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在咳嗽。他小心听着看着,在这条路上似乎发现了赵雅秋的什么痕迹。香水味儿,
鞋印儿。揪落的树叶。谈话的余音。似有若无。似是而非。他想起她唇边阴影似的绒毛
时,禁不住浑身颤抖。什么东西丢掉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东西本来就不属于他。他
自己让自己闹误会了。
这就是看到、听到、读到、猜到、想到的爱情吗?他回到家中,躺在凉席上辗转难
眠。想到那张盼时,脑子里竟闪电似地冒出一连串类似强奸的野蛮的念头。
他目瞪口呆。
他对针织路咖啡馆的兴趣无情地谈漠了。七月下旬,他一次也没有去,他晚上出摊,
每天顶多卖四个小时。其余时间他看书,到公园看入下棋,参观家具展览和汽车展览,
他差点参加一个私人开设的健美班,后因离家太远才没去成。
方叉子没来找他。听不到逃犯的任何消息。刘宝铁却始终处于紧张状态,什么时候
去居委会都能看到他。李慧泉给他送过一次电影票,他没去,让女朋友去了。李慧泉挨
着刘宝铁的女友看了一场电影,发觉她自始至终在吃零食,一会儿是糖,一会儿是瓜子。
李慧泉回来没跟任何人讲起,只是觉得很好玩。这就是罗大妈为片警介绍的、引以为自
豪的女朋友。她除了吃零食之外,看电影时还脱鞋。她的皮鞋在电影院座椅下散发出淡
淡的腌萝卜味儿。
够刘宝铁一呛。
马义甫也没来找过他。这小子借走四百块钱之后便销声匿迹。李慧泉有时候忍不住
想,这个朋友很可能把他给骗了。世面上什么人都有。人越来越不像人。晚报上有登载,
门头沟一个家伙用开水浇老母的头,恨她不死。这是畜生也做不来的事。
崔永利是八月初从深圳回来的。他在东大桥摊群找到李慧泉,说准备在沙家店租的
房子里请客。
崔水利胡子依旧茂密,但人瘦了,皮肤晒得发黑。他的举止神态都显得很疲倦,好
像刚刚打了一场架。
李慧泉觉出这人有什么事要求他帮忙。
星期六下午,他准时赴宴。崔水利只请了他一个人。菜是乡下姑娘炒的,也是乡下
姑娘端上来的。两个姑娘口音相似,长得也差不多,李慧泉有点儿分不大清楚。那个身
量稍高的姑娘老拿眼瞟他。人不怎么正经。他没有多想。酒是好酒,菜炒得也不错,崔
永利像是很够朋友的样子,不住地讲些外地的笑话逗乐。崔永利好像很长时间没这么高
兴过了。
李慧泉看出这人有些孤单。他也是那种没有什么朋友的人。
跟自己一样。
吃了一半饭,崔永利把他拉进里屋,让他看一样东西。靠墙掷着两个装肥皂的纸包
装箱,崔永利打开盖子,里面码着书一样的黑色长盒。录相带。有几十盘。
“这叫南水北调,黄水儿!”
“什么意思?”
“广州九十块一盘,到齐齐哈尔能涨出十倍。够吓人的吧?”
里屋有一张双人铁床,凉席上胡乱地扔着枕头和毛巾被。床下有三只拖鞋,大小不
一。屋的里角一面是双人长沙发,一面是电视机柜。后窗户用砖砌住,前窗户挂着厚厚
的紫色窗帘,屋中潮湿而昏暗。
崔水利情绪激动。
“八十盘。二十盘原装,六十盘复录,我得快点儿脱手,这东西粘时间长了腻歪。”
“想不到你是干这个的。”
“别的也干。”
“还弄旧衣服么?”
李慧泉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崔永利好半天才明白这不是讥讽。
“弄得不多,都倒兰州、银川去了,那玩艺儿在北京卖着玄。”
“我不怕玄乎、有了货给我留七、八包,我上次卖赚了。”
“哥们儿别挤兑我,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让哥们儿抡这个!赚钱的路午有的是,哥们
儿只要有胆量,哪条路都走得通。”
“旧衣服我敢卖,这东西……”
李慧泉摇了摇头。
俩人走出来继续喝酒,李慧泉的眼睛在茶几、写字台、窗台儿上扫来扫去。他在搜
寻上次看到的那本画报。他很敏感地想到它,连自己也感到挺不好意思。
崔永利给他点烟。
“跟我跑一趟怎么样?就一趟。”
“哪儿?”
“佳木斯几个地方。那边有肥主儿,不宰他们宰谁呀!冷地方人色,爱看这个。我
不是第一次趟道,都熟了。你就陪我走走,保证赚钱。”
“你一个人不是干着挺好吗?”
“这次数太大……最近我胆子有点儿往回缩了。没办法。我认识浙江一个倒茶叶的,
愣叫人给剁了,想起来吓人。现在为几百块钱玩命儿的主儿哪儿都有,见了大数不把你
吃了才怪呢!跑外的人见了面烟酒不分,亲热得要命,可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捅黑
刀子的人全出在这里边……不怕哥们儿笑话,我想带个熟人壮壮胆子。钱怎么分听你
的。”
“我不能去。”
李慧泉连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崔永利正给他斟酒,听后一愣。
“别说死,你再想想。”
“我没法儿去。”
“怎么了?不给面子……”
李慧泉喝口酒。
“公安局的人盯着我呢。”
“出事了?!”
“没有。我有个朋友在青海服刑,逃跑了。公安局的人怕我帮他,三天两头找我。
我离不开。”
“麻烦……”
崔永利松了口气。
“这次去不成下次。好歹干一次试试,顺手的话咱俩绑一块儿干,怎么样?”
“我不给人当保镖。”
“谁说让你当保镖了?!”
“我喜欢一个人干,没牵挂。我猜不透别人,别人也猜不透我,干着费劲,何必
呢……还是一个人干好……”
“你他妈真犟!连便宜都不会占!我在街上随便拉一个,非把他乐死不可,这是算
正的一本万利!”
”你找别人吧。我不去。”
“妈的!我不是不放心么……要找得着能找你么?你算哪庙的和尚……”
崔永利有些醉,白衬衣的前襟滴了菜汤。他殷勤地为李慧泉夹菜斟酒,话却十分粗
鲁。李慧泉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凉拌海蛰皮。这个莱比他做得好吃,不知什么缘故。
不能搅进去!李慧泉提醒自己。他不了解这个人。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最最简单的
身世。这个人即便告诉他点儿什么,又有谁能保证话里有多少是真的呢?他们同是咖啡
馆的常客,同是个体经商的人。他们喜欢独自做事,烦闷的时候也希望彼此谈谈。如此
而已!如果这个人在外边被人骗了两万块钱,想设圈套雇他做打手,去报复那个骗子,
那么他显然是想错了。他低估了李慧泉。
这是假设,但有可能是真的。崔水利的请求有点儿饥不择禽,李慧泉觉得这人一定
在买卖上吃了亏、独自一人招架不住不能搅进去!不能。
李慧泉头有些晕,仍旧喝下去。崔永利说喝的是五粮液。果然不错。他品得出来。
崔永利在这一点上没有骗人。
酒粘得能拉出丝来。真好。
灯亮了。李慧泉到院子里上厕所。他差点儿呕吐。崔永利怪声怪气地笑着,把他扶
到里屋的沙发上,在电视机那边摆弄起来。
屏幕上五颜六色的。音乐。咕噜咕噜的说话声。笑声,好像是外国人。
李慧泉想吐。
“别走了,在这屋睡吧,我上她们那屋去……你看过这玩艺儿么?”
笑声。男男女女在说话。
“真他妈邪了!”
崔永利的脚在地上打拍子。
尖叫。有人在喘气。快速的嘟嚷和呻吟。屏幕上是乱七八糟的光斑。
“老一套……这驴!”
崔永利打了个哈欠,走近电视机。仪器的咔咔声代替了人声。又换了一盘带子。旋
律浪漫的音乐突然奏响,由强渐弱,大海的声音出现了,紧接着又是撒娇的声音。
“你自己看吧,我睡觉去了。这一面放完一小时,不想看甭管它,自己能关上……
你他妈瘾还挺大……”
屋里黑着灯,电视里的形象像一堆洒了的颜料汁,四处漫延,形状不定。
李慧泉还是想吐。喝了有七两,少说也有六两。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喝过白酒了,
酒真是好东西。
崔永利把一包烟扔在沙发上。
“让她们过来一个陪陪你?有什么!你真他妈笨蛋!?”
崔永利在铁床上绊了一下。
“你放心,干净!人都不错,你试试就知道了,老实着呢,没斜的歪的……你摇头
呢还是点头呢?!……
你看着办吧,算我没事找事,操他妈的!”
崔永利跌跌撞撞地出去了。他也喝过量了。李慧泉想。他眼睛睁得很大,但看不清
东西。一闭眼胃里的东西就朝上涌。他看着电视,感到莫名其妙。
这是人么?
只有听觉是敏锐的。女人的呻吟像小刀子似地割着他的心脏,他疼得一阵阵抽搐。
事情更美了,还是更丑恶了?有恶心的感觉。也有昏天黑地的感觉。不知道过去对自己
的身体是太爱惜了,还是太糟踏了。人原来竟是这样办事的。他刚刚知道。尽管他的幻
想曾走得很远,他还是看出自己太幼稚了。仿佛白白辜负了二十五岁的年华似的。
人是免不了做牲口的。人,就是牲口。这个留着小胡子屁股像马似的白人不正是个
地地道道的畜生吗!像杀猪一样给他一刀,有谁会可怜他呢?那女人一定会乐得哈哈大
笑的。不是她杀了他,就是他杀了她,事情早晚得闹到这一步。他们太凶恶了。他们的
卑鄙也超出了人的想象。
但是,这个长着两条长腿的外国姑娘简直美透了,李慧泉感到内心十分虚弱,好像
无法承受那种无以言传的打击。
乡下姑娘进来点蚊香,划了好几根火柴。是那个身量较高的姑娘。第一次进这个院
子,是她给开的院门。刚才端菜的时候,她老冲他笑,人生得很秀气。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她没有步,竟然爬到铁床上脱起衣服来。
“你干什么?”
“崔哥让我到这边睡……”
“怎么搞的!”
“你睡铁床还是睡沙发?”
李慧泉昏了头,不知如何回答。姑娘低低地笑起来,什么也不说便躺下了。
电视里仍有声音传出。李慧泉走过去,半天找不着开关。姑娘提醒他。
“在小红灯旁边,向左扳一下。”
顿时安静了。屋里屋外的寂静凝成了一体,只有空气在不安地涌动。姑娘的皮肤在
凉席上发出磨擦声,仿佛直接触到了他的耳膜。他摸到烟和火柴,哆哆嗦嗦地点上。眼
睛适应了黑暗,在席子上看到一幅很妖媚的轮廓……
他觉得自己不行,没有喝酒也不行。他干不来这种事。做梦时或许可以有一番举动,
醒着无论如何不行。他有些害怕。不仅仅是害怕。向往中有许多恶心。他是想干的,他
有数不清的预习。
但对手须是正儿八经的女人,不能是别人丢弃的母狗。
崔永利花了钱,让他自己留着享用吧。
他站起来向外走,差点儿撞在墙上。姑娘支起身子,可能感到惊奇了。
“你睡么!不要了么……你睡么!”
一股土包子味儿,天真、淫荡、傻乎乎。她的岁数可能还赶不上赵雅秋。他心里一
动。如果是赵雅秋躺在这里,他会怎么样呢?他还会这样无动于衷甚至沮丧么?
他只能更快地逃离这个地方。
“告诉姓崔的,少跟我玩儿这套,我见过……”
见过什么,他也不知道。觉得不大妥当,又加了一句。
“你睡你的,我现在得回家了……我把门给你们撞上,你甭起来了……”
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
李慧泉在院里找到车子,捅了半天才打开车锁。月光下一条白鱼似的身子随着拖鞋
声来到门口,打开了院门。
“你呼一下崔哥!”
“不了。”
“你缓走,”“知道。”
姑娘龇了龇白牙。她在内心是感激他的吧?要么,就是把他看作最大最大的笨蛋。
他也许就是一个笨蛋。
“崔永利,操你妈我就!”
他骂了一句,推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在土道上走。尘土味儿、粪便味儿、菜地的腥
味儿、工地上的石灰味儿,一齐随着夜风游荡。他摆脱了一种危险,但内心并不怎么畅
快。许多似人似兽的东西在漆黑的夜幕上做着淋漓尽致的羞耻事,尚未竣工的楼群和长
势不好的菜地里传出令人耳热的古怪声音,他发觉自己非常嫉妒那个外国男人。
第十一章
天太热,白天没地方躲.晚上呆在家里又睡不着。前院西屋两口子天天吵架,早上
把牛奶往院子里泼,晚上摔茶壶。吵时语言很隐晦,似乎女的不怎么清白。她在牛奶公
司工作,上夜班时在更衣室里跟了别人。
“瞧你挑那地方!”“我乐意!”“我劈了你杂种操的!”“借你俩胆儿。别的地
方没本事,吹牛倒行……”“咣铛”一声。可能把脸盆扔院子里了。这是早晨,李慧泉
蹲在后院刷牙,渐渐领悟出无数夫妻当中有一些夫妻就是这样生活的。爱情已经走上绝
路,到上吊的时刻了。
“救命啊!”头发像哈叭狗似的女人尖嚎着逃进小夹道,窜进后院,后边跟着睡眼
朦胧手持菜刀的男人。女人像受惊的母鸡在院子里乱蹦乱跳。男人的菜刀在她背后划着
圆圈。
“小泉子,拉住他!”罗大妈跟过来,声嘶力竭地叫着。李慧泉想伸腿,怕摔坏那
人。他用茶缸在那条抡刀的胳膊上敲了一下。刷牙水溅了一地。
男人姓殷,三十七、八岁。除了收水电费,李慧泉不跟这家来往。现在,他抱住了
姓殷的家伙。
“放开,有你丫头养的什么事?”李慧泉把他抵到墙上,气得脸色苍白。
“小丫头养的你放开不放开?”“你骂谁?”“谁管闲事我骂谁……”李慧泉松了
手。两口子面对面愣了一会儿,一前一后走出了后院。这叫什么事?
“别生气,别生气!跟这祥的邻居住一块儿。算咱们倒霉啦!”罗大妈不住劝他。
他有些纳闷,人怎么蠢到这份儿上了!好劣不分。猪狗不如。人的愚蠢是没有限度的,
在各方面都能找到证明。
让他们互相屠宰去吧!杀一个少一个。
如果跟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一辈子算完了。罗大妈仍在给他张罗对象,不知未
来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那个人是命中注定的一位,那么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呢?
像母夜叉一样跟入吵架?
在马路上一边走一边吃冰棍?躺在床上看书?或者,在许多人的鼓掌声中大大方方
地唱出动听的乐曲?
这是不可能的。那个人很可能正在跟别人压马路,甚至跟别人胡搞,等着别人把她
扔掉,再等着他把她当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