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的门开着。
—只黄蝴蝶飞了进去,昏头昏脑地落在脏纸堆上。他们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罗小芬
在最后关头抢了先,她没想到蝴蝶突然扑起来,连忙用手捂抓,随后便尖叫一声,一条
腿和半个身子斜着扑进了二尺多长、半尺来宽的茅坑。他听到那里面的脏东西扑哧响了
一下,臭味儿猛地涌了起来。
罗大妈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按在自来水龙头下面冲洗。那时候她的个子长得比他
还高,身子胖鼓鼓的。他躲在小夹道里偷偷地紧张地注视她,被罗大妈的巴掌扇红的小
白屁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罗小芬的尖声嚎哭,她仿佛不胜羞耻,
拼命想用什么东西把自己遮掩起来。
“别告诉别人!”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罗小芬瞪着悲伤的眼睛警告他。他点点头、嗅到了大便的浓重
的味道,他谁也没告诉。小学他们处得很好。中学他们在学校互不搭理,在院子里还是
有话说的。高中时他进慢班,她进快班,以后一个上大学,一个待业,算是彻底地脱了
干系。今非昔比啦!如果那种滑稽的倒霉方式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李慧泉真希望那
次掉进粪坑的不是罗小芬而是自己。
他浑身湿透,车链子绞起的泥水甩满了两个裤脚。雨时急时缓,天上的云白一块灰
一块,过一会儿又黑了,他发狠蹬车,觉得体内有使不完的力气一阵阵爆发。
他哼起了《蒲田进行曲》。浑身臭味光着屁股的罗小芬使他软得难受.这一模糊的
回忆使他难受的感觉增添了亲切的味道,他恍然觉得自己和女性之间存在着某种脆弱的
默契。他感到她们有时侯是很可怜的。那么,她们又是怎么看他的呢?
李慧泉雨水淋漓地骑过了德胜门,他用嘴演奏雄壮的进行曲,但打着雨伞在街上来
往的行人不会注意他。他绝不比那套沙发更能吸引人的目光。他在内心怜悯儿时的女伴,
而街上任何一个女性都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同情。他奋力蹬车时屁股抬离车座,他把人
披的雨衣给沙发披上,但这反而使他更像一个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的三轮车夫。他颧骨
突出、嘴唇黑厚的面孔,又确确实实像一个冷静的善于敲竹杠的人。他觉得雨水有些凉。
它是春雨。
第六章
四月二十九日晚上,针织路咖啡馆出现了小小的骚动。营业厅坐满了顾客,其中有
不少要一杯咖啡就准备泡一个晚上的高中生。服务员在售货厅加了十几把椅子,把连接
里外间的门敞开,使外面的人可以勉强看到过道尽头的那个麦克风。咖啡馆门口的台阶
两边和马路牙子上蹲着一些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几乎每人叼着一根香烟,有几位还抱
着挺大的吉它,嗡嗡地拨弄着。
李慧泉来晚了。他在售货厅找到一把折叠椅坐下,赵雅秋女士已经开始演唱第三首
歌曲。烟雾腾腾的空气中晃着许多人脑袋,黑的浅黑的头发令人厌恶。前边有人挡住视
线,看不到人影,只能听到软沙沙的声音。
“下面再为大家演唱一首,《我爱你,伊藤》,谢谢!”
“爱噢!”
“门外的小痞子们一阵有节制的欢呼。李慧泉朝那边看了看,发现了好几张兴奋得
发红的面孔。
唱的是一首日本流行曲,节奏报快。傍晚的便道上有几个男孩子随便地扭动颠荡起
来。李慧泉想要—杯白兰地。
“今天晚上只卖咖啡和可乐,经理刚刚吩咐的,对不起!”女服务员一边说,一边
伸着脖子往营业厅里看。另一个女服务员从里边挤出来,对门口聚了那么多人感到惊讶。
她用手指指后边。
“盖了!妆化得真棒,肯定学过!”“她多大?”“十九吧。考音乐学院没考上,
在家待了半年业,听经理说的……”“嗓子不错,就是长得一般了点儿。”“得了呗!
这嗓子干专业肯定不行,也就是长相还凑合,往那一站像那么回事……她眼好,可惜一
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不过倒挺有神的……”“你看得还挺细。”“她挺招人看……
卖了八箱可乐?这么块!”女服务员贫嘴滑舌的。可口可乐不好喝,李慧泉受不了那股
中药味儿。但他买了两瓶,像喝酒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原来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
可通知上却把她说成是赵雅秋女士。没劲。乙组第三名,还是业余的。真没劲。李慧泉
让自己的自言自语吓了一跳。还好,音箱的声音很足,没人看他。他闹不明白为什么沮
丧,连钻到前边看看女孩子长相的兴趣都没有。他是否希望看到一个成熟而放浪的女人?
以便得到一点儿小小的刺激?白天,他理了发,擦了皮鞋,好像赴约会似的,咖啡馆的
歌者是女孩儿也罢是荡妇也罢,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为自己的郑重其事而羞愧。周围
的人都比他随便。他们一边吃喝,一边为陌生的女孩儿鼓掌喝彩。他却比在六部口听交
响音乐会还要拘谨。一种报深蒂固的感觉笼罩了他,他认为自己是多余的,快乐属于聚
在咖啡馆门口的高中生,跟他没有关系。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他从罗小芬嘴中得知了自己的来历。
“我妈跟我姑聊天的时候说的,别告诉别人!”她说。
他郑重地点点头,一点儿也不惊讶。他好像早就知道这事。父亲或许在他不大懂事
的时候提到过它。父亲喝醉了酒怕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管他听说过没听说过,罗小
芬告诉的那天下午,放学之后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沿着地下铁工地往北京站方向走。
工地上有许多土沟,每一条沟都很亲切。他口袋里有九分钱。买了一根五分的冰棍。又
买了一根三分的冰棍。他跳进土沟,像电影里的军人那样猫着腰跑两步,然后又蹿上沟
沿。他模仿中弹牺牲,跌在土堆上半天不起来。他觉得牺牲给了他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
他没有到北京站去找那条电缆沟。他手里攥着一分钱在地下铁纵横交错的施工壕里晃来
晃去,直到天黑才回家。
他那时期已经开始认为自己是多余的。现在,这种心境成了他感情的避风港。他随
时准备躲进来。一把茶壶如果是多余的,那么它的式样、颜色、价值、优劣便都无所谓
了,摔碎了也无所谓,人同诈如此。
赵雅秋的歌声单纯得令人心痛。嗓子很嫩、很甜,一点儿也没有撒娇的味道,仿佛
一个女孩子在跟父母兄妹聊天,淡淡地诉说苦闷。李慧泉想快点儿离开了,他已经无法
克制要看一看她的欲望,他终于站起来、假装找人,东张西望地挤进了营业厅,门口的
人不情愿地让开路,他走过两排座椅才找了个靠墙的地方站好,几个人在看他,他红着
脸,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他竭力把身子向后缩,目光却焦灼地投向过道的尽头,赵雅秋
背朝观众,身子正随着歌声一点儿一点儿地转过来。她低下头,揪了一下麦克风的导线。
她唱的是一首待业青年遭受父母训斥的歌曲,活泼中透出忧伤。调子很熟,歌词没
有听到过,可能是随意填的。
明天是我生日,明天我将二十。明天我想睡懒觉,如果礼物不改,爸爸是训斥,妈
妈也是训斥。
她的脸红彤彤的,白皙的太阳穴上亮着汗珠。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像个不懂事的胆
小的孩子,大人让她唱,她就卖力地唱起来。她脸上单纯的表情和歌曲的旋律、内容一
点儿也不合拍。李慧泉机械地注视着她,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
今天是我生日,今天我已二十。今天我想一睡不起,因为札物不改,妈妈是训斥,
爸爸也训斥,眼晴不大,但睫毛很长,扑闪扑闪显得有神采,鼻子和嘴也都小,轮廓圆
圆的,像个娃娃。黑油油的头发自然下垂至领口,刘海盖住了眉毛。她穿着一条灰筒裤
和一件紫红色的击剑衫,挽着袖口,露出大大的黑色的电子表,这块表戴在她胳膊上显
得很沉重。
在东大桥摆摊,他每天至少可以看到五十个类似的姑娘。她们气度清高,而口袋里
钱说不定刚够买一盒冰激凌。使这个姑娘讨人喜欢的,是她验上略显缅腆的纯净表情和
她的歌声。她长得不漂亮。如果没有化妆,她的长相就太一般了。
李慧泉发觉她的牙齿不太整齐,脑门儿有些凸。他一点儿也不失望,反而有点儿兴
奋。他跟着众人“啪啦”地鼓起掌来。
“唱得好!”他脱口而出,立即有些后悔。几乎所有目光都投向他,赵雅秋也笑眯
眯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鞠躬。
“谢谢您!”“不客气。”听众轰一下笑起来。他红着脸逼视一张张面孔,神情蛮
横。
讥笑声平息下去了。他无意中看见了坐在第一排座椅上的崔永利。那人没笑,大约
也是刚刚发现他,朝他挥了挥手里的叉子。
叉子上有一小块火腿。
赵雅秋开始唱最后一首歌,曲调缓慢,她一边唱一边用手帕擦脸,她在歌词的间歇
中擦脸的动作十分从容而坦率。她擦了脸,擦了脖子,然后把小手绢叠起来塞好,这些
动作断断续续、一点也没影响她的演唱。
崔永利埋头吃喝,听得不大认真,他的胡子让饮料弄得湿漉漉的,李慧泉移开目光,
盯住赵雅秋手腕上的电子表。她那么年轻,可是很丰满,腕子圆滚滚的,显得十分柔嫩。
她的击剑衫掉了一个扣子,不知她自己知道不知道。应该有个人告诉她这件事。
李慧泉想着,听不清她唱的什么。
鼓掌。经理拿过麦克风说了两句客套话。他引着赵雅秋向外走,人们闪开一条道。
折叠椅“咔咔”地碰着什么。围在门口的人一片起哄声。经理的瘦脸紧张地哆嗦着。
李慧泉看着女孩儿在眼前挤过去,她的手扶住一面椅背时停了片刻,小小的指甲盖
涂了血一样,片片赤红。她低着头,鼻翼轻轻起伏,脖子后边和口鼻之间有一些淡淡的
绒毛,上面有晶莹的汗星星在不住颤动。她显得有些疲倦和紧张,猛一看好像不大高兴。
崔永利正把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
咖啡馆经理把赵雅秋领进售货柜台后边的仓库兼办公室。
营业厅里的高中生们开始退场。他们把空咖啡杯子顺手搁在桌子上、椅子上、窗台
上,甚至塞进裤袋里。聚在门外便道上的人没有散。点烟的火柴和打火机在夜色里弄出
许多黄光,照亮了一张张年轻而空虚的面孔。有人高声说了一句下流话,仿佛太突然了,
竟没有一点儿响应。十几把吉它一块儿拨出声音,同样多的喉咙参差不齐地吼起来。隔
着大玻璃窗,营业厅里的人漫不经心地听着。开始供应白兰地和简便西菜,离关门还有
四小时,咖啡馆的黄金时刻还未到来。李慧泉听出了外边人唱的是什么,不由一阵难受,
仿佛自己的隐私叫人抓住了。
我们没有父亲,
我们没有母亲。
我们没有兄弟,
我们没有姐妹。
我们没有金钱,
我们没有疾病。
我们没有欢乐,
我们没有痛苦。
我们没有眼泪,
我们没有精液。
我们没有舌头,
我们没有……
是叫嚷和喧嚣,不是演唱。吉它弹得尤如一把生锈的锯条割进了潮湿的朽木。词句
没完没了地延伸下去,越来越下流,越来越不堪入耳。营业厅里的人无动于衷。被座椅
隔开的小单间的角落里,至少有一对情侣在接吻了。“喷”的一声。似乎在抄袭某部外
国影片上的动作。崔永利向李慧泉招招手。李慧泉愣愣呆呆地走过去。他在分辨窗外的
歌词。在“我们没有血液”和“我们没有细胞”之后,“我们”已经化做一团空气。什
么都没有的人,连自身都没有的人,最后什么都有了,整个宇宙都是他的,他占有美好
的一切。
这首粗俗的破歌子却原来极为乐观,让人大感意外。李慧泉只记住了它的头两句。
我们没有父亲,我们没有母亲。
这是他的写照,由那些人唱来.却像一种摆脱束缚的标志,他们唱得没有一点儿伤
感。他们一定是有父母的,这帮小骗子!
李慧泉坐下来,朝崔永利笑笑。
“我来晚了,没占到好位子,”“还以为什么娘们儿呢,闹了半天是个丑丫头片子,
豆腐似的,没劲!”李慧泉皱皱眉头,崔永利贬低赵雅秋让人不愉快。但他万万没想到,
崔永利竟凑到他耳边,猥亵地说:“我喜欢老的!”李慧泉不明白。
“老的保险,嫩的弄坏了麻烦!”李慧泉好像还听不懂。崔永利以为他装洋蒜,拍
了他肩膀一下,叽叽咕咕地笑起来。李慧泉让他的亲近弄得莫名其妙。他们认识不久,
远没到无所不谈的地步。
这人喝多了么?不像。李慧泉好半天才弄明白“保险”和“麻烦”是什么意思。崔
永利的直截了当和恬不知耻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崔永利指指窗外,“一群发情的野驴。”李慧泉透过小门看着售货厅的动静,赵雅
秋还没走。她可能正坐在办公室里数钱。她何必这样糟踏自己的才华呢?这里不是她唱
歌的地方。
李意泉想起了从侧面看到的脖梗子和上嘴唇的细软绒毛。
他有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别人肯定也注意到这些情景,想到此他便十分沮丧。他
希望她快点儿离开这里。
崔永利想到别的间题,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但他仍旧显得很亲热。胳膊肘搭在李
慧泉的肩膀上。他满嘴烟味儿。
“现在十点,你晚上有别的事么?”“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吧?”“你要没事,
我想领你去个地方。”“哪儿?什么地方?”,“当然是好地方……你紧张什么?”
“太晚了……你领我去干什么?”“……你以为干什么?”“……我猜不出来。”“我
从你脸上看出来了。”“不一定。”
“十拿九稳,我看一个人的验能看出他缺什么来,我看他的眼能看出他想要什么。
你想让我说出来吗?”“……随你的便吧。”李慧泉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崔永利笑了笑,
没再往下说。李慧泉知道对方想说的话有多么下流。他也知道自己脑子里有些时隐时现
的下流的念头。但是,现在他没有。现在崔永利不可能从他的脸上和眼睛里发现什么东
西。他只不过觉得那位姑娘一点儿也不让人厌恶。而且,他喜欢她上嘴唇的淡淡的阴影
似的绒毛,他的唯一卑劣而明确的想法,是在她的后脖梗上轻轻抚摸一下,他想摸摸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