里张开了一张大嘴,胸脯上的乳头成了他的一双眼睛。他重新坐了下去,斟了一碗酒,向肚子上裂开的嘴里倒酒,发出贪婪饥渴的声音。他这样连喝几碗,满足地拍拍肚子——或者说,拍拍自己的脸蛋。落天儿看见这一幕,兴奋得手舞足蹈,他站起来,指着这怪物放肆地大笑。蚩尤人已经很久没听见他这样笑了。
“我猜得没错!”他大声说道:“你就是那个该死的应龙!”
猎手和巫师们一阵哗然。世界在他们眼中突然变得虚幻了,就像巫师们制造的巫术。十几年前,炼从山谷外面带回来一颗硕大的头颅,现在这颗头颅的身躯正坐在炼的对面,而且看来心情还不错呢。
应龙,传说中守护青海湖的战神。如果仇恨是个伤疤的话,这块伤疤已经让蚩尤人疼了五百年了。传说中他还有一支变化多端的骑兵,现在他们就在这个凶手的身后,无声无息地站着。
炼对落天儿说:“他今天是咱们的客人,你去给老头儿倒一碗酒。”落天儿拿了一坛酒走过去,站在这个应龙身前,他像打量一支稀有的野兽一样看着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他对这个人没有丝毫的胆怯——不管怎样,至少,他和这个怪物的脑袋很熟。应龙对落天儿很感兴趣,当他被这个少年称为“该死的应龙”的时候,他很陶醉地笑着。他说:“我认识你,小混蛋,你知道我就是来找你的。”落天儿朝碗里倒满了酒,他对应龙长在肚子上的的眼睛和嘴很感兴趣,左看右看,难以置信。他说:“你这样很不错。”应龙说:“为什么?”落天儿说:“因为你睡觉的时候不再需要枕头,只需要被单。”蚩尤人大笑。应龙的手抓住了落天儿的胳膊,落天儿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老鹰抓住的鸡崽儿。但他没有一点担心。“把我的头还给我,”应龙说,“否则你马上会和我一样。”落天儿说:“你的头让我扔在茅坑里了,现在人们正在上面拉屎。”猎手们为落天儿大声叫好。应龙问:“小朋友,你这么恨我吗?”落天儿说:“是的,我希望你的脑袋永远去吃屎。还有你身后的这些骑马的傻瓜,他们神气不了多久了,我会让他们都变成鬼。”他挣脱开巨龙的爪子,得意洋洋地坐了回去。
遥远的客人(2)
应龙叹了口气,对炼说:“蚩尤人连孩子都学会了诅咒。”
炼说:“那也是蚩尤人对命运的态度。”
应龙说:“你来对抗命运,我来寻找脑袋,我们干得都是蠢事。”
炼说:“很蠢,老家伙,但我可不在乎这个,直说吧,你的脑袋拿不回去。”
应龙说:“从前有个混蛋叫刑天,在蚩尤人之前,他与黄帝争神。我抓住了他,斩了他的头;他不服气,和现在的应龙一样,他用身子作了脑袋,一手拿着盾,一手拿着大戟,还是四处找黄帝打架,我反而杀不死他。后来,我把脑袋还给了他,他去了归墟。”
炼说:“我知道这个傻瓜,我希望他去了天国,他是个真正的好汉,犯上的英雄,值得敬仰。而你是个媚上的鹰犬,就算你上了昆仑山也是个奴才。”
应龙说:“命运很奇妙,我得到了报应。不过,世界从未改变,我们看看能不能结束这场战争。”
炼说:“来加入战争吧,等散了这桌酒,我也会把送进归墟。”
这两个巨人终于谈到了正题。
应龙说:“我有个简单的建议,会避免再次发洪水和死掉很多人。”
炼说:“战争总要死一些人的,不过你说说看吧。”
应龙说:“蚩尤人认为自己比别人珍贵,但你们刚刚损失了很多好汉,所以这个建议一定是合适的——我们两个单独来一场决斗,假如我输给你,我的这半截身子也归你,那时,但愿真正的神能保佑所有人;假如你输给我,我拿回我的头颅,和你的头颅;而你的族人将回到你们出发的地方。你们可以商量一下。”
炼毫不犹豫地说:“不用商量,这个主意够公道。”
这是第一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有两个巨大的疯子试图用他们神话般的力量和他们天真的幻想,来决定两个民族的命运。
以后几天,人们都在等待两个巨人决斗的日子。中原人从大穆之野撤了军,撤得干干净净,低地里的洪水也被排走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现在那是一片绿油油的原野,作为两个巨人的战场,它显得足够空旷。
炼的计谋
巫师典伯一直在日奴和夜奴所绘制的地图的复制品上面记载远征的故事。他模仿日奴和夜奴用一根棍子记录历史的方法,通过在地图上标注符号和只言片语,来完成对蚩尤人行动的记录。后来他发现他的记录变成了一棵在羊皮纸上自动生长的树,他无需再用文字书写它,而只需把这棵树上自动长出来的枝叶赋予一种含义即可。到了应龙出现那一天,他又发现这棵预言之树将在远征进行到第四百天的时候吞没整张羊皮纸,此后蚩尤人的命运,则再也无迹可循。别的巫师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建议把一张新的羊皮纸与记录远征事迹的羊皮纸拼接起来,看看那棵预言之树是否还会继续生长。但是典伯拒绝这样做,他说,远征将在第四百天结束,此后的命运谁也无法预言。那天,典伯在他的羊皮纸上打量着一片分叉的线条,他看出这棵预言之树再也长不出一根树梢了,它随着蚩尤人的脚步停滞在那里,因此关于阳都的预言在这张羊皮纸上其实是不存在的。羊皮纸上还有一小块可以记录文字的地方,最近这些日子,他记录的都是天气,闷热,闷热,闷热……此外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算了算日子,三百九十七天,人们都相信炼的预言,还有三天,远征将会结束。最后那块地方,他将在看见阳都的时候填写。这张羊皮纸那时将会被写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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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军的巫师为炼举行了一场祭神仪式,因为他们全都相信,三天之内,炼会创造一个新的奇迹。这场仪式起初只有那几个巫师参加,后来来了一队伤残的蚩尤人,又来了一些随军的奴隶,他们奉命和巫师们在昆吾城里四处游荡,点起了几十堆篝火,在每一堆篝火边上轮番进行祷告。蚩尤人所有的祷告都让他们念了几遍,最后,巫师们和这些失去了战斗能力的伤兵闲聊了起来,他们足足聊了三天三夜,直到他们听见城外传出一片呼喊声。
炼在城外颖水河畔布置了他的计划。那张壮丽的原始地图铺在众人脚下,他在地图上指点着昆吾和阳都之间的地域,命令日奴和夜奴跟着猎手们一起出征,因为在远征军中,除了他本人之外,只有这对侏儒兄弟曾经眺望过阳都的城墙。
炼的决定是这样:在他和应龙决斗时,猎手们将对阳都发起突然袭击。决斗的日子是他定的,在两天之后,也就是远征的第三百九十九天;地点是应龙定的,就在那块被水淹过的低地附近,但他们很可能会打出去很远。此前,猎手们将用两天时间向阳都靠近,伯因和雄髡率先出发,当晚就行动,因为他们的队伍中有庞大的攻城兵器;武罗的猎手部队在第二个夜晚出发。他们的行军路线已经过勘察,夜色中的树林和茂密的芦苇将使他们的行军像幽灵一样隐蔽。两支队伍最终会在炼和应龙决斗的前一天晚上抵达阳都城外的高地后面汇合,这期间,风伯和雨师还要制造一场大雾来掩护他们;然后在远征的第三百九十九天夜里,蚩尤人向阳都发动最猛烈的进攻。他说这一切都是大神的旨意,因为无论战斗多么激烈,一切都会在第二天——即远征的第四百天结束。
鼎象和他的一百名骑兵不参加攻城的战斗,他们的任务是跟随炼去对付与应龙的决战,因为应龙的身边也总跟着一群骑兵。巫师中,典伯也将参加这场战斗,在启程之前,这位戒了很多年酒的巫师破例喝了几杯,因为他觉得自己若是不醉上几分,就不能匹配猎手们的疯狂行动。落天儿最后被炼点到了名字,那时他正为不知道该加入哪一边的战斗而犹豫不决,炼对他说:“随便你干什么,去阳都也行,看我去跟那个老怪物打架也行,呆在这里睡觉也行。”
落天儿没吭声。第一批蚩尤人向战场出发的时候,他出现在城门口。黑夜中,几千名士兵像鬼一样在无声无息地忙碌。熊髡提着大刀站在车上,除了马的咳嗽声,只能听见他一个人在唠叨:“不许点火,不许说话,也不许大声放屁……”落天儿看见日奴和夜奴出现在一辆马车上,这对连体人吓得脸色苍白,嘴里一个劲地暗自祷告。落天儿过去和他们说了几句话,这侏儒兄弟一人抓住他一只手不放,他们不说话,只是流泪。后来雄髡过来催促,他说:“再哭就用你们喂狗!”连体人哭得更厉害了,人们都认为这对儿不死的精灵是因为害怕才哭的。
落天儿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头昏脑胀,他去酿酒匠那里找紫蒿酒喝,酿酒匠给了他最后一坛酒,并对他说:“喝光它吧,以后你就得喝中原人的酒啦。”他拿着酒坛去了城楼上,在一车干草里躺了一天,他从未这么困倦,但一丁点儿也睡不着。他在胡思乱想中喝光了最后一滴紫蒿酒,想象着远征结束之后那个被炼所预言的世界的样子,时间并没有为他传递那个世界的味道,好像所有人都期盼的那个日子注定停在了某个时刻,并永远停在那里。落天儿觉得兴致索然,他去了炼那里。炼正在擦拭他的大戟和噎鸣刀,他对落天儿说:“你应该成为第一个踏上阳都的人。”落天儿说:“我得跟着你,如果你对付不了那个老怪物的肚子,我会让他的脑袋尝尝我的厉害。”炼对他的回答感到高兴。后来他让落天儿去睡觉,他说:“以后的两天是疯狂的,你最好精神点儿。”落天儿说他试过了,睡不着。炼也没再坚持,因为他对睡觉的理解与常人不同,他说:“好吧,一个不睡觉的人总会得到报答的,也许你会在世界最疯狂的时候睡着的;而我,一定会在世界最平静的时候睡去的,这是大神决定的,也是我很早就知道的。”
天国的焰火(1)
随军巫师的记忆:远征的第三百九十九天,中原的天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蚩尤王炼的火烧云,火烧云里有一颗拖着黄白尾巴的大彗星;一半是应龙铁青色的乌云,乌云中闪电扑朔,雷声隐隐。
鼎象的回忆:中午过后,蚩尤王炼乘着那辆六匹马拖曳的马车出了城,落天儿和猎手们骑马跟着他。过了颖水后,炼让他们在旷野上唱歌。落天儿那时很兴奋,他唱的声音最大,他还一个劲地说:“别停,别停,不然我会睡着的。”
落天儿的回忆:应龙的骑兵们象一群骑在木马上的木偶,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块土丘的西面;猎手们则象一群傻瓜,他们站在土丘的东面。炼和应龙把车子停在土丘下面,他们上了土丘。无头的应龙带着金盔,那是个摆设,他赤裸着上身,因为他的乳头是眼睛,肚脐是嘴巴,他的兵器是手中的铁杖。炼操着他的大戟和长刀。这回他们什么也没说,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相比,现在他们就像两只为一根骨头而发疯的野狗。他们同时动手,当他们抡起手中的家伙时,世界可真好看。
巫师们的记忆:遮蔽天空的两片可怕的云暴怒地互相席卷、吞噬,掀起惊涛骇浪,然后旋转成一个漏斗状的漩涡,它旋转,旋转,猛然俯冲,直刺大地,一场龙卷风从旷野上升起,老远就能看见,闪电和彗星忽隐忽现。
鼎象的回忆:什么也看不见。野草被一片一片地连根拔起,漫天飞舞缭绕。猎手们的马在惊跳,但是应龙的骑兵却一动不动,好像一座座石像。
落天儿的回忆:他们象两个鬼影一样被一股旋风裹上了天。后来就无影无踪了。那个断线的风筝去哪儿了呢?
巫师们的记忆:昆吾城里一片死寂,远处的旷野有一场仇恨的风暴,更远处的阳都——那个还是传说的山巅之城,正酝酿一场血腥;几个世界交错而过,就像分别记录过去的记忆、现在的祷告和未来的预言的三张羊皮纸,他们同时摊开在眼前,时间过得飞快。
鼎象的回忆:天上掉下来应龙的金盔,猎手们欢呼起来。随后又掉下来炼王的长刀,落天儿捡了回来,猎手们沉默不语,有点担心。风云在渐渐平息,炼王和那个怪物不知在何处。
落天儿的回忆:大风走了,云彩低沉。这时候应该睡一觉。或者去阳都那里看看。
巫师们的记忆:空气中有燃烧的味道。篝火不灭,火焰在向上天祈祷。
鼎象的回忆:落天儿去挑逗应龙的那些像木头似的骑兵,他向他们走过去。走到一半,他哈哈大笑。他指着那些骑士说:“该死的,你们是一群吓唬人的鬼魂!”应龙的骑兵这时大惊失色,就像女人发现自己没穿衣服站在大街上一样。落天儿笑着说道:“你们还不滚蛋,我就拿镜子照你们啦!”这话说完,这群白马黑袍的家伙像一阵透明的烟,转眼消失了。落天儿满意地说:“我早该发现,他们是已经死了很久的鬼魂,因为他们没有影子,只能在阴天和晚上出来。”
落天儿的回忆:已经到了黄昏,大雾降临,远处的景象看不清了。他们一定打到雪山或者归墟那里去了。我应该去阳都那里看看,否则会在这儿睡着的。
巫师们的记忆:天正在变黑,一场浓雾遮蔽了世界,这时风伯和雨师造的大雾,在它的掩护之下,世界一片混沌,大穆之野上的猎手们要进攻了。
鼎象的回忆:下雾了,猎手们都想去阳都,但是没有炼王的命令,没有人敢离开这里。落天儿自己先去了,如果到了深夜他和炼王都没有回来,我们就去阳都。
落天儿的回忆:出了低地,雾中还有一道血红的晚霞,马越跑越慢,也许马也困了。空气里的味道呛人,在一片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边上,开着一片紫红色的花——好像是一片紫蒿草,我看了它一眼,就在马上睡着了。我一闭上眼睛就回到了落天江南岸,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