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敌人、朋友、骨肉亲族,因我而死的人们……我没办法一一补偿,只有发誓永远不忘。
慕容澈死死咬紧口中银牙,只觉怀中憋闷的几乎将要炸开。这三年来他刻意与她若即若离,就是不想落入此时这般尴尬境地。
“好了,不必如此!”他终究硬邦邦道,“反正我也没立场指责你的,这世上没人有资格指责你……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
连长安微垂的双睫眨了眨,唇边浮上一抹若有如无的笑容。
“谢谢。”她说。
***
这场对谈至此无疾而终,连长安终究没能开口挽留,甚至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走,又想到哪里去。阿哈犸一向脾性古怪,在自己面前尤其古怪,阿衍部的族人大多是打从心眼里佩服巴图鲁叶洲,可对几乎同样出色的他,却是三分尊敬里更夹着七分畏惧。
阿哈犸走了,小丫头萨尤里犹自忿忿,跟着冲出帐去,对着他的背影猛吐口水,连长安不禁莞尔。
她想一想,对那女侍吩咐:“你亲自往叶洲那里跑一趟,就说是我的话,如果有阿哈犸要离开的迹象,马上通知我;他是单于特意叮嘱过的人,在我点头之前,务必留下他。”
像变戏法般,萨尤里那双漂亮的瞳仁儿倏忽放亮,忙不迭答应着飞一般去了——连长安再次莞尔,同时心中暗暗寻思:“叶洲……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吧?早该成家了,等龟兹的事情结束,一定要记得提一提才是……”
——想到龟兹,刚刚升起的好心情,又不由自主黯淡下去。
幸好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她。不是那个满身尖刺满身伤痕,防线吹弹可破的小小女子。如今她这颗曾经碎裂的心早已补齐了,她对他有信任,她“相信”。
——如果扎格尔真的想娶那个公主,也一定会第一个和我说的。
这个想法慢慢浮现,慢慢安抚了自己的慌乱与伤感;暖意重新回到连长安的心口,如今她已经有了这个自信。
炽莲阏氏将身子慢慢仰倒,斜倚在软榻上,双手轻抚着小腹。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对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絮絮说着:“宝宝啊,你说,万一……万一你爹真的搞了个公主回来,娘该怎么办?”
***
慕容澈离了连长安的帐篷,被冷风一吹,火烫的思绪总算冷下来。该走了,是时候该走了,离她越近,各种感觉就越发清晰;他宁愿自己再一次身中剧毒日夜煎熬,也好过如今这般,暗蓝色的妒火时时烤着他的心。
他的心……他摸摸胸口,忽而自嘲地一笑——这颗心,恐怕在他无知无觉间,早就丢在那双盈盈眼波里了吧?
他实在已在此处蛰伏了太久;草原虽美,却终究不是他的世界。如今浑身旧伤早已痊愈,武艺甚至比当年更为精进……痛定思痛,这三年来慕容澈实在学会了很多东西,大到用兵法门指挥调度,小到如何与各种各样的人同食同卧、和谐相处——假如当年高坐在太极宫御座上的人是今日的他,断然不会那般轻举妄动,那般狂放张扬,那般……伤人伤己。
经历了这么长的岁月,这么惨痛的失去,有了脸上身上横七竖八重重叠叠的伤痕,即使拓跋辰站在面前,恐怕也难以认出自己——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即使“追悔前过、夸志多穷”的宣佑帝永远也不可能重新活过来,但这神州广大,一定会有只属于他的天地。
这样一边想着,慕容澈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帐子中,只说一路上累着了要好生休息,便遣退从人蒙头睡倒。这一觉直至夜深人静,他才无声无息跳起来,翻出两三件结实耐穿的衣服和特意准备好的金珠、晶玉、碎银……干脆利落打成个小小包袱负在背上。
当断则断,痴痴缠缠徒惹人笑。
手边油灯的火苗忽然一晃,仿佛吹来了一阵风,有个影子出现在帐篷的阴影间。慕容澈不用抬头也知来者是谁,这般身似鬼魅无声无息,只能是叶洲——是他此时此刻最不想遇见的麻烦人物。
“……你真的要走了。”叶洲冷冷开口。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原来他们都知道。
慕容澈又觉火起,冷笑道:“原来我是你们的囚犯。”
“不是,”叶洲缓缓摇头,“你是宗主的……朋友,也是咱们左翼营的一员。”
“那就好!”慕容澈正色道,“既然我不是囚犯,至少也算个客卿,那我现在就要走了——让开!”
叶洲的身子挡在帐门前,纹丝不动,又问:“你去找何隐,是不是?你想做什么?你是他的什么人?”
不愧是叶洲,面上虽拙朴,其实心思毫不驽钝——慕容澈暗叹一声,答道:“我是何隐的什么人与你无关,我只不过去向他讨旧债罢了。”
“何隐……欠你?”叶洲似乎倒吸了口冷气。
慕容澈低哼一声,显然无意继续回答下去。
没错,他的确是想去找何隐。那一日在宣政殿的深处,丝毫不像将军、反而神似教书先生的何校尉跪伏于地,不屈的头颅低低下垂:“若万岁信守承诺,微臣定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慕容澈遵守了那个约定,除了连氏子孙外,对其余的白莲之子尽皆法外施恩,还将他们以及驸马府中所有的物品一并下赐。
——所以,何隐欠他一条命。
——慕容澈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他绝不是那等食言而肥的小人。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跳,叶洲依然不动,兀自道:“你不能走。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慕容澈实在不愿与他多费唇舌,这家伙是木石雕成,说不通的。他料算叶洲绝不愿在此地大动干戈惊扰旁人,索性背着包袱径直向帐门去。
叶洲伸出手拦在他面前:“你的命是宗主给的……宗主让我一定留下你。”
慕容澈的脚步停了。
“一定留下我?”他微微挑眉,胸中波澜渐起。
叶洲许久没有言语,仿佛在仔细斟酌着该当如何开口才好。半晌,他终于道:“宗主说……‘那家伙’不想让你走。”
唯一的一点奢望从半空中落地,摔成粉碎,火气猛地上窜,几乎烧尽理智;慕容澈怒极反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大约能猜到他干嘛急着留我……”
“你的确是个贤才。”这一点叶洲也不得不承认。
“贤才?分明草原一统,西域大局已定,他还这般‘求贤若渴’,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舍不得手里用惯的刀,那定然是又盘算好了大猎物。”
叶洲起初没听懂,微一沉吟,脸色立时变了,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南征?”
慕容澈毫不犹豫,断然点头:“当然,南征!”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场面就此僵持。不知过了多久,叶洲方才开口:“上次你说他有意金蝉脱壳,叫麾下替死,结果你猜错了……也许这次还是你错了……”
“绝不会。”慕容澈斩钉截铁,“非我族类,狼子野心!”
营帐内再次被沉默笼罩,又是好一阵冷场,这回率先打破僵局的是慕容澈——霜锋般的话语从他削薄的双唇间涌出:“若是真的……若这一次我没有猜错,叶将军,你打算怎么办?”
叶洲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极缓、极缓地回答:“宗主怎么办,我便怎么办。”
“你还一门心思为她卖命?她嫁给了胡人,她背叛了大齐——你总还是大齐的好男儿吧?”
叶洲漆黑的眼眸深处有微光倏忽一闪;在那瞬间,他又成了战场上威风八面的杀将了:“不是白莲负了北齐,是北齐负我白莲……宗主叫你留下,你便非留下不可——活要留人,死要留尸!”
***
与此同时,金帐之中,“狼子野心”的匈奴单于扎格尔以手支头,满眼困倦,看着自己面前七八位谋臣正在争论不休。
除了直接由炽莲阏氏执掌的左翼营之外,阿衍部所有重要人物已尽集于此。他们也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天气分明已冷,可每个人额间都有汗水,各持己见互不相让,直争得面赤耳红。
……眼见已过子时,扎格尔实在忍不住了,大大打了个哈欠。
所有人同时停下辩论,同时转过脸,用各式各样的怪异眼光望向他们的单于。
扎格尔将那哈欠痛痛快快打完,毫无愧色地回望大家;然后从里头寻了个最顺眼的:“兀赤叔叔,说了这么多,您觉得呢?”
兀赤是曾经跟随扎格尔的父亲纳苏尔单于的老臣子,最是稳重——也许稳重得过了分;他拈起自己花白的胡须,小心翼翼答:“老臣觉得……龟兹王的提议很有价值。”
“自然很有价值,”扎格尔将使者带回来的龟兹王的亲笔信捏在两根手指之间,在半空中晃了晃,“送上门的公主谁不想要?即使公主不够漂亮,嫁妆也没人嫌多不是么?我是想问你们,这也商议了一天两夜了吧,到底打算怎么办?你们不给我拿个主意,我可连玉帐都不敢去了。”
在这些自小相处的心腹们面前,单于向来没什么架子,插科打诨都是寻常的。众人听他出言调侃,而且是在调侃自己,不约而同笑将起来,方才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了。
“不如……您直接征询一下阏氏的意见可好?”另一谋臣大胆建议。
“行了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知道阏氏素来‘最识大体’的,我去问她的意见,便和逼她答应差不多——然后我自然也没理由反对了,是不是?”
那谋臣低下头去,神情颇有些不好意思,显然是默认了。
这时已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直吓得站起身来,期期艾艾道:“难不成……单于您根本不想……不想娶龟兹公主?”
“当然不想啦,你们以为是什么啊?”
这……场中所有的将军所有的谋士面面相觑,全然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一直在讲什么“公主”什么“嫁妆”,怎么又突然变了卦?大家原以为难点在于怎样做才能既不伤及娜鲁夏阏氏的权威,又能照顾龟兹公主的面子,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一个小国龟兹的公主有什么了不起?若是北齐、或是南晋的公主,说不定我还会仔细考虑一下;”扎格尔戏谑地笑着,松开两指,让那封信轻飘飘落地,“这个提议,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点头!”
“可是单于……那不成的,龟兹虽无法和北齐南晋相比,在西域也算一方豪强。若是驳了对方送上门来的好情好意,恐怕会大大触怒龟兹王。咱们刚从花刺子模回来,人困马乏,正该休养生息,再加上冬天马上就要到了,此时妄动干戈,大为不智啊!”
“当然不能触怒龟兹王了,要不然,我叫你们来干什么?就是让你们帮我想一想,怎么才能既不得罪他,还不用娶那龟兹女?最好嫁妆照样送过来,咱们不嫌东西多。”
单于话音一落,金帐内登时鸦雀无声;众人不禁大眼瞪小眼——原来您是半点亏都不愿吃,便宜还想占个精光哪!
……
“……行了,不用你们,我看这么办吧,总要有人为了大局牺牲自己嘛,”扎格尔伸手指指某人,轻描淡写丢过一句话去,“喂,我说,你小子也该娶老婆了吧?”
【六七】展眼吊斜晖
夜深了,玉帐中独卧的炽莲阏氏却睡得不安稳。心里悬着什么事,便没办法痛痛快快陷入黑甜乡里;身子像是躺在一条飘来荡去的小船上,只在幻梦与清醒之间浮着,既不下沉,也不上升。
——然后毫无征兆,他就来了。
扎格尔对外厢猛然瞪大惺忪睡眼、樱唇微启的萨尤里比了个手势,小丫头连忙伸手捂在自己嘴上,拼命点头。他笑一笑,挥退了女侍,伸手掀开幔帐,踢掉靴子,解衣上床。
夜露沁凉,连带着他的十指也沁凉起来。扎格尔将双手夹在腋下暖了又暖,方伸出去,将她揽向自己。
连长安发出低低的、小猫一样的哼声,悠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原来你没睡啊……”他的声音有些讪讪的。
“……刚醒。”她干巴巴回答。
帐子里暗影丛生,连长安无声叹了口气,在他臂弯间挪了挪身体。果然是习惯了,只觉得他的肩膀,可比什么样的枕都要舒服百倍。
“我吵醒你了?”他伸手,将她披散的长发统统拢向一侧,起先床第纠缠间,他常会不小心牵扯她的青丝,疼得她冲他怒目而视……现在这动作早已娴熟无比。
连长安并没有答话,只是向他怀内钻了钻。
他笑了,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眼皮渐渐发沉……她却忽然开了口,声音陷在他胸前,朦朦胧胧的,他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他口齿模糊地问。
阴影之中,她隐约自他怀中抬起头来,声音带着七分故作镇定,还有三分清晰可辨的醋意:“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龟兹?”
扎格尔的困劲忽然一扫而空,他只想哈哈大笑。好容易才算忍住,“嗯”了半晌,最后不清不楚答道:“快了,就快了……原来你都知道啦……”
连长安听他语焉不详,却显然没有半分愧意,心里愈发堵得慌——干嘛问呢?干嘛自找没趣?
“我困了,想睡了。”她紧咬牙。
他却不肯放过她了,轻轻摇着她的香肩:“别睡嘛,咱们也分开好几个月了,好容易又在一起,即使你不想做点别的什么,也和我说说话吧?”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扎格尔丝毫不理会她的别扭,自顾自侃侃而谈:“你快帮我想想,给咱们的儿子取个什么名字才好?我汉文差得远,这个得交给你;不过匈奴语的名字我可想了好几个……”
“……汉文名字?”连长安不由有些吃惊,她可根本没想过这个,“我来起当然是可以,但……姓什么?”
——总不能姓扎或者姓阿吧?难道姓衍?总觉得不伦不类。
“自然是跟你姓‘连’啊——否则你身边的那些位,还不一齐冲上来砍了我?”扎格尔低头吻了吻她,呵呵笑起来。
——姓连。连家的下一代宗主,“白莲”的下一代传人。扎格尔也许并不在意,也许根本没有想那么多,但连长安却依然觉得震撼莫名。要知道,只有赘婿才肯让孩子随母方的姓氏,这也是赘婿之所以被人瞧不起的原因所在。虽然她的孩子们同时还姓阿衍,但他们终究可以光明正大姓连。
“叶洲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连长安心中大慰,这对那些如今依然忠贞不二的“白莲之子”们,是最好的安慰了吧?
“管他们高兴不高兴,我只要你高兴就好。”扎格尔调笑着回答。
连长安在他的怀抱里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