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天儿推开他们,嘴里还说:“你们别停,敲!敲!”这回他不用任何人把他塞进去,扶着桶晃了晃,然后自己一头撞入酒桶里,溅出一片浪,只听见那酒桶像漏了个窟窿似的咚咚一阵响,便翻了,已成了空桶。他爬出来,仰面躺在草地上,看见满天星星像蜜蜂似的乱飞,嘴里说:“这回醉啦,跟飞了一样。”少年们也说:“这回他醉啦。”把他抬起来,扔到桌子上,又敲起桶来,让他祭神。落天儿只是一个劲地笑,羽烛走过来对他说:“把你扔到火里烤一烤如何?”落天儿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指着高个子女巫说:“上来吧,小巫婆!”他在桌子上独自蹦起来,那不是跳舞,只是乱蹦和乱飞。少年们大叫:“上来吧,小巫婆!”飞鹭这会儿害起臊来了,冲他说:“下来,你这个疯子!”灿镜儿却爬上了桌子,说:“小巫婆来啦!”她上来就抱住落天儿,落天儿也抱住她,少年们就怪叫,俩人反而更高兴,就一起乱蹦,蹦得老高,在空中尖叫。他们突然停下来,落天儿对他的同伙们说:“猎手们,找新娘啦!”十几个少年就拽上十几个女巫,围着桌子排成长龙,一起跳起祭神的舞来,他们弯着膝盖,举着手臂,整齐地踱着脚,随着落天儿唱“走过沙漠”,他们就一起做骆驼状,唱“走过山沟”,就做山羊状,唱“飞上天空”,就做飞鸟状,又有大鱼状,黑熊状等等,若有做错了的,女巫就罚一碗酒,男孩儿则除了罚一碗酒,还得蒙上眼睛摸出个姑娘来,让她骑着他绕桌子爬上一圈,直到都找到为止,这游戏被称为“猎手找新娘”。羽烛死活不玩,飞鹭也拒绝加入,俩人就负责敲鼓,落天儿和灿镜儿就唱歌,疯了半天,众少年均有收获,只是因为少了一个女巫,子牙倒成了光棍了。然后他们就一对儿一对儿的喝酒和跳祭神舞,有拉手跳的,有互相抱着跳的,有醉得站不稳当给搀着只是晃悠的,还有当场一个冲另一个发誓的。后来两个篝火略暗下来,戈工嚷道:“火不够旺!”少年们也嚷:“火不够旺!”他们要拆桌子和木桶,再支起一堆火。落天儿却在桌上向前一指:“把房子点着!”他下了桌子,去篝火里捡了一支火把,少年们一拥而上,也各取了一支火把,向那木屋子冲过去。女巫们阻拦,哪里拦得住?飞鹭扯住落天儿说:“你发疯啦!”落天儿说:“点了这火我就要你这巫婆!”这女巫说:“谁稀罕你?”落天儿笑说:“你喜欢羽烛,快和他喝酒去吧。”女巫说:“房子是姑姑的,你也敢烧?”他笑说:“她的我才烧!”把她一推给推倒。飞鹭就叫:“他醉啦!”看着羽烛,羽烛却不管,只是盯着那木屋看。灿镜儿却欢呼雀跃地跟少年们冲向了木屋。他们围着木屋跑了一圈,觉得这杉树屋作为篝火可是够大。子牙说:“需泼一些酒上去才烧得旺。”落天儿说:“有理!”命人回去搬酒,却哪还有许多酒?只剩下几尊半坛子。他就说:“这点儿酒留着喝!”他将火把交给子牙,走到房子下面,几步窜上房顶,手舞足蹈一阵,解开裤子,撒出一泡尿来,冒出腾腾白汽,蔓延开去一股混合着酒香的尿臊味,少年们在下面都闻得到。女巫们不敢看,只有飞鹭叫他:“你当心掉下来!”有人就跟着叫:“当心掉下来摔断了家伙!”众人大笑,就见他踩着房脊一边尿一边来回地走,嘴里喊:“我把酒都尿出来啦!”他看着天上,嘴里念念有词:“来吧来吧,别停下,让那巫婆看看,我把酒都尿出来啦!”他这样在房顶上尿啊尿啊尿个不停,走了好几个来回,房檐上开始流出几股清泉,接着整个一面房檐淌成一片水帘,然后淌成了四面壮丽的瀑布,哗哗地冲刷着木屋子,像下了一场雨。少年们欢呼:“厉害厉害!”禁不住也都想尿尿,他们解开裤子拥到屋子下面,挺着肚子去尿,尿的也都像酒。都尿完了,落天儿在房上不下去,说:“点火!点火!”子牙说:“傻瓜,会烧死你的。”他说:“火一起,我就飞了!”少年们都信他,投出一片火把,火焰从房子底部燃起,它呈粉红色和蓝色,缓缓向上爬。落天儿得意地大笑,在房顶上跳起舞来,他醉得东倒西歪,在升起的火焰间像个鬼影似的摇晃,使整个房子发出鼓声。少年们被这个巨大的篝火照得亢奋,他们排成一排,一个跟着一个,抱着木桶,或者举着桶盖,像刚学会站立的野兽,摇摇晃晃地前进和倒退,敲打着木桶,像祭坛上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巫师,他们这样跳舞,嘴里发出奇怪的咒语和吆喝。女巫们也被这美丽的火焰所感染,她们坐在一起,跟着少年们的咒语和吆喝轻轻地哼唱。落天儿在房顶上感到越来越热,火焰从房檐下面已经升起半丈来高,他笑嘻嘻地对自己说:“我会飞的。”他这么沉醉着,一会儿,他透过一片兰色的火焰惊奇地发现房子下面的伙伴已经难以辨认,好像他们恢复了本来面目,也许是巫术中的面目——他看见那是一个个直立的黑熊、生着獠牙的骆驼、独角的山羊,以及巨大的滚圆的甲虫等等滑稽可笑的怪物,火焰正使他们为蜕去灵魂而心醉神迷,忘乎所以。远处的女巫也变了样,她们成了一株株草,一支支花,一个个半透明的偶像,她们闪着光,随风摇摆。他头晕目眩,挤了半天眼睛,还是看见怪物和那些半透明的东西;火焰越来越高,他想他一定在巫术里了。他在房顶上躺下来,觉得身体在融化,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在火焰的外面,声音很清晰,但是很遥远。他不想理会他们,他躺在房脊上面,看着四面的火焰向上吞噬着夜空,围出一个又蓝又红的天井,他觉得自己是个喝醉了的巫师,他可以打断人们的祈祷,让他们冲向天空,而他在最高处,指引着他们,只听见他高声叫道:“再喝一杯吧,我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最接近神灵,在醉生梦死的时候便成为神灵!”他浑身开始冒汗,身体里的液体在蒸发,渴得要命。他听见有人头顶上在叫他,睁眼一看,却是灿镜儿。她出现在房顶,出现在火焰的中央,正猫着腰找他。这会儿正低下头看他,用鼻子闻他,大概以为他已经被烤熟了。她是怎么上来的呢?她是在他们冲房子撒尿的时候钻进的屋子,还在吊床上躺了一会儿,后来房子外头起火了,她就把屋子里的桌椅板凳一个个摞起来,够到了天窗,她上来的时候房盖已经冒起了火苗。他爬了起来,女孩儿高兴得跳了又跳,然后要跟他一起在房上跳舞。可是房盖已经着火了,从房檐边缘升起的火焰足有一丈高,四面的鼓声开始遥远,那些怪物、渺小的半透明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天上的星星也不见了,粗壮的杉木房梁发出古怪的叹息。他拉起女孩儿在房子上乱转,他想飞出去,但试了半天一直还在火里转。女孩儿说:“我们回到屋里吧,还是那儿凉快些。”她脸蛋被火照得红扑扑的,手却冰凉,身后还有一对半透明的大翅膀,他看了她一会儿,觉得火不存在了。他们从天窗回到房屋里,这幢杉树屋里正被粉红色的火光均匀地笼罩着,没有一丝烟火进来,它仍然那么凉快,像个地窖似的。女孩儿说:“我们出不去了。”他说:“渴死了,这儿还有酒吗?”女孩儿给他抱来一个坛子,真是个奇迹,他喝上一口,说:“奇怪的好酒。”女孩儿说:“真的吗?它是从房顶漏下来的。”他说:“是我尿的!啊,早知道这样,应该多接点儿。”女孩儿说:“我也渴了。”他就把酒坛给她,女孩儿喝了一口,她咧开嘴做起鬼脸,说:“落天儿,你成了酿酒匠啦!”他就拉着她跳起了舞,嘴里唱:“采融化的雪山水,采夏天的太阳光,蜜蜂在花丛里跳舞,蝴蝶在花丛里跳舞,紫蒿草结籽啦,酿酒匠家生了满地胖娃娃!”他们一边跳啊,唱啊,一边脱衣服,脱得只剩下背心和裤衩,屋里开始热了,房顶上也红彤彤地透出火光,他们浑身冒汗,唱得口又渴了,喝光了那半坛子东西。然后他们爬到吊床上,女孩儿摊开一对大翅膀,像一张暖融融的大毯子把他们裹在一起。他说:“想不到你是一只大蜜蜂。”女孩儿笑嘻嘻地说:“抱住我,要不我飞啦。”他就把她抱住,说:“飞吧,小蜜蜂。”他们互相抱住了,胳膊和腿都缠到一起,这下子他们再也分不开了。女孩儿笑嘻嘻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们把嘴唇也缠到一起去了。有一瞬间,他想:就算炼不在乎,姑姑知道了也会宰了我。但是这个念头立即就沉到一团迷醉的海洋里了,他又变成了一头贪婪无耻的小畜生。女孩儿和他倒是天生的一对儿,除了好奇之外,她也没有多少羞耻,因为她对这个游戏已经很熟悉了——她在她放纵的父母那里得到了启蒙,那是在炼回到山谷的那天下午,她在篱笆后面看见他们在草地上翻滚,后来她又看见好多次。她认为这是个颇有神秘感的游戏。后来她跟好几个少年试着做了,她觉得在晚上做这个游戏让她高兴死了,就像她的施舍和恩赐似的,到了白天,他们还会像她的奴仆一样。这个秘密只有她和她那几个已经开始暗中争风吃醋的情人知道,现在他们大概有七八个人了,她可不在乎他们是否有什么新娘,他们只要做她的奴仆就行了,就像玩具一样,将来她还会有许多这样的玩具。现在他们大多正在燃烧的房子外面跳舞,那个叫鹄玉的漂亮少年,还有那对儿能做一手好菜的少牲、荒子兄弟都和她有了一手,其他的人她还经常记不太清楚,只有站在面前她才会想起来,如果让她说出谁和她做了第一次,她恐怕也忘记了,要么就会一股脑地冒出许多不同的答案。她也曾想过和落天儿做,她愿意作他的王后,但是他太不听话啦,整天像个大人似的。现在他喝醉啦。他在这张吊床上又飞了起来,这感觉很熟悉,他浑身瘫软如泥,只有命根子是硬梆梆的,这个俏姑娘喜欢把它放在嘴里,她真把他当作酿酒匠啦,好像从他那玩意儿里准能吮出一坛子酒来。后来她爬到了他身上,笑个不停,吁吁直喘,像骑着个牲口赶时间一样,颠着软乎乎的嫩屁股,头发飘来飘去,可爱的胸脯上满是汗,她活力真是没话说,从头到尾,差不多是她一个人在忙活。最后,他们差点从床上掉下来,她还用眼睛使劲看着他,那自得其乐的眼神简直就是个女王。最后,他总算停了下来,很奇怪火还没有烧进屋子里来,反而有些黯淡了,他们又抱在一起,他迷迷糊糊地说:“我们睡着了被烧死会好些。”女孩儿就笑嘻嘻地说:“不要怕,火自己会灭的,因为这是姑姑造的房子。”他听了这话,觉得清醒了不少,不再迷糊了,他要穿上衣服,女孩儿却不许。他就和她继续一丝不挂地躺着。他又快要睡着了,这时候燃烧的房门给踹开了,一个上身套在木桶里的家伙冲进来,还带进来一阵浓烟,他在木桶里喊他们。是羽烛,他把木桶举了起来,露出浑身白色的羽毛和一只美丽的鸽子脑袋,他跟着窜进来的烟火四下寻摸着。他来到吊床前面,落天儿和俏姑娘已经坐了起来,他们光着身子,窘迫地一动不动,盯着这个天使般的搜寻者那像鸟一样侧向一面的眼睛。这时,羽烛的目光穿透了他们的身体盯着那个被移动在屋子中间的酒坛子,然后,他又看了看摞在一起的桌椅板凳和关闭的天窗,他原地转了一圈,困惑不解地说:“两个可怜虫,难道你们真的一起飞了?”这只白鸽子套上木桶又冲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这对儿偷情的动物才开始飞快地穿上衣服。他从吊床上下来时在羽烛刚才站立的地方站了片刻,他不能确定那张吊床被施了什么魔法,也不能确定他和变成了大蜜蜂的灿镜儿刚才是在另一个世界,但他确定变成了鸽子的羽烛站在那里的时候,真的没有看见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少年们的祭神(3)
他跑出来之后,天已经蒙蒙亮了,那幢木屋子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儿,大火只是烧掉了它表面的一层皮,如同给它脱了一件衣服似的,从下至上,火焰最后窜到尖尖的房脊上,从那儿最后扒光了它,好像扯碎的一块烂布,被风吹散在空中,房脊上只留下一股青烟,飘出一阵微弱的糊味。
当这幢木屋被火焰包围时,落天儿在房顶上跳舞那一刻,羽烛随着酒醉的苏醒恢复了一段被巫术掩盖的秘密,他想起了他曾经是个纵火犯,那场火烧掉了同样一个房子,还有一个被称为蛇妖的女孩。后来他就像看见了地狱里的一幕,在巨大的篝火边上,落天儿的伙伴们膨胀成一个个高大的巨人,他们抓起一个个年轻的女巫,像野兽一样放纵地跳了一阵舞,然后在草地上翻滚起来,身体随之变得透明,直至消隐得无影无踪。女巫们发出同样的叫声,就像那天下午她的母亲灿蝶儿在花园里发出的融化雪山的叫声一样。那个高个子女巫坐在他身边,她因为说不出任何话来而浑身颤动,当她试图把手放在他的身上时,他从灵魂里冒出一句话来:“别碰我!”这姑娘随之用一片树叶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子,鲜血流淌进草丛里,被大地吸干,她身体慢慢地变得冰冷和苍白,但羽烛毫无察觉。他透过火焰看见落天儿和灿镜儿在木屋子里的影子,他们跳舞,然后爬上了一张宽大的吊床,身体也逐渐透明起来,好像在融化和蒸发。他顶着一个木桶冲进燃烧的房子,屋子里温暖明亮,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出来时四面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好像整个山谷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认为自己在一个梦里,等他醒来后,这个梦在记忆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火焰熄灭了,木屋完好无损,而且焕然一新,很多天之前,他对这个房子也有过类似的记忆。落天儿和灿镜儿出现了,他们手拉着手,回头看了一眼这幢杉木屋,笑嘻嘻地在草地上躺下睡着了。那些少年和女巫们也都现出了原形,除了子牙身体陷入一个巨大的木桶里,其他人一对儿一对儿地躺在草地上,衣衫不整,在睡梦中露出满意的笑容。但是,武罗的女儿飞鹭孤零零地一个人躺着,洁白的袍子被鲜血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