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绣文打断了钟先生的话,连她自己也惊讶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先生,您不必有那么多的顾虑了。我可以在此立下一纸生死文书,表明一切系我们家属的意愿。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态,与先生无关。与医院无干。”
卜绣文说着,拿起纸笔,唰唰地写开来。她虽然从未写过这种生命契约,久在商场出没,于各种文书合同很在行,稍事思考之后,一挥而就,写下了——无论出现何种情况,与医院与医生概无交涉的约定。写完之后,她长吁一口气。直到重现瘫软在沙发上,她才带着一点点惊奇地想到——茶几上的纸和笔,都是早已预备好了的。
钟先生又点点头。晓日说得不错,这女人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看到想达到的共识,基本上都达到了,钟先生很安心。但他并不就此罢休:“我有言在先。这是一个科学试验,正确地讲,是一个用活人做的试验。成功了,自然好,大家皆大欢喜。失败了,您的那一个孩子挽救不回来,这一个孩子又蒙受重大创伤,今后如何处置?您本人也经历痛苦折磨,可能三败俱伤……这种最差的结局,你可曾想到啊?”钟百行的话说得很和缓,但分量很重。
“这个……”卜绣文又一次被抛入黑暗。
本来她没想的是,生了孩子,就交给医生,一切由医院处理。到时候自己就领一个治好了的夏早早回家就是了。谁知事情还有一个下下的结果,万一真是如此,就算自己抵挡得了,践石他能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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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这些个问题,你都不必现在回答。回去以后同您的先生商量一下,再答复我们不迟。但只能同您的丈夫商量,不要再告知他人。”老人结束了自己的话。
“还要保密?”卜绣文轻声重复。
“是的。要保密。如果成功了,这将是医学上的一个创造。如果失败了,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钟先生威严地说。
卜绣文的脑子停止了转动。下意识地想,不知肚子里的那个孩子长了耳朵没有?是否听到了这场决定命运的谈话?是否会带着憎恶和恐惧之心出生,以先天的智慧,感知到等待她的是一份精心绘制的残酷与苦难的清单?她虚弱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好像一个跋涉了很久的人,在以为到家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座险恶的大山。
“好了。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很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还有一个很具体的问题,我的学生魏晓日先生,会再同你商量的。在我看来,那不是一个问题。但我们却必须解决它。当然,如果那个问题不解决,什么都无法继续下去了。”老头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就独自走了出去。
偌大的贵宾室里就剩下了魏晓日和卜绣文两个人。两人同时想:这就是医学的珠穆朗玛。他的冷,他的不可一世,他的傲慢和天真,都一览无余。
空气显得很沉闷。
“其实这些话,你可以直接同我说啊。”卜绣文低声说。
这种低低的耳语般的声音,深刻地表明了她对魏晓日的亲切。刚才这段时间,对魏晓日来说,很不轻松。他了解先生,知道先生会把这一场谈话,进行得丝丝入和。他知道会留下这样一份生命契约,这也是先生此次亲自出马的关键所在。但先生的出手,仍比他的预计要冷峻得多。一个孕妇,呕吐不止,当一般的女人缠着丈夫撒娇的时候,她还要面临这样艰难的选择。
他有意拉开距离,说:“是的,我可以同你说。但先生非常看重血玲珑的方案,所以他要亲自同你说。学生是挡不住老师的。而且这些问题,果真的十分紧要,先生想知道你们的确切想法。人命不是儿戏。”还有一句话,他无法和盘端出。在某些关键问题上,他同先生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他不能代表先生,先生也不能代表他。
卜绣文说:“我懂了。需要我负全部的责任。我不怕。不必和我的丈夫商量,我就可以回答刚才的问题了。这件事,我不会同任何人说的,请你和钟先生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就闭门谢客,找一个稳妥的理由,也不再工作。使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我怀孕这件事。生下孩子,我就交于你们,生死都不再过问。只求你们医好我的早早。至于那个孩子,就当它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瓶药好了。就算这一切都空费了心血气力,我也无怨无悔。古人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假若上天真要收了我的早早去,我费了这番心血仍不能挽回她的性命,这孩子也怨不得我把她带到这世上一回了!”
卜绣文说得锥心泣血,但魏晓日不为所动,淡然说:“你的想法,正是先生所要求的。只是你最好再同夏先生商量一下。”
“不。不必了。夏先生和我的意见是一致的。”卜绣文很有把握地说。
“但是,我们下面要谈到的这件事,您一定要同夏先生商量……”魏晓日皱着眉头说。
“什么事?”卜绣文诧异。
“这个……”魏晓日仔细地斟酌着词句,怕吓坏了眼前疲惫已极的女人。他不敢说,但他必须说。他不愿说,但他只有说。他想说得尽量婉转一点,但怎样婉转对事实真相都毫无补益。他憋了这么半天,用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他不断推迟着说出这句话的时间,希望能有什么变化,使得这句话不必说出,就瞒天过海而去。
但是,时至如今,所有的努力都宣告无效,只有图穷匕首见。背水一战吧,该发生的都要发生。说了,就单纯了。
“这个……你所怀孕的胚胎的基因系统化验出来了,一个女婴。但是,她和夏早早的基因系统显示极大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怀的这个孩子的骨髓同早早的不一样,不能用……所以我还得另怀一次孕……是这样的吗?”卜绣文惊恐地回答道。
“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魏晓日语焉不详。
“噢,不要紧的。”卜绣文显示出令人敬重的大将风度。
“魏医生不必担忧,我早已想到这种可能了。我不怕。一次不行,我就打掉这个孩子,再来一次。直到怀上一个和早早骨髓配型相同的孩子……我豁出去了。”卜绣文悲壮地说,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必须把话说完。这是老师交待给他的,血玲珑计划成功与否,全在于此。钟百行在这之前所做的重重铺垫,也是为了让这个环节出现的时候,该扫清的都已稳妥解决,独剩一个症结。
魏晓日眼睛看着别处,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很平淡。
他说:“根据基因化验的结果,夏早早与你身上现在的胎儿,不属于同一个父亲。”
第十一章
卜绣文天旋地转,往事像一个失禁的膀胱,无论她怎样克制,都又腥又烫地点点滴滴洒落出来。她机械地迈动脚步,不知怎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面对自己的丈夫。她的思维千孔百疮,她要包扎一番,才能见人。
她对姜娅说:“取消今天下午的所有安排。我一个人,呆着。谁也不见,包括你。”
姜娅被卜绣文的脸色吓得不轻,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卜总,今天中午安排的是和匡宗元先生聚餐。上次就曾改过一次期,匡先生非常不满。他说,他和您是战略伙伴关系。如果再次出现临时变更,甭管什么理由,也是看不起他。那他将考虑和别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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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该死的匡宗元!卜绣文恨得牙根酸软。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情况越是复杂,你就越是要有钱。钱有一种删繁就简化险为夷的能力。钱当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都管用,但它在很多地方管用。当一切搅在一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你有钱,就可以把用钱能解决的那一部分打发掉,剩下的眉目就会梳理得清晰一些。积多少年之经验,卜绣文知道,你的钱,是你永不背叛的朋友。尤其在一个处处需要金钱的社会里,你起倒霉,越应该抓住钱。
“好!我和匡宗元,吃饭!”卜绣文咬牙切齿地说。那神情不是要吃饭,是吃人。
魏晓日心情复杂得难以描述。化验报告一出来,他呆若木鸡。嗓子眼一阵阵地发痛发紧,一道辣流涌入心口。好像要得重感冒。但他知道,这不是地道的感冒症状,而是一种心火。急火攻心。
在莫名的沮丧失落之后,魏晓日滋生出对卜绣文的蔑视和怨恨。这女人的情感生活这样复杂,她和自己的丈夫早就貌合神离。难怪那次在他家里,她投怀送抱,原来早有前科。魏晓日接下来很庆幸自己坐怀不乱的冷静,没有趟这湾混水。
藐视的心态一出现,思绪就比较集中了。从医学的角度考虑,那个女人的私德如何,他魏晓日也不是道德法官,自然不必也没有闲心评判她。情感封闭之后,事情就相对比较好办了。现在,他和卜绣文只有一个链接点——就是“血玲珑”计划,是否继续实施?
在医生这一方面,一切准备就绪,单是基因不合,完全可以重打鼓另开张。但对卜绣文来说,就是巨大的危机和再次抉择。夏早早的生父究竟是谁?她愿意暴露这个秘密吗?
她和丈夫将怎样处置腹中的胎儿?
魏晓日无法判断。他只是血玲珑计划的一个操作者。他没有决定的权力。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对这一意外变化接受之后,竟出现了一点兴奋。这兴奋来自——不管怎么说,整个计划向后延迟了,并有可能被颠覆。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还在关切这个女人?这使他很生自己的气,又没有办法。当然,不论他怎样想法,钟百行才是关键。钟百行到底道行深厚,对于胚胎的基因检验报告,他只看了一遍,就丢到一旁,说:“这不影响大局。晓日,我要和这位母亲谈一谈。”
老将终于出马。魏晚回应声说:“好的。我和她约定时间。不知您什么时间适宜?”钟百行说:“越早越好吧。”
魏晓日从中听出了隐隐的杀机。看来,老师的意见是倾向堕胎了。只有这一选择,才有越早越好的价值。惟有早。才能使血玲珑计划得以再次尝试实施。如果选择保留胎儿,就不存在早晚的问题了。谈话中,他本来以为先生的程序会是——首先告知这一爆炸性的检验结果,然后再和卜绣文探讨再次妊娠或是保留胎儿的两种可能性。医生即使有很强的倾向性,也不可能代替当事人拿主意。当然,紧急抢救除外,但血玲珑不属抢救状态,这是没有疑义的。没想到钟百行举重若轻,完全绕开了这个关键性的化验结果,只是按部就班地和卜绣文交待血玲珑计划的实施细节,包括它的法律障碍。当卜绣文亦步亦趋地接受了血玲珑的全盘方案之后,钟百行才轻描淡写地点到了最关键的“人”的概念。这就在心理上将卜绣文逼到了一个死角。在整个的谈话过程中,钟百行没有一句话提到自己的倾向性,但他所有的机锋都是倾向,他的意见已经再鲜明不过了。
一个老道的医生,不但医术高明,而且在伦理与生命的密林中,披荆斩棘坚守既定方针。
重剑无锋啊。
匡宗元的近来的习惯,是在豪华的饭店,吃简单的饭菜。这是他从一位真正的大家子弟那里学来的,尽管刚做起来的时候,心中很是不平。觉得有点亏,得不偿失,生怕给人看不起。但试了几次之后,他就深得其乐了。你过得起这样的饭店,说明你的钱包鼓胀的程度。你在餐桌上敢要清粥小莱。说明你的胃对豪宴已然厌倦。这两点一结合,你的身价不用标榜就出来了。
一个精致的雅间,桌子较通常的大餐台为小,但对两个人来说,还是略嫌辽阔。几碟小菜偏居一隅,显得重心倾斜。
卜绣文进得门来,不经心地用余光一瞥,把外衣挂到衣帽架上,坐到了匡宗元的对面。
为了冲刷自己的晦气,卜绣文特地美容一番。发型是被称为“摄政”型的。前发蓬松高挺,在英勇地凸出之后,优雅地后撤,恰到好处地暴露出女主人智慧洁白的前额。每一根发丝,都光滑地呆在精心设计的拱形位置上。这要靠大量的硬磨丝和发胶固定,当然还有在社交礼仪上一丝不苟的决心和对自我形象的捍卫。
医宗元说:“卜总,你不向我靠拢,我就向你靠拢了。”他说着,移动了原来的碗筷,坐到了卜绣文的旁边。
卜绣文涌起一阵强烈的反冒。她不知道这是腹中的胎儿作怪,还是面前的这张毛孔乖张的面孔,让她顿生腻歪。但是,她得控制。如果她要表示出反感。那她就失去了来赴宴的价值。既然来了,就得达到预定的目的,让匡宗元对合作感到快意。所以,卜绣文笑笑说:“匡总不嫌挤,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把椅子拉开了一点距离,表示自己的独立意志。
穿着大开叉旗袍的小姐走过来,躬身问道:“两位要点什么酒水饮料?”
匡宗元说:“先问女士。”
小姐就把姣好的面容,像摇头风扇一样,摆向了卜绣文。
为了孕育出最优良的胎儿,卜绣文已经有一段时间,滴酒不沾了。今天,她喝不喝?她很想放纵地畅饮一番,这样,不求解脱,也会得到片刻的安宁。但是,她不能。她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思绪,任何具有破坏性结果的举措,都不可贸然旅行。即使在混乱中,卜绣文也牢牢地把持着这一界限。
于是她礼节性地笑笑说:“我喝矿泉水。要加热。”
“您呢?”小姐又把头摇向匡宗元。
“我要可乐。”
小姐听了刚要转身,匡宗元说:“别慌。我的要求有点复杂。可乐要加热,内煮一颗九炙的话梅,记住,只一颗。还要加上嫩姜三片。千万不要老姜,太辣。也不可放得太多,三片正好。”
小姐柳眉微聚,点点头,刚要走动,匡宗元说:“请你复述一遍。”
小姐说:“加热的矿泉水一杯。加热的可乐一杯,内煮九炙话梅一颗,嫩姜三片。不要老姜。”
匡宗元侧侧下巴,表示认可。小姐轻吐一口气,急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