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猜对了!够朋友……再来一杯!这白兰地有股茴香味儿。”
“是野兔子肉味儿!”
“是吗?我没吃过野兔子肉……”
崔永利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座位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赵雅秋正在休息。她靠着
皮转椅,认真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
画上有一头黑牛和一个白皮肤的赤裸的女人。女人抱着牛头。牛眼睛大得像两个乳
房。
李慧泉看到她一动未动。
崔永利止了笑,用手绢擦擦胡子。他的黑胡子里夹杂着许多焦黄的须毛,像刚刚开
始枯萎的草一样。
“我这人有眼力,你够朋友!……你是孤儿吧?”
“你怎么知道?”
“我想交朋友能不了解一下吗?我的人事调查保密!”
崔永利又笑起来,有点儿装疯卖傻。
“是刷子告诉你的?”
“刷子?就是你那个姓马的哥们儿……他不灵!不灵!不怕你传话,他是属耗子的,
奸滑胆小,不能干大事。”
“刷子老实,讲义气!”
李慧泉说得很认真。崔永利有点儿意外,似乎受了某种震动。
“你不说别人的坏话?”
“我没学过。”
崔水利愣了一下。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那得看你对我怎么样了。现在没法说。我就觉着……你喜欢一个人干事,不喜欢
让别人知道你干什么。你打算找个伴儿,这个伴儿最好傻儿巴叽的,像你那样聪明就麻
烦了。我有什么说什么……”李慧泉喝一口酒,眼睛看着别处。赵雅秋拿着一盒配乐磁
带,正跟营业厅的服务员说着什么。服务员不住点头。
崔永利坐在那儿,懒散和爽快劲儿全不见了。李慧泉很高兴。”
“我说得对么?”“说得太对了……可是,你不要误会。”“我没误会。”“交朋
友不是件容易事。”“我知道。我好些朋友都是打架认识的。我知道……”“瓶子里还
剩一点儿,你喝了吧。
我头有点儿不舒服,老闻到一股茴香味儿。”崔永利点了一支烟,胳膊很亲热地往
李慧泉肩上一搭,指了指营业厅西北角。那儿有几个梳长发的男青年。李慧泉经常看到
他们。
“看到了吧?倒卖摩托车的主儿,一个月能倒出两辆车来。为了几张票子,他们敢
拿刀子捅你!
这边,那个疤眼儿看见没有?
他敢骗他妈,只要自己合适,他眼都不眨就能把妈妈妹妹给卖喽,……交朋友容易
么?交差了谱,好朋友不定哪天能把你勒死!”“听着新鲜。”“等你真混进来你就明
白了。”“我摆摊混饭吃,没别的想头儿,”“不一定吧……”
李慧泉不再说什么。赵雅秋已经开始演唱。离十点钟还有半小时。他换了个舒服的
姿势,把头仰在靠背上。她的歌喉已失去原来的意义。使他全神贯注的是别的东西。草
地上跑着两个小孩儿,小女孩儿累了的时候,小男孩儿毅然把她背了起来,他们消失在
没有尽头的草地当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草地。这是他最近常常重温的一个白日梦。这片
草地是他从纪录片或别的地方看到的。它很可能在内蒙古。那个小女孩像罗小芬。上小
学时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背过她。她说脚疼,他就把她背起来了。
后来,她跟别的女孩子说:“他非要背我不可,讨厌着呢!”以后她继续让讨厌的
李慧泉背她。
学校离家远,走着走着她的腿就疼起来了。李慧泉喜欢背她。那时他们身高差不多,
罗小芬体重甚至比他还沉一些。他背她时几乎竭尽全力,而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打算
勒死他似的。他面红耳赤,伸长脖子的模样一定给她带来了尊大的满足。女人离不开这
种满足。
李慧泉白日梦中的小女孩只有性别,没有名字和模样,只有穿红衣服梳短发的含含
糊糊的轮廓。
这个画面每一次重复都带来同样的伤感,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
他希望这个小女孩面孔清晰,像赵雅秋或像任何一个他见过的年轻女人都可以。但
她总是躲躲藏藏,不肯露出脸来。这个白日梦使他非常疲倦,比夜梦之后还累。
他肯为她死。草地让他激动。
赵雅秋在营业厅尽头走来走去,嘴一张一合,像无声影片。
斜对面那排座位上有个中年人打碎了一只咖啡杯子,杯子掉在地上却无声无息,碎
玻璃像慢镜头中的场面那样慢慢地溅起来又慢慢地落下去。前边高大的椅背遮住了一位
姑娘的背影,但从椅背一侧往过道的方向斜着伸出了一条洁白光滑的大腿。裙子撩得太
高,这条腿十分完整,颀长优美,腿肚圆润饱满。这是人的腿,是女人的腿。
李慧泉想咬点儿什么东西。像狼叼猎物那样,一口咬出血来。那条腿的主人站起身,
转过脸来,向外走,原来是个面带皱纹的四十岁以上的女人,一个老来俏。李慧泉心中
奇特的欲望却一点儿也没有减退。
歌声中那片唇上的阴影像云一样飘过来。他歪了歪脑袋,看见那人正在用手帕擦裤
腿上蹭的油,那人的络照胡子像一团铁丝。
崔永利擦着裤腿。
“你走不走?”“你先走吧……”李慧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喝多了。
但他抓着空酒杯,仍旧希望里边再装点儿什么能喝的东西。
凉水也行。
第九章
李慧泉到昌平县霞光服装厂采购了二百件单面绒彩格衬衣。这种衬衣很时髦,价格
也便宜。他把衣服存放在服装厂招待所,乘公共汽车去了八达岭。
长这么大,没去过八达岭。父母可能也没去过。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做。等无事可
做的时候,他们能去也去不成了。死亡迅速地夺走了他们。
八达岭人山人海。长城骑在山脊上,没有尽头,城墙两边的山坡上有许多树。站在
最高的西塔楼往北瞧,官厅水库像一个小湖,蓝得炫眼。公路上汽车和行人缓慢蠕动,
像虫子和蚂蚁。
李慧泉在山坡的草丛中躺了两个多小时。城墙上不时有人探出头来看他。不远处有
野餐的人,三五成群,树林子里笑声不断。空气里有食品的味道。地上、树枝上到处是
面包纸、饮料杯、罐头盒,甚至还有整根的香肠和硕大的面包。人们什么都扔。
他躺在那儿想的当然不是彩格衬衣。那玩艺儿用不着去想。百分之二十的赚头是跑
不了的。生活在这里很简单。他该得到的东西是早就预定好了的。卖完衬衣一算帐,甚
至不用算帐,他就会知道生活给了他多少。
他不在乎那几个臭钱。
他想的是一些乱七八糟,互不连贯的事情。回忆、梦境、现实的思考等等片断,像
从车上卸下来的白薯一样四处乱滚。他在劳教大队时,曾经一口气卸了七卡车白薯。他
的木锨像铡草机的刀片一样快速运动,白薯殖磕碰碰哗哗啦啦,像一堆又一堆石头。
薛教导员曾经在全队点名批评他。白薯碰破了皮在冬天不便储藏,他故意糟踏它们。
那时候,他什么都恨。
他现在恨什么?恨谁?恨那个趴在城墙上探头探脑朝他打量的外国人吗?他冲那人
咧咧嘴。人家举起了照相机。
他躺在小松林中的草地上,旁边是蜿蜒上下的万里长城。他想的仍旧是那个老问题:
生活为什么没有意思?生活到底有没有意思?难道只有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为此而苦恼吗?
他看到的人都很高兴。城墙上闹喳喳的,像落了一大群鸟。
他已经长大成人,用打架寻找乐趣的岁月永远不会有了。他学会了思考。不!他是
在被迫思考。
一大群流氓在他脑子里拳打脚踢,他还不了手。他累得要命。
事情的起因似乎跟死的问题有关。
上初一那年夏天,一个落雨的黄昏。不能出去玩儿,他就早早地上了床。他睡在里
屋。母亲在外屋咳嗽,窗外是沙沙的雨声。
他睡不着,想到了早就死去的父亲。父亲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谁也不搭理,好像生
闷气似的。这个父亲死了。除了母亲,父亲的样子不会给任外人留下印象了。他想到母
亲,想到老师,想到罗小芬和别的同学,最后想到自己。使这些分散的念头联系起来的,
是死亡。如果人人都将死去,那么自己早晚也会死的。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考虑这个问
题,立即摆脱不掉了。他长时间地陷入恐惧之中。雨声和母亲的咳嗽都成了死亡的信号。
它们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在那个世界里父亲还在吗?他还能说话、能认出他的
儿子吗?人为什么要生病呢?如果不生病人就死不了了吧?如果早晚都得死,生病不生
病还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数不清的愚蠢问题折磨他足有一年。那一年,他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变成了一个
沉默寡言的忧郁的小老头。班里开始有人欺负他。用粉笔在他背后画小动物;把痰吐在
纸条上往他衣服上贴;十几个男生齐声叫他“老广”;上课时偷偷从后面用弹弓夹了纸
团崩他。他学习成绩由好转坏使许多男同学幸灾乐祸,开心透了。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是
怎么回事。他晚上在灯下做作业,脑子跟上课一样老是走神。如果迟早得变成一股灰一
团烟,干这些多情有什么意义呢!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奇怪为什么别人不像他这么想。
他在放学路上问过罗小芬,他实在太想找个人谈谈了。
“你说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你怎么啦!”
“你怕死么?”
“我?……没想过。我们还小呢!干嘛死呀?有好多好多事我们没见过,还有好多
好多好吃的没吃过……”
“好吃的?”
他感到十分茫然。初二上学期,他东奔西撞的怪念头找到了突破口。体育课的内容
是打排球,十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托球,大家轮流站到中间去。该他了,开始时有人故意
把球托歪,后来有人干脆扣他,球砸在他身上弹得老远。他把球抢回来,一切从头开始。
人们故意不把球传给他,等他不知所措时又突然把球击向他的脸部。策划这一切的是全
班最高最壮的人。姓吴。他过去一直有些怕这个人。
“他敢把我打死么?”
他问自己。他抢球时顺便捡回来半块砖头,放在脚旁边。他想预先暗示他们一下。
笑声突然减弱了。操场上的同学都把目光移到这个圈子。姓吴的脸有些红。
“我看他敢不敢打死我!”
他心里默念着。当姓吴的把排球再次击中他的膝盖,男女同学并无恶意地快活嘻笑
起来的一刹那,他抄起砖头,像上房的野猫一样踪了上去。
姓吴的头上缝了三针。他挨了学校的警告处分。布告贴在六十八中校门口的宣传橱
窗里。这反而使他一下子解脱了。他从死亡的恐惧中莫名其妙地冲了出来。
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截住欺负过他的同学,一手抓住人家的衣领子,一手拿着半
块砖头。他死不怕,还怕什么?
“服不服?”
“服!”
“叫我爷爷!”
“……爷……”
他不嘲弄别人。他松一口气,把被他唬住的人丢开。后来,这些人都抢着巴结他。
那时候他只有一米五四,比大部分同学都矮。可是他们都怕他。
以后,他养成了使擀面杖的习惯,身高也长到了一米七四。
不算高,可也不算矮。他赢得了不怕死的好名声。他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别人的生
命。打架时他几乎从来不躲,他动起手来没头没脑没轻没重。他没有打死人,自己没有
被人打死,纯粹是一种巧合。
打架前的紧张和打架后的自我陶醉,使他忘却了死亡的威胁。那时候他十五岁。
除了出生不久时的惨境,十年前那个胡思乱想的雨夜是他倒霉的真正开端。现在,
置身在八达岭绿草如茵的山坡上,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山上下来一群大学生,从他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走过。他躺着没动,草软得像毯子一
样。大学生有男有女,每人走过时都看他一下。其中一个女孩子,像看见一位准备喝或
已经喝了敌敌畏的自杀者一佯,她就差尖叫一声了。
他坐了起来。东山的城墙上飘着几面旗子和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色斑点。是旅游帽。
红旗在往山下移动。
强劳时宿舍里有个机床厂的车工,谈改造体会的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
受了‘四入帮’的毒害”,“万恶的‘四人帮’毒害了我”。他罪名是猥亵少女。他到
师傅家串门,看上了人家十一岁的女儿,这个瘦猴还爱告密。宿舍里谁说下流话了,谁
手淫了,他看见什么告什么。他还口口声声说:“我受了‘四人帮’的毒害。”“‘四
人帮’让你摸人家闺女了?”
宿舍里的人都拿这位瘦瘦的车工开玩笑。人活到这份上,真不如一头撞死。
他谈改造体会时总找不到话说。他想谈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但他怕人笑话。他自
己毒害了自己,这个道理似乎没法说通。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从城墙上走下来,气喘吁吁,傻乎乎地笑着。一个穿粉色连衣
裙的四、五岁的小姑娘,把鲜黄鲜黄的粪便拉在台阶上,她母亲在一边扇着扇子等她。
有个外国小伙子顺着公路的陡坡追赶同伴,突然踉跄起来,他挣扎了十几米,还是侧着
身子跌在地上了,至少有上百名中外务等人士对着这个场面微笑。离长城出口处不远,
一个农村姑娘在卖袜子,哪儿都能买到的那种彩格鲜艳的尼龙袜子,要命的是居然有好
几个人围着她。一个中年男子把刚买的冰棍掉在地上了,冰棍硬得断成两截,可是没碎,
男人愣了一会儿,弯腰把一块抓进嘴里,另一块用两个指头捏住。
不错。人就是奇怪的东西。
李慧泉在城门洞上边看了一会儿人群,就到南边的饭馆吃饭去了。心情稍稍轻松了
一些。当天晚上,他在昌平住下。夜里他腿腿胧胧地想起了赵雅秋,睡得不稳。服装厂
招待所的被子有一股臭脚丫子味儿。他想、将来结婚时一定要出外旅行,比八达岭好玩
的地方全国哪儿都有。从现在开始他就得攒钱。他要带着她游遍名山大川。她当然不是
赵雅秋,但赵雅秋为什么不是她呢?他欣喜一阵难过一阵,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回到神路街,罗大妈说有人找他。是薛教导员。这可没想到。
薛教导员留下了一张便条和一本小册子。便条叠成几何图案,小册子外边包着旧晚
报,这正是薛教导员整整齐齐的作风。他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