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放在小碟子里的西式糕点。
“麦氏原装!”“小声点儿,就你知道!”胖姑娘抢白了刷子几句。慧泉喝了一口,
很苦,苦得稀奇古怪。
女青年在音乐停止前站了起来。
“该你了!”她说。
一个魁捂的小伙子走过去接过麦克风。女青年在他脸上大方地亲了一下。可能是一
对情人。这样子不过分吗?慧泉想了想,又喝了一口咖啡。味道比刚才好一些了。
“点什么曲子?”
“随便……来个节奏快点儿的吧!”
小伙子跟窗洞里面的人说了两句话,就伴着突然爆发的音乐剧烈地扭动起来。他不
唱,只是龄牙咧嘴地好像想不起词儿来,在关键的地方才低低地或尖尖地叫一声。
窗洞后面的服务员供应食品和音乐。顾容付出的是钱和无处发泄的感情。李慧泉觉
得那个小伙子像个叫春的公猫。奇怪的是,听着听着喉咙竟然发痒,也想跟着怪叫一声
了。
这地方确实有意思。
“你唱不唱?”
“不唱。”
“一杯咖啡两块钱,不唱白不唱。慧泉,你想唱么?”
“我……不会……”
“你们不唱我唱!”
十一点半的时候,马义甫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听的人没有任何大惊小怪。唱
的人却不论怎样认真也无法使自己的歌声与周围的环境协调起来。刷子可能不会唱别的
歌。要么就是胖姑娘非让他唱这首歌不可。唱完之后,刷子送女朋友回家。音箱里重放
了刚刚录下的刷子的歌声。这时候才有人听出了滑稽,哧哧地笑起来。刷子吸气的声音
又响又古怪,像根不好使的气筒子。李慧泉想象不出自己的噪音录下来会怎么样。他没
有听过自己的歌声。边唱边听的声音与自己实际的声音一定相差很远。
他想上去试试。.麦克风后面已经没有入。音箱正在播送一首低沉优美的乐曲。他
想起了《少林寺》的主题歌,暗自哼了一迥,发觉后半部的歌词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他
丧失了勇气。他如果站到那儿独唱一定显得很傻,说什么也不能出那份洋相。正当他犹
豫的时候,一个抱着吉它的男青年从过道穿过,旁若无人地坐在那把谁都可以坐的转椅
上了。他示意服务员关掉音响,很潇洒地自弹自唱起来。
人们关心的不是音乐,也不是食物。一些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在小声交谈。对面单
间里一对情侣正在接吻,吻得很漂亮,好像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他们真年轻,长着高
中生的面孔。他们的神情无忧无虑,令人不解。
咖啡喝完了。李慧泉打开了菜谱。有法国白兰地,二块五.一杯。不知道是多大的
杯子。还有意大利通心粉、奶油沙拉、火腿三明治和罐闷牛肉之类。价钱都不低。他到
窗洞那儿要了两听青岛啤酒和一盘沙拉,踩着地毯小心地端回座位。
“您是第一次来吧,上去唱一首好么?”
“我不会,我就想喝点儿酒……”
收拾餐具的女服务员很和蔼,大方得让人不好意思。
“多来几次就好了,欢迎您多提意见。我们这儿两点关门,您不来点儿夜宵吗?”
“不用……谢谢!”
胖姑娘家住的不远,马义甫很快就回来了,脸色不太好,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慧泉问。
“她非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操!老他妈信不过我,老想管着我,逼急了老子蹬了
她!”
“她问我干吗?”
“她说你长得挺凶的……其实没什么,她怕我跟人瞎掺和出事儿,怕我不学好,操!
娘们儿见识。我要不想好用学么?”
“我看她人挺不错的。”
“是吧。我觉着也不错,咱这模样还想找什么样儿的?我去年在大众电影院倒票叫
人拘了半个月,她差点儿跟我吹喽!现在她管我管得那叫紧……”
“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
“就是!我也想开了,厂子福利高,奖金也不少,踏踏实实过日子得了,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有钱就乐乐,没钱也不眼气。”
“你什么时候结婚,”刷子愣了一下。
“不瞒你说,她跟我好她妈不愿意,到现在还没吐口呢!……
你说我是不是太贱了?搁从前我他妈想玩儿谁就玩儿谁!”
“算了吧你!就你那点儿本事……”
“当然,哥们儿跟方叉子不能比,跟你也不能比,说正经的,你女朋友是哪儿的?
什么时候也让哥们儿看看……”
慧泉勉强笑了笑。
“看行,吓死你!”
“谁?”
“……不是你请客么?酒没了,叫杯白兰地怎么样?”
“哥们儿钱紧……”
“我有!”
慧泉感到跟马义甫重新交往是个错误。这人很油,而且井不关心他的处境。一点儿
也不问他在劳教大队过得怎么样,这是一时疏忽么?人家根本就没把他的痛苦放在眼里。
刷子一直没有问到他的母亲。这也让他失望。
马义甫啼啼叨叨地讲着他的恋爱史。
夜深了。窗外马路上偶尔有汽车疾驰的声音,超速行驶。这是机动车的最佳时刻。
营业厅里的顾客换了一批人.气氛仍旧热烈欢畅。服务员一个个精神焕发。
大约一点钟,咖啡馆几里走进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服务员和许多顾客都跟他打
招呼。他一边点头寒暄,一边在慧泉他们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来。马义甫好像认识他。
“您来了?”
“来了。”
“好长时间没见了?”
“刚从广州回来。他们雇的人来唱过了么?是男的女的?”
“瞎掰!专业的不愿来,业余的又找不着。其实,学几声猫叫谁不会?”
“抽烟。这哥们儿……”
“我朋友。大棒子你不知道?”
“……好像听说过。”
“刚出来。在东大桥卖衣服……”
“是么?抽烟。”
他把香烟盒伸给李慧泉。两个人的目光迅速地碰了一下。李意泉自己点上火,又忍
不住看了对方一眼。眼白很多,黑眼球有点儿向外凸,络肥胡子密匝匝地包住了下半张
脸,看上去有股凶气。
他的西服不太干净,拿烟的手指白而细长。看不出是干什么的,年龄超不过三十岁。
他至少戴了三枚戒指,马义甫有巴结他的神气。
大胡子给一个唱歌的女青年鼓掌,然后到窗洞那儿跟里边的人聊了起来。李慧泉感
到这人很精明,有一种饱经风霜的味道,劳教大队有一个绰号叫“铁丝”的中年人,办
事说话也是这详稳稳当当的。他的罪行谁也想不到,他在刚刚实行火葬的农村出售骨灰
盒,他的所谓骨灰盒是地地道道的泡菜坛子,城里哪个杂货店都有。人怎么样,从表面
是看不出来的,刷子西装革履貌似大变,实际上和几年前那个愚蠢的小玩儿闹没什么区
别。
“他是谁?”慧泉问。
“姓崔,叫什么不知道。这地方不兴问这个,他想让你知道他自己就说了,他不说
咱也甭打听,到这儿摆阔的人都不善。”
“你好像认识他么?”
“在文化宫办舞场那阵儿就常见,咖啡馆开业之后见过两次,也就是点头的交情。
我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家是哪儿的?”
“可能是十里堡那边的,不经常露面。你别看他跟谁都熟,真知道他底细的没几个。
王八蛋手很阔,可能真有来头儿。”
大胡子站在窗洞儿旁边喝了一杯咖啡,扬扬手,推门走了,刷子喝过白兰地,语言
越来越夸张,他的恋爱史正向闹剧发展。
咖啡店开始播放关门前的最后一曲。旋律疯狂响亮。顾客三三两两站起来,在狭窄
的座椅之间扭动。一个穿皮夹克的姑娘动作幅度很大,瘦腿羽绒裤波浪似地在不长的过
道里涌来涌去。
“好不好?好不好?”
马义甫眉毛上的红悲轻轻抽搐。
“你瞧她,跟挨操似的……呆会儿不定上哪儿卖去呢!”
李慧泉用小勺把最后一块沙拉填进嘴里。刷子的脏话听着不舒服,也不合时宜。他
倒觉得那位站娘跳得不错呢。至少,他就从来没有他人家这样痛痛快快地跳过舞。
“走吧!”
李慧泉在马义甫色迷迷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刷子入神了,正拿眼剥人的衣服。
第五章
日子很平淡,只是渐渐有了规律,过得还算顺心。李慧泉在家务上很有长进,菜炒
得好,面食也做出了花样儿。他在书摊买的那本《大众菜谱》已经翻脏。油点子从第一
页溅到最后一页。他给自己订了一瓶牛奶,晚上睡觉以前喝。他从《文摘报》上得知这
样做比早上喝更有营养。他经常买报纸看。从《足球》到《大千世界》,随手买下什么
便看什么。有时候他也买一份《人民日报》看看。他对这张报纸比较熟。在劳教大队时
他每天都能“听”到它,班里轮流朗读,每天固定一小时。他对它并无反感,但至少有
百分之九十的文章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喜欢看体育或法律方面的消息。《人民日报》八
版,一毛一份,印刷和纸张都好,在东大桥货摊上一边等人买货一边哗哗地翻它,这件
事他做着很舒服,他觉得自己在哪些方面很值得肯定。回到自己的小院,他的读物是
《法制案例选萃》之类的小册子,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读姑娘受骗的故事,喜欢读强奸
案或轮奸案。读得多了他情绪上显得很疲倦,似乎对自己很不满意。他的枕头底下有很
多这样的小册子,他不希望别人看到它们。
他每天早上跑步,绕着日坛公园的栅栏跑一圈半,然后在早点铺吃油饼喝豆浆,回
家时常常遇见到立水桥或西坝去钓鱼的罗大爷,老人每次出发都精神抖擞。他向慧泉许
愿多次,要钓一条红鲤。他钓的往往是胖头或白鲢,有时候什么也钓不着,钓多了就给
慧泉送一条过去,让小伙子自己烧着吃。慧泉的红烧鱼做得越来越好.酒和糖放得极见
分寸。他有时侯得少琢磨罗大爷为什么瘾那么大.常想的是钓鱼也许很有意思,比摆摊
有意思,他说不清自己每天推着三轮出门是什么心情,有时候觉得没意思不想动弹,有
时候又根轻松,见了谁都高卉,不论白天赚多赚少,傍晚推车回家时总是心情不佳。这
种状况似乎永远无法改变了。
他觉得母亲遗下的两间小平房越来越空旷,临睡前的那种安静越来越让入无法忍受。
生活日复一日,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难以出现令人愉快的区别。他今天九点钟把
一件裙子卖给一位姑娘,明天九点钟又把另一件东西卖给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批发价
以外的那点儿赚头有大有小,也许够买一碗面条,也许够买一只烤鸭。只要他一松手,
辛辛苦苦或漫不经心赚来的那点儿东西就会离他而去。他总是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无足
轻重,生活里好像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办。究竟是些什么事情,他说不清,
他在晚报上读到一条消息,半夜到音乐厅去排队,花二块五听了一场交响乐。他开始时
感到只有自己假模假式,继尔感到所有听众都假模假式,一边经受折磨一边还要摇头晃
脑,这滋味他再也不想忍受。他去过两次美术馆。他在各种画前走过,累了就坐在休息
厅的沙发上吸烟。他吸烟的时间比看画的时间长,在画里画外看到的许多东西令人羡慕,
也令人气馁。他买展览资料和画册时出手大方,他穿着新买的八十多元一件的风衣在展
览大厅走来走去,忧郁的表情显得很有修养。他在鲜艳的画布跟前视而不见,他盯住某
一位漂亮姑娘的面孔时眼神儿里毫无淫欲,他的念头浑沌不清,但核心只有一个:生活
有没有意思。
已经二十五岁,翻一下是五十,再翻一下是七十五岁。时间像闪电,他有时突然惊
醒似地发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临近完结,好像明天他将不复存在:不论今天再做什么也来
不及了,这种时刻,人生便无法向他显示任何意义,他感到浑身无力.在肉体上也能体
味到那种心灵的空虚和惆怅,这种感觉以及一种自暴自弃的朦胧念头使他对自己充满同
情。
他不想与人交往。罗小芬从哈尔滨看冰灯回来,在院子里跟他打招呼,他对大家十
分冷淡。当时他推着三轮进院子,罗小芬在自来水管子旁边接水,一个身材修长很气派
的入冶在她身后。
他猜想这人是她的未婚夫,他对自己的破三轮,对自己的棉大衣,对自己一阵阵发
热的脸,充满了仇恨。他简单地向她问好,当她正要顺便介绍一下男朋友时,他已经把
三轮推进了夹道。他跟她没什么可说的。她是研究生,他是沿街叫卖的摊主和解除劳动
教养的流氓。她表面与他搭话,内心却深深地鄙夷他,想到这一点他便无法忍受。他甚
至没有注意到罗小芬面孔的细微变化,只是感到她比过去丰满了。那个扎着枯黄的小辫
儿站在学校操场旁边哭泣,等着别人来安慰的小姑娘已经不复存在。眼前这个研究生是
为了讽刺他、讥笑他而出现的,连她身后那气度不凡的男友也是生活给他安排的一次羞
辱,为的是让他自惭形秽。他用冷漠来抗拒。丧失礼貌也许更符合他在别人心目中的身
分。除了罗大妈和罗大爷,他觉得自己不可能给别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他好像总是处于
斗殴前的沉思状态。他知道自己的面孔是怎样一种凶相。他把它当做盾牌挂在脸前,只
有回到自己的小后院时才摘下来。
四月初,方叉子从青海给他寄来一封信。信一定是本人写的,字很差,颠三倒四地
什么也说不清。从文字上无法判断他现在的心情是愉快还是悲伤,干巴巴的几句话没有
任何感情。尽管如此,李慧泉把这封信读了很多遍之后,还是体验了少有的温暖。朋友
对别的不闻不问,却吃力地简单描述了北京犯入和湖北犯人的矛盾,朋友要么没的写,
要么是想写找不到字,信尾竟写了一句:
“好好吃饭,做到身体好!”不知是自勉还是对收信人的祝福。好好吃饭是吃好饭
的意思。李慧泉很明白朋友的话。他出来后一向吃得不错,他几乎想立即回信向朋友说
明这一点。他渴望交流,他选择的交流对象不是身处异方,就是根本就不存在。他有时
看着母亲的遗像出神儿,想说点儿什么的自言自语的欲望让他又激动又惊讶。他曾在梦
中操演丑事,与之苟合的人面孔模糊却体态清晰,使他醒来之后也难忘那连篇的呓语。
幻觉使人自由和轻松,有时候,他甚至感到每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