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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可以,叶洲真的不愿牵连无辜百姓、以力欺人。奈何自己拼命奔行了半夜,好容易找到的唯一一个镇子、唯一一间药铺,人家却不肯开门。
——误会就误会吧,他暗暗苦笑,怎样都好,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怀里的女子,重要的唯有……怀箴一人。
既然事出紧急,说不得,也只得扮演一遭儿歹人了。有那两扇破掉的店门在前,药铺掌柜果然没有二话,一面哆嗦,一面将他引至侧厢,那里是白日里坐堂郎中午憩的场所,摆着张小床。
叶洲小心翼翼将怀中女子安置于榻上,小心翼翼替她盖上被衾,方道:“店家,她落了水,受了凉,一直昏迷不醒,该怎么调理才好?”
老掌柜在这行耳濡目染几十年,肚子里倒也有些真货色,明白此刻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这病患身上,稍一犹豫,便道:“那……要待小老儿先看看脉……”
叶洲点头,将“怀箴”的左腕从被中挪出,侧身避开半步。那老者战战兢兢上前,伸出三根手指……脸上的神情起初是紧张,随后是茫然,紧接着,仿佛给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动作那样大,以至于手上的指甲在“怀箴”的玉腕上勾出了寸许长的血痕。
叶洲眉间一晦,好容易压抑下去,只是问:“到底怎样?”
掌柜抖如筛糠,嗫嚅了许久才磕磕巴巴吐出几个字:“死了……这位……没有……没有脉息了……”
“死了?怎么会!”叶洲断然道,“这不可能!”
将“连怀箴”从河水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体虽然冰凉,气息若有若无,可心口还是暖的。他运功将内力输入她体内,分明感觉到她周身经脉并无淤塞,运转自如,甚至不曾受什么内伤。即使在路上颠簸了一两个时辰,也不可能……不可能就……
叶洲一把挥开老掌柜,指尖搭上“怀箴”的脉门,他内功已有相当造诣,感官极其敏锐,纵然皮肤下的脉搏再微弱,也万万不会疏忽遗漏,可是……竟然没有,当真没有!
叶洲只觉胸口越来越闷,简直无法呼吸。几乎都要灰心丧气,忽然,指底一跳——稳定有力,清楚分明。他又惊又喜,连忙凝神再探,许久之后,又是一跳。
叶洲一拳擂在床侧,险些喜极而泣。脉相如常,只不过比寻常人缓慢十倍乃至数十倍,传说西方天竺国有种神奇内功名唤“龟息术”,正是这般。
自己可真真愚蠢,副统领是何等样人?天纵奇才,出尘绝世,连慕容小儿都害不了她,又怎会轻易死在这里?
老掌柜见病人已殁,而榻前那人忽忧忽喜、如颠如狂,心中唯念睡在后厢的老妻,只盼她若是醒了,可千万别过来瞧动静,速速独个儿逃命就好……正如此这般胡思乱想,骤见叶洲挥拳,只当他要发怒,不假思索转身便逃,可奈何双膝酸乏,才踉跄挪了两步,脚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老人只想着自己此番定无幸理,谁知竟有双稳健有力的手伸过来,缓缓扶他起身。叶洲眼里漾着水光,脸上却带着笑:“店家,可有驱寒暖身的好方子?烦请浓浓煎一碗来。若有补气的参汤,也要!”
语毕,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约莫有七八两重,递过去,话语中不无歉疚之意:“这是药钱,余下的……余下的就算赔那店门。”
药店掌柜愣了半响才算回过神,颤巍巍接过银子,哭笑不得。怎的?这人瞧着凶神恶煞,原来竟是得了失心疯么?他要的东西并不难得,店里都有,可哪怕是龙肝凤胆麒麟髓,喂个死人吃下去,也不能还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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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掌柜哆哆嗦嗦捧着大包药材屋后去煎,叶洲则拖来一条长凳置于榻前,坐下,无限温柔地握住“连怀箴”的柔荑。两个人,一双手,掌心紧紧相贴。
内息自他手心涌出,缓缓淌入她体内,仿佛一条潺潺的暖流,冲破湖面上封锁的薄冰。片刻功夫,“连怀箴”沁凉的皮肤渐渐温热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层血色。
只是……不知是不是“龟息术”的缘故,“怀箴”的身体竟像是具空壳,经脉衰弱,半点内息也无,犹如从未练过内功的寻常人——叶洲暗自皱眉:难不成此番九死一生,真的令盛莲将军神功尽废?
“……假如……假如她永远也无法恢复,那该怎么办?”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半空中回响,冰冷而不怀好意——明明身负血海深仇,却从此手无缚鸡之力,对顶尖高手来说,对“怀箴”这样矫矫不群仙子样的人物来说,也许是比死还残酷的惩罚吧?
叶洲思及此处,猛然间心念如潮,满腹悲欢喜乐,到头来终究化作唇边一个微笑——纵使连家完了,纵使她再无当日神威,只要人还活着,就统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在;从今往后无论她想要做什么事,都有我!
他俯下身持起“怀箴”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用极低、极温柔的声音对她承诺:“你放心,我这一生都为你而活。刀山火海,千难万险,一定护你周全,一定助你达成心愿!”
不知是不是昏迷中的人儿听到了他的誓言,虽然依旧眼不能睁口不能开,皮肤却迅速地热起来。只半盏茶功夫,贴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已如火一般烫。叶洲心念一动,忙去切她的脉,立时大惊失色:方才明明沉稳迟缓,整个人宛如假死;现下却怦怦狂跳,且急且躁,快得异乎寻常。
他仰头高喊,“店家!快来!”
那老掌柜也不知是不是趁着煎药的功夫溜走了,叶洲唤了好几声,竟无人应答。榻上人越发双目紧闭面色潮红,表情颇为痛苦;而那要命的脉息越跳越快,几欲破体而出了。
这十足十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叶洲再也顾不得什么,飞快将“怀箴”扶起,手掌贴在她背心,急运内力压制。谁承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经脉之中,此时竟凭空迸发出宛如山呼海啸的巨力,瞬间倒卷回来。叶洲猝不及防,但觉胸口被只大铁锤猛击了一下,眼前发黑,喉内腥甜,急扭头时,榻边已多了小滩污血,一道紫线在血中突突乱跳。
本来抱着个大活人奔行了半夜也不觉得辛苦,此时却彻底脱了力;叶洲将“怀箴”半揽在怀里,微阖双目,靠着墙撑住身子勉力调息……不知过了多久,鼻端忽然嗅到一阵若有若无、飘忽诡异的幽香,同时掌心□,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上头爬。
叶洲猛地睁开眼,怔怔望着眼前的情景:就像他在山涧中发现她时那样,“怀箴”周身上下被一层没有温度、却无端耀眼的银白光辉包裹;而皓腕上适才被那药铺掌柜划伤的地方,正闪烁着艳丽的紫芒,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缩短、消失……
——他茫然垂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一对手心已变成晦暗的紫色,轻触上去,麻麻的,木木的,几无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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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的掌柜娘子赤着一双脚在午夜的长街上疾奔,两只鞋子全都跑丢了,她却浑然忘记了冷,也不知道去找。
心中唯有一个声音在喊:“快些!再快些!也许老头子还有救!”
她没有跑向县衙,那边这会儿最多只有两三个衙役守夜,面对重罪在逃的悍匪,是决计顶不了什么事儿的。唯一的希望是镇东边的大客店,几天前刚好有六七个不穿官服、却明目张胆扛着兵刃穿街入巷巡查抓人的凶悍男子从外乡来,恰在那儿落脚。
她的判断是对的,那些人一听说是个额上刺着金印的逃犯,极不耐烦的表情瞬间消失,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全亮了;几乎像是开当铺的崔朝奉瞧见银子的光景。
“快领爷们儿去!若真是乱党,爷们儿升官发财,也有你的大好处!”领头那人哈哈大笑,立时催促众人动身。
掌柜娘子唯唯诺诺,她不想要什么“好处”,想得这些人的“好处”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只要老头子平安无事就好——活了几十年,终于明白,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平安无事”,好端端的过日子才是实打实。
掌柜娘子自然心急如焚,那些人着急的劲头却也不比她差多少。额刺金印,金印上似乎还有个“雁”字,此人极有可能正是这几日廷尉府掘地三尺拼命在找的“白莲校尉叶洲”,他可是在逃的乱党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不知被他抱着深夜求诊的那个人又是谁?管他呢,无论如何也是乱党的同伙,抓到手刚好锦上添花。
这七人在廷尉府中都算是有脸面的,自忖以七敌一,何况叶洲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同伴掣肘,怎么着都有着八成以上的胜算。可谁知赶到药铺前,一看到那两扇纯由掌力劈开的店门,兜头就是一瓢冰水浇下来,各个心中顿时凉了三分。
掌柜娘子却不懂这些,见己方人多势众,早大踏步直奔进去。才迈过门槛便嗅得一股奇特清香,似花香又仿佛不像,除此之外,整个店铺中寂寂无声,再无异状。
这没动静可比有天大的动静还要可怕,掌柜娘子心内焦急,当即大哭起来:“相公!相公你在哪儿?”
——任她左顾右盼,任她撕心裂腑,何曾有回应?
身后七人紧随其后跃入店内,不知是谁伸手直指厢房,喝道:“那边有光亮!”掌柜娘子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提着裙子便飞奔过去。
廷尉府七人却对叶洲心存忌惮,任她先行,有意落后结阵尾随。谁知掌柜娘子刚转进侧厢,竟厉声惊呼起来:“妖……妖孽!有妖孽!”
七人互望一眼,连忙抢上,刚刚挤入房门,一抬头,尽皆愣住。
房中靠墙有一张小榻,榻上摊坐着个长发披散、相貌极美的女子。就像是活的夜明珠,通体泛着一层莹白辉光;更兼着在那白光之下,皮肤上似有变幻莫测的花纹忽隐忽现——这是什么妖法?
几个人目瞪口呆,还未看得分明,忽见一席玄色长衫飞起,罩落在那“妖女”头顶,将她的面容以及那诡异的肌肤密密遮挡。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屋中已站着个上身□,一双手隐隐泛着紫黑气的矫健男子,面冷似铁,眸光若电——额上一方新刺的金印,果然刻着“流雁门”三个墨字。
立时有惊喜的声音高喊:“就是他,没错!快看,这厮中毒了!”
叶洲对这些明火持杖闯进来叫嚷着要取他性命的强敌不理不睬,目光只在瑟瑟发抖的掌柜娘子身上扫过,忽然黯淡下去。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以怨报德,妄开杀戒,叶洲……着实惭愧;此罪我一力承担,若有来生,定当报偿……”
——怀箴,即便手染鲜血,即便身堕地狱,即便负尽天下人,我也……绝、不、负、你!
【二十】大梦觉
连长安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满溢疲惫与哀愁的梦;梦里有刀和剑,有血与火,有爱情、阴谋以及漆黑如铁的死亡。
她梦见冰冷的、流动的水;梦见无数年少儿郎的身躯如深秋金黄的麦穗般被一刀一刀收割;梦见连铉、怀箴、昭阳公主——甚至还有母亲的影子并肩遥遥站在远处;她梦见有人口口声声在说:“纵使负尽天下人,我也决不负你……怀箴……”
——我不是怀箴!连怀箴已经死了,因为我而死;她已经在紫极门的城楼上化成了飞灰。不要用那个消逝的染血的名字呼唤我,不要!风华已远盛莲凋零,而我不过是个……背负着全族性命孽如海深的罪人。
在这个宛如一生般漫长的梦里,她时而清醒,时而沉沦;有好几次,恍惚间感觉到自己的精魂,就像是蒸腾的烟气般脱体飞出,轻飘飘悬在半空里,从高处俯瞰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她分明看见自己的躯壳像上好的珠子泛出洁白荧光;她看见那个将她错认成连怀箴的男人在人群中转折进退,双掌如风;她看着他带她翻过一道道山岗,淌过一条条溪流——她看着他……为她而杀人。
一滴飞溅的血落在她脸上,热得发烫——又有人死了,她知道,只有生命凋萎的瞬间才能迸发出这样的热量。密麻麻的死亡填满了她的脑子,开始还能回荡出巨大的哀伤和惊恐;后来渐渐便只是积在那里而已;凝成一个硬块,用手压上去硬硬的、木木的,却感觉不到疼了。
“……不如……就这样睡过去吧,”冥冥中有声音在说,萦绕不去,“没有人期待你,没有人爱你,除了背负除了悔恨,在你心中已不会盛开任何花朵——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多少次,她几乎都要被这甜如蜜糖的声音蛊惑了;都要都忍不住呼喊:“求你抛下我吧,你就让我死在这里算了!”
可是他统统听不见;只是满怀沉默,只是低垂着头痴痴凝望怀中苍白失血的容颜……他不是英俊潇洒的男子,甚至有些平庸木讷;他若站在慕容澈面前,定然像只凤凰身边的可笑柴鸡……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第一个遇到的,不是他这样的男人?
世界是一个黑暗与光明疯狂滚动的铁匣,连长安在梦与醒之间漂泊,渐次疲惫、渐次虚弱;死亡的枯爪一次又一次抓紧她,复一次又一次在最后的关头松开……死么?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不过是场深邃甜美的旅行……死么?放弃这一切遗忘这一切,毫无声息的死去,留下慕容澈在龙椅上哈哈大笑?
……不……绝不。
——我绝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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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店的掌柜蜷缩在庭院中专门煎药的小窝棚里,皮肤黑紫已然气绝,身边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老砂锅,依然在咕嘟咕嘟冒着泡儿。叶洲默默肃立在尸身旁,双目低垂,脸上瞧不出半分悲喜;片刻后,他转身返回屋内,将死在自己掌底的掌柜娘子抱出来,轻轻安置在老掌柜旁边。
那窝棚不过是四根柱子支起的茅草顶,两刀劈过去便散了,轰然坍塌,灰尘四起,将一对老夫妻深深埋在下面。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世间痴情人一生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四邻给这响声吵醒了,隐约骚动起来。叶洲抬手从门帘上扯下两条布带,牢牢扎紧双腕,暂时制住手上毒质向上蔓延的速度。随即胡乱擦一把血迹,走到柜台前,翻出些散碎银钱和金创药,想了想又将药柜上标着“人参”的那一格卸下来,尽数倒空:不过是六七条小指粗细的参,还有少许芦须,在这等偏僻的镇子上,也算难得了。
他的动作始终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似乎全未将方才的血战和杀戮放在心上——以怨报德,总有一天他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是注定要付出代价的。当“报应”到来的那一天,他可以坦然承受,他甚至可以甘之如饴……只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