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因此养成了在街上东张西望的习惯,见到端正的异性面孔眼睛便闪闪发亮。他跟这
些人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唯一的共同点也许只在于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看着她的时候,胸膛和腹部里面好像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仿佛什么东西消失了或
丢掉了。这是希望和绝望猛烈相撞之后的那种同归于尽的微妙感觉。六、七岁的时候,
每天早晨起床都有这种感觉,一把菜刀“当当”地在耳边响,仿佛不停地剁着自己的脖
子,菜刀有时候又被一把哧啦哧啦怪叫的锯条代替了。那时他就想永远不起床。现在,
当他看着赵雅秋时,他的想法混沌一片,完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不跟任何人交谈,
甚至也不自言自语。他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张画了图案的纸,又像一块雕了轮廓的木头。
他像喝滚烫的开水似的。小心地吸吮昂贵的法国白兰地。酒杯像茶盅那么大。一杯
等于两斤猪肉或一斤酱牛肉。
他现在只要白兰地。
赵雅秋还是无忧无虑地演唱,天真而甜蜜。聚在咖啡馆门口的小伙子一天比一天少,
情绪渐渐平静了。陪同赵雅秋的是一个长得像姑娘似的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他带了一把
吉它,有时为赵雅秋伴奏,有时站起来为她伴唱。他大部分时间都坐着,休息的时候,
他和她一块儿喝免费的饮料,小声交谈。他是她的新保镖,主要任务是送她回家。
“不麻烦你了。这是我在培训班的同学,以后他送我回家……”她第一次是这么告
诉他的。
“你来啦?”以后她就用这句固定的话跟他打招呼了。他的回答也很简单,有时候
只是点点头,好像爱搭不理似的。
咖啡馆的生意很好。区饮食公司发的奖状挂在营业厅显眼的地方。承包人韩经理有
事没事地总拿块干抹布擦那个镜框子。
赵雅秋延长了合固,报酬似乎也提高了。她的歌声每天晚上都在烟雾腾腾的咖啡馆
里回荡。她曾提出在营业厅里禁止吸烟,经理犹豫再三没有答应。她的演唱越来越自如,
越来越随便了。她有时候用哑嗓子唱外国节奏疯狂的歌曲,非常受欢迎。李慧泉在她唱
歌的时候从不吸烟。有时候他想掐死那些一边吸烟吃喝一边欣赏她的歌声的小痞子,有
时候他想走过去劝他们把烟掐灭。他克制了自己。他不想出洋相。再说,她也不需要他
做什么。
演唱结束之后,那个英俊的小伙子陪伴她走进马路对面的楼群。李慧泉悄悄跟出来,
不只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更让他惊讶的是,呼家楼中学的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仍旧固执地
跟踪她,像个疯子一样。后来,英俊的小伙子被一个留长发戴戒指的小伙子代替了。这
一位据说是她母亲同事的孩子。
整个六月间,她身边出现四、五个年轻男子,他们轮流护送她,对她毕恭毕敬。她
对每一个人都和蔼亲切,他们全都用一种谨慎的饱含希望而又无望的眼光注视她,他们
个个都显得疲倦了。他们追求她,而她既不拒绝也不给他们答案,使他们永远处在恐惧
和倦怠之中。
赵雅秋把饮料递到他们嘴边或拍他们胳膊的时候,李慧泉妒火中烧而又无可奈何。
她的无差别的亲热不仅像温情的自然流露,也像深思熟虑的一种摆布。
她唱歌时却像个地地道道的孩子。哑嗓子也好,鼻音也好,吐字不清也好,都像是
孩子的可爱的小把戏,谁都想原谅她。
“婊子养的!”
李慧泉心里暗暗咒骂的时候,内心的实际想法是用嘴唇在那片鼻子下边的阴影上轻
轻地擦一下。
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他想到方叉子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虚构了许多征服女人
的办法。他为自己的下流而震惊。他知道有些事自己死也做不来,顶多想想罢了。他觉
得每一个男人的脑袋里都塞满了这样的念头。那几个比他年轻的轮流陪伴她的小伙子都
向她投出狗一样的目光。他们向她讨要的是同一样东西。可她谁也不给。
“婊子养的!”
李慧泉愤愤地想起外国画报上的裸体女人,她淫荡地躺在画报上永远不肯走进人世。
他在幻觉中恨不得把她给揪下来。
他需要女人。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问题是,她在哪儿呢?他已
经二十五岁,他不能再耽搁了。关于女人的种种非分之想使他越来越害怕,他担心自己
哪一天会干出可怕的事情来。在中学毕业前夕,他所在的慢班的班长被人打伤了。这个
班长在新华书店买书的时候,趁排队之机显然是有意地趴在一位女青年的背上。他的动
机太露骨,女青年的男朋友发觉之后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一拳击中了他的太阳穴,班长是
个能说会道积极要求进步的人,他的功课再好一些绝对不会升入慢班。
结果,他成了全班乃至全校的嘲弄对象,男生和女生都在他身上寻找值得惊奇和能
够带来乐趣的东西。他提前离开学校,人们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有猥亵行为的人。
现在,李慧泉对他充满同情。他用腹部磨擦女人身体的时候一定处于一种痛苦而疯
狂的状态。他根本不可能对自己的行为有效地负起责任来。李慧泉觉得自己正在经受同
样的诱惑。
他不能再耽搁了。
罗大妈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紫光浴池卖澡票的。二十六岁。家住东城宽街。父亲
在工人体育场看大门,母亲在菜市场卖鱼,上边有个哥哥,下边有俩妹妹。人长得不错,
要紧的是脾性灵巧,家务活很会做。
“照片我带来了!你的呢?”
李慧泉交了一张办执照时拍的快相。他把对方的照片拿过来看也不看就塞进口袋。
他不想当着罗大妈的面来端详。
“您看着办吧,我听您的。”
他不敢看罗大妈冶笑脸。老太太喜气洋洋让他十分伤感。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罗大
妈将给他介绍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没有先看照片,而是在大衣拒的长
镜中默默地打量自己。
他对自己缺乏信心。
他掏出照片,只看了一眼。
他的心平静下来,不再紧张。镜子中的他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难看。尽管缺乏
神采,他的眼睛还是很大的;嘴唇厚了些,但是牙齿整齐洁白。他用不着瞧不起自己。
六月中旬见了一面。
罗大妈和另一个人把他和她领到一起便走开了。在洗衣机厂北边的马路上走了半个
钟头,街上人多,又是晚上,他只掠了她几眼,说了二十来句话。她脸上有一种奇怪的
表情,似乎在盯着他的某个部位认真研究。她不大爱说话,不知是缅腆还是失望,她的
脸上表情不住变动,好像叫人给扔在深山沟里,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可能是擦了粉,脖
子暗黄,脸却奇白,而且奇扁。笑的时候嘴张开眼就不见了,不笑的时候眼睛睁着嘴却
抿成瘪瘪薄薄的一道缝隙。这张险在路灯下时明时暗,显得很不真实,像动画片中的形
象。可是她很高傲,她知道他的劣迹,她还不满意他的相貌。他知道。他能看出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正式约会。显然,爱这样一张扁脸是不可能的,她让人想起一张
擀好了还未烙的白面饼。但是,这里不存在爱不爱的问题。她是个女的,她会干家务,
问题到这儿就解决了一大半。她长得不行甚至使他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这样她就没有理
由瞧不上他了。被女人挑剔是件无比难堪的事情,想起来就不踏实。她的家庭、职业、
饼似的面孔,都让他放心,觉得不会通上多大麻烦。他把她的高傲理解为年轻女子的通
病。他自始至终彬彬有礼地对待她,她一点儿也没有被感动的迹象。这很可能是他犯的
一个重要错误。如果他敷衍了事一些,他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了。
他悔不该记起罗大妈教给他的问话。
“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她迅速看他一眼,马上去看别处。
“我星期几给您打电话合适?”
“……有这个必要吗?”
他挨了当头一棒。他差点儿把唾沫喷在那张白面饼上。她长得没人徉儿,而且不会
说人话。谁娶了这个“二百五”准倒霉。
她结了婚肯定得挨揍。她哪怕有一点自知之明就应当明白,没有哪个男人会真正爱
她。她却公主小姐似地对人说:“……有这个必要吗?”
李慧泉把想笑的念头压下去,扭头就走。想说:“烙饼!”还想说:“瞧你丫头养
的那份儿操象!”
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想不到首次约会竟是这种样子。恶心。臭烘烘。像一摊狗屎。想起来就想吐,想
上厕所,想拉稀。这就是约会?这就是爱情的彩排?他只不过问了一下电话号码,她就
像有人要强奸她似的,也不想想,她能不能引起别人的欲望!
“……有这个必要吗?”
这话老在他耳边响。如果它从赵雅秋那样的女人嘴中说出可能不会伤人,从大烙饼
嘴中说出就不同了,它割的人心里流血,让人坐卧不安。连这样不起眼的女人都敢藐视
他,还有谁能够容纳他呢?
他已经惨到这种地步,连最不值得爱的女人都不能够爱他了,连最怜悯他的人都在
背地里暗暗地嘲弄他了。他再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跟世人没有多少关系的人。他亲切地不
由自主地想象那条电缆沟,想象自己如何躺在里面,想象赵雅秋看到他之后如何大惊失
色。她在他的想象中跳下来,最终跟他躺在一起了。掩埋他们的泥土像节曰的礼花一样
五彩织纷地落下来,他感到了那种死亡无法换取也无法阻拦的极其舒适的感觉。他在一
瞬之间无比幸福。他似乎看见那张娇嫩的面孔上有大滴的泪珠滚落。
他愿意用整个生命来赢得这样两颗眼泪。
他痛苦地看着这个梦境消失,出现,再消失。咖啡馆的赵雅秋却总是非常块活。她
根本不注意他的遭遇。如果他哪天不幸出车祸死掉了,她顶多叹息一声而已。他的存在
和他的死亡都是无趣的。他的孤独顶不上歌中的一句歌词。歌词有人懂,他的孤独没入
能懂。没人对他的孤独感兴趣。
他的孤独狗屁不是。世界上有一千个姑娘对一千个不幸的小伙子说道:“有这个必
要吗?”尽管如此,他明白自己的不幸和别人的不幸先全不同。只有他的不幸是巨大的。
他只怜悯自己。
罗大妈有一个礼拜不愿上小后院去。女方那边传过来的拒绝理由是:老相,猛一看
像三十的人;样子太粗鲁,没有礼貌。罗大妈火冒三丈。
“不就是澡堂子开票的吗,她看不上咱,咱还看不上她呢,脸扁得柿饼似的!”老
太太忘了怎么为她说好话了。李慧泉觉得她的愤怒是假的,她在做样子给他看。老太太
在对方那儿怎么数落他呢?她怎么在街道那帮老娘们儿堆里讲他的故事呢?
“孩子可不是随便捡的,捡好了好,捡个丑八怪、傻瓜可怎么办呦?我们后
院……”,他上高中时听到罗大妈这样说过。那时他闹得很厉害,已经被派出所拘留过
一次。他偷听了罗大妈的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看在罗小芬的面子上他也没有报复。
他知道罗大妈关心他是可怜他,她骨子里一定是瞧不上他的。她不知怎么庆幸他是别人
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呢!罗大妈不会喜欢他。可是,妈妈喜欢他吗?操了那么多心受了那
么多累之后,妈妈还能喜欢他吗?当他被判造强劳离开妈妈的时候,老人家是什么心情
呢?一定痛苦得很。
是不是也悔恨当初不该抱养了他?
他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他在针织路咖啡馆着了迷地看着赵雅秋,在女孩儿的优雅面孔也挑起的伤感情绪中,
他心头反复回响的正是这句话。
他是一个不值得任何人喜爱的人。
他在许多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他嫉妒罗小芬和她丈夫,他嫉妒赵雅秋和那些围着
她的小伙子,他甚至嫉妒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从容懒散的崔永利。
崔永利玩女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一边摸着络腮胡子一边打哈欠,还是叽叽咕咕像
孩子一样乐观开心?
李慧泉想这件事能想得浑身冒汗。
六月间,他只见过崔永利一次。无意中在咖啡馆碰上了。他从东北回来,马上要到
广州去,他在忙什么没人知道。他风尘仆仆而又精神爽快,略微有些懒散的神情和动作
流露了一种旁人不及的精明。
崔水利偶然注意到赵雅秋身旁的变化。
“那个小白脸是谁?”他问李慧泉。
“文化宫业余歌咏队的。”
“他天天陪着她吗?”
“不一定,他不来有别人来,她找了有半个排,轮流送她回家……”
“是吗?……你不是也送过她吗!让我想想是哪天的事……
你肯定送过她……说实话,丫头片子老道不老道?”
“不清楚,看不明白。”
“几天不见有点儿老道儿了!妈的,我还以为她嫩得不能碰呢……你干嘛这么看她?
你小子想送她送不成了吧?”
“谁想送她谁是孙子!”
崔永利看着李慧泉哆嗦的下巴,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就不提了。李慧泉等着崔永
利跟他谈买卖。但崔水利好像早就忘记了那笔五百块钱的生意。世界上也许根本没有那
回事。崔永利肯定是那种随时准备不认帐的家伙。崔永利也许在等他提起这件事吧?假
如他因为那批旧货赚了钱或挨了处罚,他不应该首先说点什么吗?但是,李慧泉什么也
不想说。
崔永利有点儿忍不住了。
“……干得顺手吗?”
“就那么回事。”
“只要稳当,值得干。”
“什么不值得干?”
崔永利无可奈何地笑笑。
“你小子,不了解我……”
李慧泉没说话。崔永利低头想了想。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没别的意思。”
“我没想到这儿来,我就想,你可能怕货砸在手里,找我帮你出手。可是五百块钱
的东西,这么干小气了……”
“就是么:别说五百,五千五万的砸我手里我眉毛都不皱一下!这批旧衣服是捎带
干的,不是常路子。你要么干上了甜头,要么让人罚了跟我来吵吵,咱俩的朋友就算交
不成了。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就是真让人罚了,让人罚得一分不剩,帐也算不到你的头上。你放心好了!”
“我猜对了。”
“这种事以后你最好找别人。”
“我又猜对了!够朋友……再来一杯!这白兰地有股茴香味儿。”
“是野兔子肉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