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操演丑事,与之苟合的人面孔模糊却体态清晰,使他醒来之后也难忘那连篇的呓语。
幻觉使人自由和轻松,有时候,他甚至感到每天早上跑步、白天站摊、晚上喝牛奶等等
都是幻觉的一部分。他希望一切都变成幻觉,从而消灭一切烦恼和不适。他知道自己办
不到,但以后也许会办到,幸福不会真的跟他没有缘分吧?但是,幸福是什么东西呢?
他以为那至少应当意味着他的生活将出现某些变化。它太刻板了,或者,他太刻板
了。他的生活是他本人的一面镜子,已经分辨不清谁造就了谁,谁阻碍了谁。他听音乐
会,逛画展,他寂寞难耐时曾跑到西城的鸽子市,差点儿买下一群白鸽。这些都没用。
生活不肯变化时,人的努力都是徒劳。明天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但那要等到明天。明
天是很多的。自得其乐有耐性的人却很少。
他又见过马义甫两次。一次在咖啡馆,一次在东大桥摊上,两次都没有看到那个胖
姑娘。据马义甫说有点儿危,姑娘嫌他花钱太大方,不像过日子的人。
“嫌扣缩还说得过去,有嫌大方的么?喝几杯咖啡……多买了几根领带……这也叫
大方?我够寒酸的了!”
马义甫说得很委屈,但李慧泉听出他的话不可信。如果他处在胖姑娘的位置,要不
要看中刷子这祥的人,也是颇费踌躇的事,大方不大方什么的,只是借口。
在货摊见面那次,马义甫提到那个姓崔的人曾经打听他的买卖。
“他打听我干什么?”慧泉问。
“闹不明白,总不会坑你吧,你跟他无冤无仇的……”
“小子地道不地道?”
“难说、让人看不透。”
“刷子,你也别瞒我,我知道你认识他,愿意说实话就说,不愿说实话你走人!”
“我真不熟!要不然我能不知道他叫什么?姓崔的不是一般的玩儿主,他打听你我
看不会是坏事,能交干嘛不交呀?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么!”
“你要跟我玩儿猫溺,可别怪我不讲交情。我什么人都见过。”
“急什么?急什么……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说老实话吧,前几年我跟他在文化馆
跳舞场上认识的,我到现在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是,他让我帮助弄银元,我给他凑过二
十几块,得了点儿外汇券。事后他就装不认识我了,这事谁也没提过。瞧见没有,我要
跟他有猫溺,你拿擀面杖捶我我都不带躲的。姓崔的路子广,跟他认识对你的买卖有好
处……”
“他怎么问我来着?”
“他问你是因为什么犯的事,我跟他说了说,听他的口气好像挺佩服你,想找你聊
聊……聊什么我可没听说!”
“他最近上咖啡馆去了么?”
“一个多礼拜没见了,估计可能在外地。他三天两头往外跑,就差出国了!只要他
回来肯定上咖啡馆。”
“为什么?”
“咖啡馆想雇个唱歌的女演员,姓崔的一直盯着呢!实话告诉你,跳舞那阵子他差
不多每天带一个大美妞,不带重样儿的,他现再规矩多了,可能是怕出事,不过小子挺
色的,老打听女演员什么时候来……”
“刷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跟别人都说我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我假不知道我?我不干对不起朋友的事。你没兴趣就拉倒.有兴趣我
就给你引见引见,这对你有好处,做买卖没像你这么呆的。”
“你操那么多心干吗。管好你自己得了,别瞎搅和!”
李慧泉挖苦他,又从货摊上挑了一条白纱巾递过去,让他送给女朋友,马义甫起初
不太高兴,见了纱巾才不好意思起来,他吞吞吐吐地提到上次那双旅游鞋,慧泉瞪了他
—眼,他便不说什么了。
李慧泉的朋友不多。但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把他看作世上最仗义的人。为朋友两肋
插刀,这是李大棒子一向的为人,但是他的心眼儿不像他的行为那般豁达。他瞧不起马
义甫,他觉得这个人已经婆婆妈妈得不可救药。他替那个矜持的胖姑娘惋惜,不论他怎
祥习惯自我贬低,他仍旧感到自己比刷子一类的人强,那条白纱巾也许表达了一种间接
的安慰吧?他自己也想不透。
四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六,晚上九点多钟,李慧泉独自来到咖旷店消磨时间,马义甫
不在,他的经济条件在月底前就恶化了,吉普车公司每月五号发薪。不到那个日子,李
慧泉别想见到他。
姓崔的人在,他的络腮胡子王对着营业厅的小门,李慧泉刚进去就看到了他,像恩
格斯的胡子,他向略显拘束的李慧泉打招呼,往里挪挪,腾出已块地方。
李慧泉坐下来.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小桌上已瓶法国大香槟已经见底,络腮胡子
里面露出两片湿润的嘴唇,他递给慧泉一支烟。
“贵姓?”
“姓李。你呢?”
“姓崔。”“我叫李慧泉。”
“……你要大香槟还是要白兰地?”
“我自己要。”李慧泉要了一份巴伐利亚火腿和一大杯白兰地。他冷淡地起来。他
不善于跟这种人打交道。以前约架和说和什么的,都别人出头露面,他很少插嘴。人们
需要他的,他能够付出的,只行动,暴烈的行动!现在他琢磨不透对方的意图。是想让
他帮收拾一个仇人么?不大像。
“里边够苦的吧?三年可不短……”“凑合。你没栽过?”“我这人运气不错。再
说,我是专挑稳当的事干,我不跟自己不去!”俩人说话的声音很低。络腮胡子作出漫
不经心的样子。音箱放的是一首缓慢的乐曲,旋律单调而低沉。没有人上去唱这事做多
了看多了也难逃乏味。
“你是六十八中的吧?”
“是。”
“认识老毛子么?”“听说过。”老毛子地震那年给枪毙了。他比慧泉高好几届。
慧泉没见这位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干了错误的勾当的老校友。此人在针织厂财务
科撬保险们时被人抓住.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会送命。当时那场大地震刚过去十几个小
时,老毛子是许多人嘴里的笑柄,“我跟老毛子很熟,一块儿刷过夜。那小子特别机灵,
可惜走错了一步,他要活稳一点儿,现在混得肯定比我强。”
说这些干什么?李慧泉想了想。
“我的手从来没脏过。”
“真的?”
“沾血不沾腥!”
“好样的!”
“我喜欢干净,喜欢直来直去……”
李慧泉怕对方听不明白,故意盯着那双搁在络腮胡子上的眼白发红的眼睛。那双眼
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叫李慧泉。你叫什么?”
停了一会儿。好像在等那首乐曲煞尾。
“崔永利。永远的永,名利的利,你还想问什么?……你小子眼睛真厉害!我喝多
了,你去替我端一杯咖啡来,不要糖……”
崔水利?可能是个假名。
李慧泉掏钱给崔永利买了一杯咖啡。朋人都很警觉,但表面却显得十分亲热。邻座
一些人不时看看他们。崔永利把酒杯碰得很响,好像是有些醉了。
“我到你的摊上去过,裤子、鞋,样子都挺惨的,我直担心,你能赚钱么?”
“有口饭吃就行。”
“我不信,你不管钱?”
“我爱钱钱爱我么?有饭吃。有烟抽,有几个零花钱,我还图什么?别的玩艺儿我
也挣不来,没本事。”
“有没有本事不干看不出来。”
李慧泉吮着白兰地,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有点儿不耐烦。
“我胆儿小,三年前胆儿还可以,现在说什么也不行了。街上有人打架我都躲着走,
见了警察我腿软……哥们儿算完了,让你见笑!我的确没什么本事。”
“……你可能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我比你可胆小,我就没正正经经跟人打过
架……吃荔枝罐头么,要两盘怎么样?”
崔水利表情平淡,显得神秘莫测。李慧泉闭了嘴,觉得自己的话未免多了些。他越
来越感到此人有求于他,他准备拒绝。他不想打人或被人打乃至干什么别的不清不白的
事情。他对形形色色的蠢事不感兴趣。
崔永利也不再说什么了。他跟咖啡馆的承包人聊了半天,不久前发生在六里屯附近
的一次车祸。
承包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的男人,面孔朴实可亲,眼珠子却异常狡猾。
“脑袋轧得像馅饼一样!”
“把车铃跟脸压一块儿了。”
崔永利和瘦男人的语调似是得意非凡,李慧泉觉得沙拉有股腥味儿,似乎拌了透明
的或乳白色的脑浆。瘦男人咯咯地笑着,李慧泉走出营业厅时,隔着几个座位,向靠在
窗洞旁边的崔永利打了招呼。崔永利没有发现他,醉醺醺却貌似平静地盯着大玻璃窗上
端的空调器,既像研究着什么,又像是视而不见。李慧泉感到这张面孔异常老道,很像
那格倒卖骨灰盒的外号叫“铁丝”的中年入,李慧泉闹不明白这种人的脑袋里会想些什
么,崔永利身上有一种本能的乐观和放达的色彩深深吸引了他.使他的警觉强硬不起来,
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活得那么轻松痛快呢?他无法回答。
咖啡馆外间售货厅的墙上贴了一张黄纸,上面是红字写就的通知。惊叹号引人注目,
字体有大有小。李慧泉念了两遍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市文化宫业余歌手通俗大奖赛乙组
第三名将来此献艺。
从四月二十九日开始,每晚八点至十点,为期半个月。看不出有什么可令人兴奋的,
惊叹号有点儿故弄玄虚。第三名的三原来可能是二,很不情愿地改过来了,笔划很不协
调。没准连第三名都不是呢!歌手的名字叫赵雅秋,是个女的。
咖啡馆的通知称之为—一女士。这和三明治、通心粉、白兰地等名词倒也搭配得当。
李慧泉啐了一口。去她妈的!他想。被人唤做女士的人一定很得意,到时候说不定会又
扭屁股又飞吻,把底下人都看成被她迷住了的傻蛋。卡啦ok常见这种女人,她们不是歌
手,只是自唱自娱。但是她们没有一个能控制住卖弄风骚的冲动。她们从专业歌手那儿
模仿来的花徉实在多,使做作显得更为直率。她们在哼唱中享受语音突变的乐趣,唱完
了好半天说话说不利落,好像烫了舌头,又好像喝多了咖啡。她们不比电视里的同类更
让人讨厌,她们甚至多着一点点朴素。这就是女士!
赵雅秋。李慧泉把这个名字又看了一遍。后天是二十九日。
八点到十点他没什么事。想象中一个披着长发的女郎哀声叹气地亲吻麦克风,音箱
中传出啦啦的气门芯漏气似的声音,尽管如此,他决定还是来。
二十八日是星期天。黎明前下起了小雨,李慧泉出去跑步。
回到家里。背心、短裤全湿透了。运动鞋沾满了泥浆。他换上干净衣服.决定不再
出摊。他找出雨衣和网兜,准备到邮局和菜市场去一趟,他想买几份报纸,雨天躺在床
上看看,一定很舒服。
还想头一斤瘦肉馅,中午做狮子头吃,上次没做好,散了。这次要多搁点儿淀粉。
罗大妈打着雨伞来找他。罗小芬在东大桥家具店订了一套拐角沙发,今天取货。她
的新居在小西天,是男方单位分配的宿舍。她五月一号在学校举行简单婚礼,请李慧泉
无论如何也得去,罗大妈罗罗嗦嗦说了很多,有点儿语无伦次。
李慧泉平静地计算着从东大桥到小西天的距离。他想到雨。
“我今天正好没事,我帮您取货去吧!”
“小芬在家具店等着呢。她刚才来电话非让我问问你在不在,这么大雨……泉子,
遮好雨,别淋坏了。大妈可难为你了……”
“您说哪儿去了,我能桩这点儿雨?您找块塑料布,到时候蒙沙发……”
家具店没什么人。罗小芬和未婚夫站在雨棚底下,看见他之后显得很高兴,好像大
大地松了一口气。旁边有几辆盖着雨布的三轮车,上年纪的车夫们正蹲在家具店门口抽
烟。铁皮雨棚让雨点儿砸得丁丁当当直响。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李慧泉把车停到雨棚底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罗小芬穿着一件粉色的塑料雨衣,
脚上的高跟高腰雨靴是淡紫色,她的头发在雨帽底下伸出一缕,让雨沾湿橡滴了油一样,
她的脸色很白,鲜艳的嘴唇不知是否涂了口红。她向未婚夫努努嘴,男人立即掏出香烟
和火柴.般勤地饲奉李慧泉。
他抽着烟,还是不说话,把五个沙发检查了一遍。缺了一个滚轮.有个座垫开了口
子,海绵已经露出来。罗小芬大惊失色,好像受了多么大的欺骗。
他帮助重新挑选,显得十分从容,罗小芬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不住地埋怨未婚夫。
未婚夫脸上是一种古怪的表情。
“就是你!看你挑的什么……”
“多亏小李!……让我先蹬一段吧?”
捆好沙发之后,两个男人争执了一番。李慧泉觉得罗小芬在盼望自己说什么话。他
想了想,说:
“闸不好使,过立文件弄不好麻烦,我来吧……你们在师大等我吧。”
“东门!在马路西边……”
罗小芬痛痛快快的表情那么露骨,让李慧泉都替她脸红。她一定以为在雨里蹬三轮
车对未婚夫来说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她一定以为这同一件事情对李慧泉来说意味着
一种感情的寄托。她肯让他帮忙,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槟不想疏远他,不想跟他见外。
她是否觉得他应当为此感谢她?
她和未婚夫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李慧泉蹬了几步,塑料布掀起一角。他把雨衣脱下来,堵在漏雨的地方。沙发式样
很好,背面却十分寒礁,只钉了薄薄一块花布。他如果结婚,绝对不买这种样子货。大
学助教是个笨蛋!
研究生是个笨蛋!他们肯花六百块钱买一套沙发,却不肯花十块钱雇一辆三轮。她
厚着脸皮请他帮忙,说不定还以为自己多少占了一些便宣。这个劳动力听使唤,不花钱,
能毫无怨言地把沙发运到小西天,而且风雨无阻:李慧泉真想揍自己一顿,他从朝阳门
立交桥自北拐,沿着大坡滑上了二环路的慢行道。
罗小芬再过几天就是新娘子了,她和她丈夫迟早都是副教授、教授一类的人物。人
变得真快。大家本来走着同一条道路,不知怎么一来就分了手,有人向上,有人却朝下
了。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罗小芬掉进了厕所的茅坑,当时他和她在院里玩儿。公共小厕
所的门开着。
—只黄蝴蝶飞了进去,昏头昏脑地落在脏纸堆上。他们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罗小芬
在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