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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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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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头朝下竖着,鬼脸变幻莫测。
“他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月以后。到里边看人还是递东西?”
“我就找他。我是年初离开这儿的。”
“是六大队的吗?”
“是……薛教导员家在良乡什么地方?我上家找他爱人也可以。”
传达室的人从六大队值班室问到了家庭住址,写在一个条上递给他。
“老薛人缘真不错呀!”
窗里的人不明不白地叹了一声。李慧泉沿着土道往公路上走。很累。想好了一肚子
话无处说了。
他原以为能在薛教导员宿舍坐下来,用茶杯端着酒喝,将话一古脑儿倒出。半个月
才回,来不及了。恰恰这时候出差,似乎是故意避开他。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他和别人
隔开,很冷酷地将他推来搡去。他糊糊涂涂地不能静想,独自在秋阳下走路。他抄近路
走过一片麦田,看见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洼地,抢个最低的地方坐下来。忘记是哪一年夏
天了,他在附近看水泵,曾在这儿的草丛里躺下来,很安静很沉醉地做那种羞事。天蓝
蓝的,让他一点儿也不感到耻辱。现在天依旧蓝蓝的,却是一大块将要塌下来的无法承
受的嘲弄了。
人活得丢了本分,不如一只田鼠。他就是一只田鼠。一只在阳光里呆不住只能在黑
洞里苟生的田鼠。
他等不到长途车,便拦下一解手扶拖拉机,从网袋里抓了两听罐头塞给满脸不高兴
的人。良乡是邻县的大镇,拖拉机颠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镇尾一大片平房里找到了薛教
导员的家。两间平房,暗暗的,墙壁发黄发灰。儿女们都分出去,家里只有老太太和她
照看的三岁的小孙子。老太太生得凶相,一问才五十一岁,比教导员还显老。她在镇上

粮店工作,退休了。她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薛教导员在家里可能不说劳教大队的事。他
把熊猫递给小孩,孩子在一边静静玩耍。他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自在。老太太不爱说话,
凶凶地看着小孩儿,问一句才答一句。墙上有四、五个镜框,里面相片上的人大都是乡
下模徉。家具很旧。沙发是自己打的,扶手刨得不平,漆也太紫,弹簧又太硬。
“房子很旧呀。”“老薛没本事。”“教导员是好人。”“没有比他傻的了。”
“教导员办事认真……”,“管什么用?”李慧泉很不好意思。他摸摸口袋,里面有事
先准备好的五百块钱。他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本想当面交给薛教导员的。他知道薛教
导员不会收,不收也可以留下。教导员不是替他保存过母亲的存折么。
他把钱放在桌面上。
“教导员替我垫过本儿,今天还了。您点点。您跟教导员说,我忘不了他……”
“……没听他说过。”他看着她一五一十地把钱点完。他站起来要走。留他吃饭,
他说吃过了。
薛教导员的爱人送他出来,淡淡的没有几句话。她恨他吧?是他这样的人把薛教导
员拴了大半辈子,她爱人的前程都毁在他们手里了。
他站在良乡镇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不知往哪儿走。他暂时不想回城。他真想搭上一
辆车随便地奔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他知道方叉子的心情是怎么一回事了。
方叉子到昆明了吗?会不会被人抓住了?说不定已经供出他这个窝藏犯了吧?
他走进一家小饭铺,买了半斤饺子,悦慢地吃起来。如果方叉子没被抓住,如果抓
住了没供出他来,他准备采取的行动是不是太傻了?换了别人会怎么做?
即使那样,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生活仍旧不能轻松。直到自己稀里糊涂
地干出另一件蠢事。
人要能远走高飞就好啦!要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己种自己吃就更好啦!
他在镇子里逛了逛就回城了。
晚上睡得很早,极快地入了梦。脏水塘只有个青蛙露着脑袋,眼珠像弹球那么大,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担心它跳出水面,他怀疑它是只满身黄疙瘩的癞蛤蟆,他怕自己
会恶心得受不了。它动了还是水动了?他急得要出汗,两只脚不停地往脏水塘里陷下去,
怎么拔也拔不出来,烦躁得想找个东西打死它。
正没有法子,听到门响。起初不以为是门响,紧接着听到人声,就睁着眼坐了起来。
罗大妈的声音,焦急得叫人一下子清醒了。他跳过去开门。
“泉子!小芬病啦,你用三轮拉一趟吧。你大爷到街上叫车没叫着……”
罗大妈说着说着要淌泪。他连忙穿衣服。脚扭在秋裤里怎么也穿不通。
“您别急,不用着急……几点了?”
“快一点了,睡着睡着肚子就疼起来了,把床单都咬破了……”
“吃什么了?”
“不是吃的。晚上觉得不好就没回师大宿舍,以为是怀孕反应,睡着睡着就掐我,
浑身汗混了……泉子,我女婿不在,你可要帮帮我呀!”终于抽嗒起来了。李慧泉感到
很紧张。他把三轮停在外院,走进南屋。罗小芬脸色苍白,发青的眼皮和嘴唇在轻轻抽
搐。神智已经不大清醒,但罗大妈手碰到她身体的时候,却能低低地叫出:“别碰我!”
接着便烫了似的浑身大抖一下。穿不成衣服,只得用被子裹上,连褥子一块儿抬起。他
抬头,老两口抬脚,罗小芬折成一个虾米,简直是拖着掖着到了三轮平板上面。不喊疼
了,似乎已经昏迷。罗大爷使劲跺院子,身子转来转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李慧泉蹬上车,拐出东巷的胡同口就渐渐地飞起
来,耳边流过呼呼的风声。
“大妈您抱着她,坐稳点儿!”出了神路街琉璃牌楼往左拐,车身都斜起来,他屁
股离了座,身子像腾空奔跑一样往前撞。骑自行车的罗大爷几乎赶不上他。他不再紧张,
甚至感到有点儿愉快,深秋的夜风清凉干净,街上没有人,数不清的路灯为他亮着。他
觉得自己像台质量很好的发动机,浑身上下的力气怎么使也使不完。罗小芬不会有问题。
她跟他一样年轻,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有他在就没有危险。她会好好地活下来,
会永远感激他,向他投过小时候那种令人亲切的目光。小芬,你还疼吗?
“坐稳!大妈……”车子从朝阳门立交桥的大坡上向东四方向冲过去。生活里令人
畅快的事情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人不是每件事情都做给朋友、做给他喜欢的人的。否
则,哪来那么多无聊和错误呢?即使做给朋友的事情,也不是件件都让人愉快,像眼下
一样。如果为使罗小芬得救他必须蹬到虚脱,那么他情愿蹬下去。可是,他为方叉子干
了什么呢?
他的心情又黯淡了。衬衣已经湿透,暖乎乎的小虫子顺着脊梁往下滑,在腰带上满
满地聚住。腿麻酥酥的,血管发胀。他俯在车把上嗯哧嗯哧地低吼起来。
“泉子,累你了……”
“您给她捂严,小心受了风。”
老太太一路上不住擤鼻涕,擦眼泪。李慧泉的样子多少使老两口镇静了一些。离骑
河楼妇产医院还有一站地,罗大妈终于顶不住了。
“小芬!妈叫你呢!她不行了……”
“嚎什么!嚎有什么用!”
罗大爷骑着自行车像醉鬼一样摇摇晃晃。人快死了,他的亲人就是这样的。人没有
亲人会怎样呢?
昏迷不醒的罗小芬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街道两边民房里的人们照样美美地睡

觉。
活着跟别人没关系,死了也一样,除了亲人之外没有谁会真正关心她。只是病得重
了一些,她的母亲就受不住了。李慧泉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很冷清。没有人哭,
可能也没有人真正难受。
医院走廊很安静,脚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他把罗小芬连同被子横着
抱起来,满头大汗地一直往里走。罗大妈把拖在地上的被角抓在手里。
罗小芬的身子很硬,脸窝在胸上,一只胳膊向外翘着,像朝谁伸手似的。他突然感
到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看见她露在被子外边一只脚,穿着小小的尼龙袜,像孩子的一样。
这是跟他手拉手一块儿上学的小女孩儿。是高中时代见了他就露出鄙夷的目光的高
傲的公主。是见了面点头微笑的别人的妻子。这件事是不应该由他来做的。
如果他遭到同样的不幸,她会平淡地告诉她丈夫:“我们院儿那个小流氓差点儿病
死。”甚至连提起都不提起。
他却莫名其妙地为她难过。
急诊室很快聚集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白屏风后面人影晃动,药味儿很好闻。罗大
妈回答医生的问话,罗大爷在一旁站着,用手帕擦汗擦红红的眼睛。李慧泉发觉几个护
士在看他,连忙退了出来。他的事完了,没有人再需要他,可以歇歇了。
急诊室旁边有一间小屋,坐着几个神情疲乏的男人。里面可以吸烟。他刚吸了几口,
立即觉察这不是他呆的地方。都是些等着做爸爸的人,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爸爸。是一个很奇怪的字眼儿。他没有爸爸。他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
处,不知道是谁把他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的所有不幸都跟这个谜有关系。他的亲生
父母还活着吗?
但愿他们统统死掉。养父养母都已离去,让他们活着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将要出生的孩子是最幸福的人。
罗小芬被推进了走廊尽头的电梯,她的鼻子白得像死人,显得很俏丽。手术室在五
楼。罗大爷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签了字,正哀声叹气地坐在靠墙的休息椅上。
休克型子宫外孕。输卵管儿破裂。腹腔积血。罗大妈看看李慧泉,想说什么而未说。
她让老伴骑车去找女婿。罗大爷吃力地站起来。
“我去……”
走了两步,终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李慧泉,说:“腿软得不行。泉子,你再帮个
忙……给你车钥匙。”
“气足么?”
李慧泉神情淡漠。不是不想帮忙,而是觉得别扭。那个文雅的助教把罗小芬搞得怀
了孕,把她弄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却在一边睡大觉。他讨厌看到这个人。上次送沙发,
他亲眼看见这个人让一只单人沙发压得上气不接下气。罗小芬看上这块软泥巴,就因为
他是助教。没有助教头衔他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他是助教又比别人强哪儿去呢?
人家哪儿都比他强。李慧泉想。他骑过景山东街、地安门、鼓楼、德胜门、小西天,
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卡车从街上驶过,发动机的声音响得很久。灯影里有
个别人匆匆地走,样子鬼鬼祟祟的。
宿舍在二楼。
助教起初很紧张,过一会儿就平静了。
“有危险吗?”口吻像大夫,就像问:“你哪儿不舒服?”
“已经休克了。”
“是吗?我们走吧……”
助教跳上了自行车后架子。他的镇静让人不可理解。怎么能这样呢?
“不会影响生育吧?输卵管……这是个很糟糕的问题……”她满肚子是血,搞不好
要出事了,他却说什么……生育?王八蛋!
“骑慢点儿好吗?立交桥坡太陡,别摔着……已经进手术室了,急也没用。”的确
是个王八蛋。
李慧泉不再搭理他,顺着陡坡俯冲下去。助教胆怯地抓着他的腰,像叫人带着的臭
娘们儿。到医院是四点半钟。李慧泉把钥匙交给罗大爷,悄悄地退到一旁。又没有人需
要他了。罗大妈热烈地跟女婿说着什么,罗大爷在一旁不时补充。助教背朝外,李慧泉
只能看到他在频频点头。
李慧泉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双腿酸痛,脑袋麻木。天就要亮了,星星正陆续消失。
院子里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靠着方向盘打吨儿。墙角的枯树叶子在灯光下像一撮一撮
的烂纸和碎布头。医院的黎明到处有凉嗖嗖的药味在飘荡。一辆自行车从铁栅栏外边经
过,挡泥板旷旷孔响得很有耐心。空气中传来婴儿的哭声,细听听,又没有了。
他想起了梦里的那只青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让它吓得冒汗。他很明确地怕过什么?
小时候怕死。大了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下边该干什么。怕孤独。
罗小芬好些了么?
他仿佛看见一只手剖开了女人光滑洁白的肚子,血呼一下冒了出来。如果这是他心
爱的女人,如果她不行了,他会一头撞死在医院大门的水泥柱子上。他相信自己会这么
做。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罗小芬完了,助教顶多假惺惺地掉几颗眼泪。
他扔了烟头,发觉腿酸得站不起来了。

第十四章
李慧泉睡了一天。傍晚醒来,发觉桌上放着一碗鸡蛋挂面。恍惚记得罗大妈叫过他,
不知怎么又睡着了。他下床把挂面热了热,吃了以后来到前院。
罗大爷正在兴致勃勃地收拾鱼竿儿。

“怎么样了?”“没事了!泉子,多亏了你!明天大爷给你钓条鲤鱼下酒。”李慧
泉把碗还给他,站着呆了一会儿。西屋的狗头发在水龙头底下喜气洋洋地洗菜,仿佛为
邻居的灾祸而高兴。她男人蹲在门口擦车子,屁股撅得高高的。这个家庭不知为什么又
和睦了。路灯还没亮。儿个孩子在踢球,球像个小动物软塌塌地贴着路面,很可怜地滚
着。它停不下来,让人踢得扑扑直响。
他这么大的时候玩弹球。没有彩芯,是那种不透明也不圆的玻璃泡子,一分钱两个。
他老输,只能输,他赢了会挨揍。他小时候是个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的孩子。
那些欺负过他的人不知哪儿去了。他们可能都混得不错。他们小时候比他强,现在
也比他强。没有人敢欺负他了,他活得还是窝囊,这跟欺负不欺负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路灯“啦”一下亮了。到处都是阴影。踢球的孩子们脸是青色的。
第二天他交足了十一月份的税款。想了想,把十二月份的也交了。税务所的人开了
票,好奇地看着他。
“少跑一趟。”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很洒脱。
他骑车到全聚德,要了半只烤鸭。吃起来才觉得没有胃口。
但他坐在那儿,细心地把酱抹在薄饼上,码好葱丝,卷成小筒,像吃果丹皮一样轻
轻地咬。
他泡了两个多小时。
他骑车沿着二环路毫无目的地逛起来,在西便门拐弯的地方,他想起老瘪就是在这
一带撞死的。
没有任何痕迹。所有水泥电线杆都笔直地竖向空中,不知哪一根要了老瘪的命。它
挺拔而坚不可摧,也许是老瘪一生中见过的最让他害怕的东西。
他绕到北海。游船已经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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