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楼的时候我听见了儿子们的笑声,我的心十分安适了,我知道他们在这几天之内没有什么意外的变故。
我把纸窗门拉开,看见晓芙在扫除房间,她要准备着铺设寝具了。三个儿子围坐在电灯下面一张食台周围,他们是在看画报。
——“你怎么突然想着又回来了呢?”晓芙先看见我,向我这样问了一声。她回头向着佛儿说道:“你看,爹爹回来了呢!爹爹回来了呢!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儿子们的头发都很深了,几天不见颜面都觉得青苍。
儿子们听着母亲的话声才注意到我来,佛儿博儿都立地起来扭着我了。
和儿说:“妈妈谈白话,说到古汤去了。”
——“不是白话呢,我真个到古汤去了来,此刻才从那儿转来的。”
我一面说着便把包袱解开,把动身时买的一些糖食分给儿子们,把我在古汤写成的几篇小说递给了晓芙。
——“哦,写得不少了呢!”
——“有三四万字的光景。”
——“你去了共总几天了呢?”
——“连今天在内一共五天。”
——“究竟还是分开住的好了。”
——“那些都是在头两天做的,昨天和今天的两天都是费在修改上去了。”
——“你怎么又想着回来了呢?”
——“已经做了一个段落了,很想跑回来看看你们。孩子们都没有什么吗?不寂寞罢?”
——“哪会寂寞来?他们一天都在外边玩耍着。”
——“啊,那就好了。我还怕他们离了我会寂寞,其实我在前天晚上就想回来了,前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来,昨天又下了一天,待我一修改起原稿来一直便拖到了今天晚上。我尝到了雕刻家的苦心了,从粗制的雏形要雕刻成完美的艺术品,比起槁时真还要费力。”
——“那是应该的呢,这怕就是艺术家的良心罢。”
——“不过在经济上说来便大吃其亏了。多费了两天工夫把字数还要削减。这算是两天不能进钱,反转还要倒补了。”
我们彼此都笑了起来。我一面又把买回来的柿子剥着,分给儿子们吃。
——“好几天不吃柿子了。那下面的老头儿真是吝啬,园里的那株柿子树他生怕人偷了他的,有一次我们在外面买了几颗柿子回来,我们正在吃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他就攀上树去数起颗数来。他说楼边的少了几颗,真是笑人。我们以后便连柿子也不敢买了。”
——“这正是古诗里说的‘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呢。真是,不愉快的事情,连在瓜田李下的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观念也是这样地牢不可拔。人类这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呢!……几天不看报了,有什么新闻吗?”
——“好象什么也没有。……啊,有的,有的。Anatole France就在你往古汤的那天死了呢。”
——“哦?终归死了吗?”
——“英国的报纸上说他的死是世界的损失,法国的大总统也亲自去吊他。”
——“唉,真个怕是世界的损失。France的作品我虽然没有十分亲炙过,但我想一个文艺上的伟人的死,在世界全体的文化上,比死五百个大总统,也还要损失得多些呢。究竟他们西洋人的眼光是要进步一些。假使在我们东洋,尤其是在我们中国,死了一个文人倒比死了一条狗还要不值钱了。”
——“哦,还有,还有。中国的战争停止了呢!”
——“停止了?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
——“是江浙一部分的,我们来月总可以回上海去了罢?”
——“回去也是没有意思,和去年的一样。”
——“去年是你太不顾家了,你假如肯认真做点文章,我们决不会那样地不安稳的。上海不好的时候我们到杭州去。”
——“杭州我觉得没有这儿好了。那儿的‘九溪十八涧’,‘花坞’,算是比较好的地方,但都赶不上这儿。假使生活能够安全,我就老死在这儿也很情愿的。”
——“你在古汤住的馆子不是我们前回去过的吗?”
——“不是的,在前回的斜对面。因为浴客很少,我一个人住着两间房间,非常宽敞的。三面都是庭园,前面的园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池子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池子里面养着许多红的鲤鱼。真是再清静,再舒畅也没有。我每天清早五点半钟起来,洗了温泉之后便回到房里做文章,心思滞塞了就在庭园里面散散步,看看游鱼,或者又在回廊上晒晒阳光,脑里的思路不知不觉地就如象从山里迸出的清泉一样渐渐通畅起来。忍不住又起身去写。我的几篇小说都是这样写成的。”
——“啊,那真好了。”
——“并且待遇也还不坏。我去的头一天约定一块二角钱一天,下女满不高兴,吃食也不好。第二天早晨我加成两块钱,便一切都改变了。”
——“在这样的乡下两块钱一天算是上客了。”
——“但他们打着的招牌特等是四块呢。”
——“那样的客在暑天或者会有来的。”
——“你们明天和我一路去,我们到那里住去。”
——“不行,不行,孩子去了又会搅扰着你,你又要做不出东西来了。我们随后一星期会一次。这次你回家了,下一星期我们去罢。”
儿子们都睡熟了。
我在枕上把我的新作朗读给晓芙听着。
她慵倦了,几次欲睡我都惊醒了她,她用力把眼睛睁开,在唇边浮着微笑。
但我的一篇短篇的朗读还未终结时,她终竟睡去了。
慰安的空气布满了一楼,我的作品还有什么用处呢?
醒来的时候楼外还是黑暗的。
听着楼下的时钟声:一下,两下,三下……怕是四点钟了罢?……啊,还在打,还在打……足足打了十二点钟。啊,我才睡了仅仅三个钟头的光景。
晓芙和孩子们都还睡得很安稳的。
我随手把Jules Renard①的《Le Vigneron dans sa Vigne》②取来翻读。
①作者原注:鲁那(1864…1910),法国作家。
②作者原注:《葡萄园的葡萄栽培者》。
鲁那的作品我真喜欢,我在这儿寻出一种很谦和,很恬淡的空气。
他写的奥兰普姑娘就好象我的晓芙一样。
我读着鲁那的书,听到打了三点钟过后,我又睡去了。
清早起来领孩子们到溪边去洗检。已经六点钟过了,太阳还在山后,潭中的溪水呈深蓝色。水边的鱼秧看见人来都逃散了,但看人也没有坏心,又陆续地聚集拢来。
洗了脸转来,楼下的老头儿在柿子树上说话,树下立着他的老婆。
——“楼边上的又象少了几颗。”
他是又在数颗粒了。我顿时觉得他是看见了我们昨晚上投在楼下的柿皮。我心里阴晦了起来。
——“老板,我们吃的柿子是我从古汤买回来的呢。”
——“吓吓,先生,我没有说你们。”
他的意思是把我们的冤罪移到他养女夫妇身上去了。
——“人类这样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在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的观念怎么也这样牢不可破呢?”
吃早饭的菜是山芋羹,盐煮青豆,白菜炒香菇。
几天不在家里吃饭,今晨多吃了两碗。
饭后晓芙催我动身。和儿留我明天再去,我也想多住一天,托口把孩子们领出去剃头,但是村上的理发师今天都休息了。
动身走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
晓芙和儿子们送我。
我们走了两里路的光景,看见三个红果吊在岩头的山茶树上。果实比茧壳稍大,色韵和鲜柿一般。晓芙说是“乌瓜”。
我把洋伞柄去钩摘,但太高了,钩搭不上。孩子们怏郁起来。
——“搭不上呢,再朝前面走些一定还有。”
又走了半里路光景,乌瓜终竟再寻不出。
晓芙说:“好了,我们回去了,再送也没有尽头。”
——“我们一道往古汤去罢,明天再回去好了。”
——“不行,你今天去已经耽搁了一天,我回去还要缝些衣裳才行。天气渐渐冷起来了。”
——“好,那我转送你们几步。”
——“送来送去的只是耽搁时间。”
——“不是,我送你们转到刚才那有乌瓜的地方去罢。我攀上去摘给他们,免得孩子们不遂心。”
我们又回走了半里路。
三个红色的乌瓜终竟被我摘下来了,我分给我三个儿子,他们都很高兴。
——“好了,你们请转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博儿看见我要分离,他却连乌瓜也不要了。他把乌瓜交给他母亲说要跟我同去。
——“博儿,你乖觉地回去罢,再隔几天和妈妈一道去。”
——“不,我要一路去。不,我要一路去。”
——“你乖觉些呢,到那边去没有哥哥弟弟陪你玩耍呢。”
——“你要听话些呀,博儿。你爹爹因为你们搅着做不出文章来,要到古汤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来,你们便没有饭吃。”
晓芙这几句话使我游泫然起来,博儿也沉默了,但他那颓丧着的青苍的脸儿哟!
博儿镇着了,回头佛儿又扭着我抱他,他也知道我是要走了。
——“不行,不行,你把他背在我的背上!”
——“好,请了请了,你们到礼拜六来罢。”
佛儿在他母亲背上哭了起来。
大的两个孩子连头也不抬了。
转过一只山角,隔断了他们。
惆怅呀,惆怅呀,他们母子惆怅着南归,我却拖着我的影儿惆怅着北上。……
矛盾的统一
上海的牙医生真是贵得吃人。
拔掉一个牙齿照例要取六块钱,取脱后要换上一个,不消说又要格外取钱了。
我还好,算没有一个虫牙,不怕牙医生的价钱就如何高抬,他总抬不到我名下来的。但是我的女人却是受罪了。
她一口几乎都是虫牙,等到身上有孕的时候,更千灵万验地大概有虫牙发作。现刻又是她虫牙发作的时候,晚上每每痛得不能就枕。要想去就医,但我们哪有许多钱去进贡呢?没有法子只好弄点“可克因”来时时涂抹,作些对症的疗法。
今天清早她的牙齿又痛得不能忍耐,连“可克因”也不能奏效了。没有法子只得教她安睡起来,不消说是只睡在地板上的。
今天是旧历的正月初三了,我生怕有人到我家里来拜年,因为我家里毫没有可以坐人的地方。楼下的客堂里面,祝君的家族还是寄居着的。楼上不消说是不好见人的。
但不幸,其实是意外的荣幸,在午前十点钟的时候,有人在我的后门上敲门了。
我把后门打开的时候,看见来的是T君和G君,他们一看见我便“拜年,拜年”,但我着急了。到底请他们在什么地方坐好呢?
当我还在踌蹰的时候,T君又对我说:
——“还有客,还有女客。”
我听了这话更骇得手慌足乱了,啊,到底怎么好呢?
果不其然,从前门外又转过来了G君和T君的夫人。
G君的夫人是去年才从美国回来的,我只看见她一身的狐皮,没有看见她的面孔。她到我家里来,这回要算是第一次。
T君的夫人是在日本留过学的,她和我的女人也很熟,她一见到我便很关心地问道:
——“你的夫人呢?”
我说:“牙痛,在楼上躺着。”
她听我说了,便要上楼去看她,她把她的高跟鞋一脱,已经登上了两级楼梯了。啊,怎么得了呢?怎么得了呢?
——“要脱鞋吗?”G夫人问。
——“他们的生活是日本式的。”T夫人反替我说明了。
——“要脱鞋,那我就不能上去。”
啊,谢天谢地!我心里不消说是感谢T夫人,但我实在更加五万倍地感谢G夫人了!
G夫人一说不上去,大家都停止着了,T夫人又退下了楼梯来。
我到这时候脑筋好象才活起来的一样,我提议说:
——“我们到法国公园去坐好吗?我家里实在没有坐的地方。”
但是T君和G君都推却了,他们说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拜年,我们就只好告别了。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她那双高跟鞋!万一她们果然上了楼,看见了我那和猪狗窝一样的楼房,和叫化子一样的妻子,她们假使要动怜悯,那是伤了我的尊严;假使不动怜悯,那不是伤了她们的尊严吗?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那双高跟鞋!是日本的风俗救了我,上楼定要脱鞋。也是西洋的风俗救了我,女人不容易脱鞋。好的,什么都是好的。两种全不相容的风俗,在这儿却恰好融会起来解救了我。我这又该感谢什么人呢?
衣敝缊袍要与狐貉者立而不知羞耻的,决不是寻常的人所能办得到的事。
我自己天理良心地说一句话:
我自己的物质欲望并不比一般人低,而我自己的羞恶之心也并不比一般人不锐敏。
孔二先生哟,孔二先生哟,我到今天才深深知道你要赞美子路的苦心了!
一只手
——献给新时代的小朋友们
一
在尼尔更达①海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岛子,也名叫尼尔更达,那岛子上已经有象上海这样的繁华的都市了。
①作者原注:“尼尔更达”是德文nirgend(没有的地方)的音译。
都市愈繁华,贫穷的人便愈见加多。这是因为社会上有数的钱财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去了的缘故。在这上海地方我们是可以看见的。你看,那遍街满巷都是穷人,在这穷人堆中坐着汽车纵横往来的有钱人究竟只是少数。上海市上的洋房、商店,也就可谓冠冕堂皇了,但是只要你一出市外,便可看见无数的丑陋不堪的小屋——比有钱人的猪牢也还比不上的小屋。这样的小屋,多半聚集在繁华市镇的周围,尤其是大规模的工厂的周围。
象这样的小屋在那尼尔更达的小岛子上也就不少了。
有一位名叫孛罗的盲目老人和一位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同住在那样的一座小屋子里面。他们两人已经有五六十岁了,又加以成了残废,不消说是不能够做工的了。但他们在以前是做过苦工来的。男的在烟草工厂内做了二三十年的苦工,他那双眼睛就是因为中了尼可青①的毒才成了瞎子的。女的呢,也在制铅工厂里做了很久的工,也就因为中了铅毒才成了那样半身不遂的废人。
①又称尼古丁,英文Nicotine(菸草中的毒素菸碱)的音译。
他们在能够做工的时候,不做工是没有饭吃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