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拉长声音背诵了他这段得意的文章来,他背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的两句,尤为摇头摆脑,呈出了一种自己催眠的状态。但是马克斯却很镇静,他好象没有把孔子这段话看得怎么重要的一样,孔子在他的眼中,这时候,顶多怕只是一个“空想的社会主义者”罢?所以他又好象站在讲坛上演说的一样,自己又说起他的道理来。
——不过呢,马克斯在这一个折转的联接词上用力地说:我的理想和有些空想家不同。我的理想不是虚构出来的,也并不是一步可以跳到的。我们先从历史上证明社会的产业有逐渐增殖之可能,其次是逐渐增殖的财产逐渐集中于少数人之手中,于是使社会生出贫乏病来,社会上的争斗便永无宁日。……
——啊,是的,是的。孔子的自己陶醉还未十分清醒,他只是连连点头称是。——我从前也早就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的呀!
孔子的话还没有十分落脚,马克斯早反对起来了。
——不对,不对!你和我的见解终竟是两样,我是患寡且患不均,患贫且患不安的。你要晓得,寡了便均不起来,贫了便是不安的根本。所以我对于私产的集中虽是反对,对于产业的增殖却不惟不敢反对,而且还极力提倡。所以我们一方面用莫大的力量去剥夺私人的财产,而同时也要以莫大的力量来增殖社会的产业。要产业增进了,大家有共享的可能,然后大家才能安心一意地平等无私地发展自己的本能和个性。这力量的原动力不消说是赞成废除私产的人们,也可以说是无产的人们;而这力量的形式起初是以国家为单位,进而至于国际。这样进行起去,大家于物质上精神上,均能充分地满足各自的要求,人类的生存然后才能得到最高的幸福。所以我的理想是有一定的步骤,有坚确的实证的呢。
——是的,是的!孔子也依然在点头称是。我也说过“庶矣富之富矣教之”的话,我也说过“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的为政方略(说到此处来,孔子回头向子贡问道:我记得这是对你说的话,是不是呢?子贡只是点头。)我也说过“世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我也说过“齐整至鲁,鲁变至道”,我也说过“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呢。尊重物质本是我们中国的传统思想:洪范八政食货为先,管子也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我的思想乃至我国的传统思想,根本和你一样,总要先把产业提高起来,然后才来均分,所以我说“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啦。我对于商人素来是贱视的,只有我这个弟子(夫子又回头指着子贡)总不肯听命,我时常叫他不要做生意,他偏偏不听,不过他也会找钱啦。我们处的,你要晓得,是科学还没有发明的时代,所以我们的生财的方法也很幼稚,我们在有限的生财力的范围之内只能主张节用,这也是时代使然的呀。不过,我想就是在现在,节用也恐怕是要紧的罢?大家连饭也还不毅吃的时候,总不应该容许少数人吃海参鱼翅的。
——啊,是的!马克斯到此才感叹起来:我不想在两千年前,在远远的东方,已经有了你这样的一个老同志!你我的见解完全是一致的,怎么有人曾说我的思想和你的不合,和你们中国的国情不合,不能施行于中国呢?
——哎!孔子到此却突然长叹了一声,他这一声长叹真个是长,长得来足足把二千多年闷在心里的哑气一齐都发泄出了。——哎!孔子长叹了一声,又继续着说道:他们哪里能够实现你的思想!连我在这儿都已经吃了二千多年的冷猪头肉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中国人不能实现你的思想吗?
——还讲得到实现!单只要能够了解,信仰你的人就不会反对我了,信仰我的人就不会反对你了。
——啊,是那么我要……
——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去找我的老婆去了。
在这儿假使是道学家眼中的孔子,一定要大发雷霆,骂这思念老婆的马克斯为禽兽了。但是人情之所不能忍者,圣人不禁,我们的孔圣人他不惟不骂马克斯,反而很艳羡地向他问道:
——马克斯先生,你是有老婆的吗?
——怎么没有?我的老婆和我是志同道合,而且很好看啦!
满不客气的马克斯,一说到他的老婆上来,就给把他的主义吹成了理想的一样,把他的老婆也吹到理想的了。
夫子见马克斯这样得意,便自喟然叹息而长叹曰:人皆有老婆,我独无呀!
子贡的舌根已经痒了好半天了,到这时候才赶快插说一句道:四海之内皆老婆也,夫子何患乎无老婆也?
到底不愧是孔门的唯一的雄辩家的子贡,他把孔子的话改用过来,硬把孔子说笑了。
莫明其妙的是马克斯,他盘问了一回,才知道孔子是自由离了婚的人,他觉得孔子这个人物愈见添了几分意义了。
回头孔子又接着向马克斯说道:不过我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妻吾妻以及人之妻的人,所以你的老婆也就是我的老婆了。
马克斯听了骇得大叫起来:喂,孔二先生!我只是提倡共产,你公然在提倡共妻!你的思想比我更危险啦!好,我不敢再惹你了!
马克斯说了这几句话,赶快把四位大班招呼着,匆匆地使临阵脱逃起来,真好象他留在欧洲的老婆立刻就要被孔子去共了的一样。
师弟四人立在殿上,看见马克斯的大轿已经抬出西辕门了,自始至终如象蠢人一样的颜回到最后才说出了一句话:
——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今日之夫子非昔日之夫子也,亦何言之诞耶?
夫子莞尔而笑曰:前言戏之耳。
于是大家又跟着发起笑来。笑了一会,又才回到席上去,把刚才吃着的冷猪头肉从新咀嚼。
十一月十六日脱稿
孔夫子吃饭
孔夫子和他的门徒们困在陈蔡之间已经有七天没有见饭了,不唯没有见饭,甚至连菜汤水都没有见过。①
①作者原往:“此故事出处,见《吕氏春秋·审分览·任数》篇。”
大家都饿得来不能动了,东倒西歪地在一座小村落外的山林子里睡着。
他们在七天前初到那儿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因为走得疲乏而且口渴得难耐,有几位弟子便满不客气地从邻近的瓜田里偷了几个香瓜来让先生和大家解渴。他们当晚便在那儿露宿。但不料第二天清早醒来,他们却为当地的农民们所包围着了。偷瓜的时候是被人看见了,故尔惹出了这场乱子。
纯朴的农民以为他们是伙盗,只是把他们包围着,却不敢更进一步怎么他们。他们师弟间却又没有胆量足够的人敢跑去向农民疏通。就因为没有胆量,因为怕死,象孔子那样的大圣人固不用说,连最勇敢的子路,最能辩的子贡,都毫不中用了。
就这样一群人便不能不干饿下去,饿了足足七天,还能走动的人实在就只剩下一个颜回了。
颜回究竟不愧是“其心三月不违仁”的大贤,饿到了第八天上的清早,趁着孔子还在睡觉的时候,他鼓起了他的仁者必有的勇气,把一张白布片来拴在孔子的拐杖上作为投诚的旗号,他拿在手里走出林子去向农民军投诚。
纯朴的农民究竟是好说话,看见颜回那个慈祥的和农民的愚鲁相差不远的面孔,又听着他以朴讷的言辞说出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才晓得是出于误会,便立地把围解了。而且还可怜他们,送了些白米给颜回,让他拿去煮给他的先生和同学们吃。
颜回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在心里真真是给了农民以无限的祝福,无限的感谢。他把米拿着回林子去,见了先生,把详细的情形说了,不用说我们的圣人和他的大贤们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孔夫子心里想:究竟颜回是不错,他这人是在我之上。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他说出口来的是:
——“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我是有天老爷看承的呀。”
好在林子里的柴火方便,颜回回头便去一手一足地把米淘好,搬了几块石头来做成灶孔,便煮起稀饭来。因为他想到,肚子饿久了的人,顿时吃硬饭是不行的。
孔夫子和一群弟子们不用说仍然没有动,但他们都安了心,没有什么焦愁的了。有几位稍微还有点焦愁的,是看着颜回的一举一动太纡徐,好象故意在和他们的肚子作弄;又怕的米太少,稀饭不够吃。
这样淡薄的焦愁,在我们圣人的心中也在所不免。我们的孔夫子睡在一株大树下一段高的地方,看着同样饿了七天的颜回在那儿有神没气的煮饭。看他煮了好一会,把锅盖揭开了来,但使他感觉着了很大的不愉快。他看见颜回揭开了锅盖来,便把另一只手在锅里掏了两指头的饭来送进口里。这下便很伤了孔子的尊严。因为孔子是一团人的领袖,连我领袖都还没有吃的时候,你公然就先吃!这是孔子在肚子里斥责颜回的话,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颜回把稀饭煮熟了,先舀了一碗来陈在孔子的面前。孔子这时候又存心要试验颜回一下,看这人究竟虚伪到了怎样的程度。
孔子说:“回呀,我刚才梦见了我的父亲。(不用说是圣人临时扯的谎。)有饮食要先敬了长上,然后再吃。你替我在露天为我的父亲献祭罢。”
颜回赶快回答道:“先生,今天的饭是不好拿来敬神的。”
——“为什么不好拿来敬神?”
——“我听先生说过‘粢盛必洁’,今天的稀饭不干净,不好拿来祭神。”
——“为什么不干净呢?”
——“刚才我揭开锅盖的时候,飞了一团烟渣进去,我赶快用指头把它拈了起来。但丢掉又觉得可惜,我的指头也烫了,所以我便送进了口去。……”
孔子听到这里,才突然“啊哦”地叹了一口气。他赶快抢着说:
——“好的,好的,回呀,你实在是一位圣者,连我都是赶不上你的。”
他说了这话,又对着弟子们把自己的一片疑心和对于颜回的试验,和盘告白了一遍。
孔子借着这一番的告白来和缓了他自己良心上的苛责。但他同时更感受着一种下意识的安慰:
——“我的领袖的尊严,并没有受伤。”
1935年6月3日草此
孟夫子出妻①
①篇前原有“作者白”:“这篇东西是从《荀子·解蔽篇》的‘孟子恶败而出妻’的一句话敷衍出来的。败是败坏身体的败,不是妻有败德之意,读《荀子》原文自可明瞭,孟子是一位禁欲主义者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一向为后世的儒者所淹没了。而被孟子所出了的‘妻’觉得是尤可同情的。这样无名无姓的做了牺牲的一个女性,我觉得不亚于孟子的母亲,且不亚于孟子自己。”
孟夫子一清早起来,打着赤膊在园子里养他的“浩然之气”。他把两手按着肚皮,就象雄鸡要叫的一样,把颈子伸起来向后屈,仰望着天,闭着嘴用鼻孔纳气,有得五秒钟的光景用口吐出着把头复还原位。就这样反复着在一吐一纳。当他纳气时,他那瘦削的胸廓从凹陷下的肚皮上挺出,一片片的肋骨是可以数得清楚的。那种的工夫,在古时候的人是称为“熊经鸟申”,直译出来是说“老熊吊颈,鸡公司晨”,意译出来就是“深呼吸”。
但他深呼吸了好一会,头脑总是昏蒙蒙的,就象在头骨下面有一张布帕把脑髓包裹着了的一样。鼻也发燥,眼也发干,他的目的是要保存着那清清凉凉的“夜气”,而在他的全身中却弥漫着一团的燥气。他的四肢也无力,特别是十个指头,那里面就象有微温的汤水在鼓胀着的一样。
这理由他自己是很明白的,他突然叹息了一口气来。
——“啊,我的精神如能象那蝉子的声音那样的清例而玲珑呀!”
他羡慕起在园角上的一株桑树上叫着的蝉子,自然在孟子的时代,人还没有知道凡是昆虫的作声其实是含有性爱的要求的。
——“先生,饭已经弄好了,请上来吃早饭啦!”
年纪伯正当三十的孟夫人,和孟夫子成一个极端的对照,她和夏天的清晨一样,丰满而新鲜。她上面穿着白色的葛衣,下面穿着绿色的布裙,打扮得就有点象现今的朝鲜妇人。她打着赤足,捧着一个食案,走到临着园子的廊沿上来,请孟夫子上来吃饭。
孟夫子不大高兴地把头掉过来看了她,蹙着额,只把头点了一下没有作声。但他那无力的脚也被拖着,走上正房来了。他先进侧室去穿上了衣服,又回到正房来坐在正中处孟夫人所安好了的席上。这席不用说并不是如后人的桌椅,乃是字的本义所表示的席。古人的席地而坐的起居,现今还在“日本”这座活的古物馆里面保存着,凡是到过日本,或看过日本生活的照片画片的人,请把来提醒在眼前,便可以仿佛得孟子和夫人的生活情景。
孟夫人在这时候又从厨里捧了一个小小的饭甑来。
孟夫子虽然是穷人,但他是儒者,很讲礼节的——这样的表现却未免太硬,实则古人的所谓讲礼节就是现今人所说的“玩点宦派”,说得更摩登一些时,便是要发挥些贵族的风味。因此他是正襟危坐着,让和颜悦色的孟夫人跪着在一边替他盛饭。孟夫人不用说是不敢和他一道吃的,要等他吃完了,收拾下去,在厨房里面自己背着吃。就是盛饭时也不能用亲手授受,要用木盘来作中介,递木盘时也要埋着头双手捧出去。
就在那样的情景中孟夫子吃饭,因为他喜欢淡泊,也喜欢吃鱼,吃得倒也简单,是一杯鱼羹,一碟姜片,一盘凉拌的绿豆芽。这都是孟夫人所经心做出的洁白潇洒的菜,然而菜虽潇洒,而孟子却吃得异常矜持,他的视线只笔直地由饭碗移到食案,又由食案移到饭碗,把跪在旁边的夫人竟连在眼角上也都不挂一下。
这是什么道理呢?孟子是那样的顽冥,那样的把孟夫人看不起吗?是孟夫人有了什么失德?不是的,都不是的。这理由在矜持着的孟子和怡悦着的夫人都是很明白的:因为昨晚上的情形和今晨的是全然不同。昨晚孟夫子爱抚我们的孟夫人不是就如吃甜瓜的一样,连浆液的一滴都要爱惜的吗?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