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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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小说集-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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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体,前几天我到无锡去过一回,去年夏天无锡的朋友们不是说替我们找到一个住所吗?那个住所真好,我此次跑去看了来,很可惜去年我们没有搬去。倘使去年我们是去了的话,我们的生活,或许不会如许落寞,你也不会转回日本去了。但是,过往了的事悔也是来不及的。我现刻对于生活的压迫,却一点也感不着什么了,我有解决它的一个最后的手段,等我到日本后再向你说罢。最痛快的事情是我今天把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蹂躏了一次——真个是用脚来蹂躏了一次。金钱哟!我是永不让你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我到日本去后,在生理学教室当个助手总可以罢,再不然我便送新闻也可以,送牛奶也可以,再不然,我便要采取我最后的手段了。到日本后再说。
 为我抱着孩子们多接几个吻。
 他草率地把几封回信写完之后,时候已经将近四点钟了。身上好象放下了莫大的负担,心里也疏畅了许多,只是两眼觉得异常干涩,他便把纸笔检好,又去打了一盆冷水来洗了一次脸,把几封信揣在衣包里,打开后门出去。
 一千八百九十一年前同着耶稣钉死在Golgotha山上的两个强盗中的一个,复活在上海市上了。

 1924年3月18日


 三诗人之死

 孩子们没有伙伴,出外去的时候,因为国度不同,每每受到邻近渔家的儿童们欺侮。坐在家里,时常听见他们在外面的哭声,或则流泪回来,有时他们又表现些不好的行为,说出些不中听的话,这当然是从外边濡染来的。因此我们便立了一个家规:没有大人同路不许他们出去。
 但是这又太使他们孤苦了。
 晓芙时常对我说:“我们去买匹兔子来喂罢,兔子干净,喂来也不很费事。”
 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们便走到一家养兔园去。
 兔子的种类是很多的。
 养兔主人说:“兔的繁殖力很大,生后六个月便要生儿,第一胎五六匹,以后每月一胎,一胎七八匹。”
 我那时听了这话,很是出乎意外。我以为这养兔的事业倒是很有利益的一项生意了。譬如在正月里买一对满了六个月的兔儿来,养到年底就可以产出将近千匹的子孙了。
 不过养兔的人又说:“出产太多了,太麻烦,每胎大概只留两匹,要杀死五六匹,——这也是一种无形的生存竞争。假如不加屠戮时,恐怕全地球要成为兔子王国呢。”
 在兔园里我们买了一只怀了孕的母兔。但我们倒不是希望她在一年之后替我们产出千匹的子孙,我们只希望她产几匹兔子来替儿子们做做朋友罢了。
 我们买的母兔是波斯种,这只是据养兔的人告诉我们的,毛是棕褐色的,和我们平常看见的山兔一样。我们从养兔园里把它抱回寓里来,养在“玄关”里面——日本房屋的玄关就象我们说的“朝门”(江苏人称为“门槽”),大概的结构是前后两道门的进口中间的一个过道,横不过一丈,纵不过五尺。
 母兔和我们同居之后,起初异常怕人,但相处一两日,也就和人亲近起来,向人依依求食了。我们第天的清早在草原里去摘些带着露水的鲜草来喂它,晚上出游的时候,也把它带到海岸上去,任它在草原里闲散。孩子们非常高兴;邻近的儿童们看见,也觉得非常羡慕。但是高兴极了,他们又常起争端,因为他们对于它的态度,不能时常一致。有时一个想作弄它,嗾使它,而别一个又要袒庇它,保护它;小小的保护者时而用出他们最后的武器来,便是放声大哭了。
 相处一礼拜了,十日了,十二日了。欢娱的五月看看便要告终,而我们的母兔娘娘还不见产生儿子。我们观察它的动作,观察它的腹部,也没有什么异状,我们便疑是受了养兔者的欺骗了。
 第十三天的清晨,在我起床去开门的时候,我的木屐下感受着一种柔软的东西,同时发出一声微弱的鼠叫。我惊异了,以为是踏死了一只老鼠了。但我把大门打开时,啊,奇怪!鼠子般的兔儿,在过道里东一个西一个地爬着,我不禁叫着说道:兔子生了儿了!兔子生了儿了!晓芙和儿子们听见,便都跑到门道里来。
 兔儿一共是五匹——我们的兔母自然是第一次的出产了。被我践踏了的一个,因为受伤太重,终于死了。出产好象是在夜半,兔儿并不藏在娘的肚下,冻得如象冰块一般了。我们赶快把棉花来做了窝。把踏死了的一匹埋在后园里的茶花树下。又叫和儿去买了一块豆腐来供养兔母。
 兔儿的身长不过一寸光景,眼还没有开。光嫩的皮肤连一点茸毛也还没有。有两匹是红色,有两匹是黑色。我们疑心它们太小了,晓芙说:怕是早产罢、但我们的结论是看它们今后的死活如何。
 兔母出产后,我们得到了些意外的经验。
 别的家畜如象猫,如象狗,如象鸡,它们的母性是异常鲜明的。在养育幼儿时,它们完全呈出猛禽猛兽的变态,独于我们这匹母兔对于它的幼儿们却没有丝毫爱护的情谊。它产后的精神和肉体,完全和产前一样,在第一天它对于它的幼儿全不喂奶。晓芙说:人的奶子头一天是没有的,怕兔子也是一样罢?但到第二天来它仍然不喂奶,只自照常跳跃着吃草,也不抱抚它的幼儿。兔儿也没有啼讥的声音。待到第三天,一匹弱小的红的终竟死了。怕真是早产罢?不然,便会是饿死了的。我们决心用武力强迫了,把免母按着,把剩下的三匹兔儿放在它的怀里,兔儿盲目地寻起奶来,仰着身吸得上好。
 ——“这只母兔真怪,很有点象西洋妇人。”
 兔儿渐渐大起来了。皮肤也渐渐粗糙起来了,起初嫩得和缎面一样的,渐渐象鲛鱼皮一样了。满了一个礼拜,眼睛总还不容易睁开。
 就在满了一个礼拜的那天晚上,晓芙走去关门的时候,突然又听见一声尖锐的鼠叫声。啊,兔儿又被踏坏一个了。这回是一只顶大的黑的,踏伤了左边的前脚,幸还不至于死。晓芙在电灯光下赶快把了些沃度丁几、脱脂棉和裹带来替它把伤处护好了,心里着实难过了一下。
 从此以后这只兔儿就成了跛脚,我们便叫它是拜伦(Byron),还有两只,一只红的大些的,我们叫它是雪莱(Shelley),一只黑的小些的,我们叫它是济慈(keats)。
 我们这三位诗人,在第十天上才睁开了眼睛,身上的茸毛也渐渐长得和海虎绒一样了。拜伦和济慈是灰黑的,雪莱却是黄的。
 我们的三个儿子也就成为了三位诗人的保护者(Patron),大儿保护拜伦,次儿保护雪莱,三儿保护济慈。不过这几位小小的保护者也和一般艺术家的保护者一样是等于玩弄者罢了。最有趣的是才满岁半的三儿,连他自己才勉强能如鸭子一样簸行得两步,他却爱用他肥胖的手儿去把济慈提捉。或是横提,或是顺提,或是倒提,无论身上的哪一部分都不管,总是用手去捏着,便跑着欢笑起来。好在柔顺的兔子,不啮人也不抓人,所以小儿们也决没有受惊惶的时候。
 兔子的不作声息,真到了可以令人惊愕的地步。
 母兔从早到晚只是默默地啮些青草,把周身的神经十分紧张着,不住地动着唇,屹着耳,凝着眼,警备着敌人的伤害。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好象上了发条一样,立刻遁逃起来。
 兔儿自从睁眼后,也渐渐发挥起这些本能来了,遁逃的神速真是令人想到“狡”字的徽号是应该专属于它们的。
 但是它们的爪牙不足以保护自己的身体,它们的嗜好只是些青嫩草苗,它们没有伤人的武器,也没有伤人的存心,而它们的敌人却是四面环布!它们假使没有这锐敏的神经和神速的四肢,它们在这地球上的生存恐怕早已归于地质学家的领域了。
 我听见兔子的声音,如象鼠叫一样的,只有三次。第一次是我最初踏死胎儿的时候。第二次是晓芙踏伤拜伦。拜伦自从破了脚以后,身体的发育渐渐停滞了。跑路也不十分敏捷。晓芙特别爱怜它,我也时常加以注意。但是它又使我们听着第三次的鼠叫了。
 自从母兔生产以后,每逢晴天我们便把它拴在园子里的一株橘子树下,三位诗人是自由地放在它们的母亲旁边的。
 那是一天晚上。我们拿着碗筷正要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又听见我们听见过的一种哀切的鼠叫声,大家都惊屹了起来,立刻跑向园里去。
 ——“啊,猫子,猫子,拜伦衔去了!拜伦衔去了!”
 我们看见一只雄大的黑猫,衔着那脚上还带着裹带的拜伦,向邻家的茅屋顶上跑去。我们吆喝它,它从屋顶上掉转身来把我们凝视着。我们又不好投石子去打,怕打坏了别人家的茅屋。我们只得瞠目地看着我们的诗人在那黑毵毵的恶魔的口中死去。
 啊,可怜的拜伦!可怜的拜伦!它的死,比真正的拜伦百年前在希腊病死了的,对于我们还要哀切得多呢。它使我们感受着一种无抵抗者的悲哀,一种不可疗救的悲哀。——无抵抗者即使沉默地把自己的性命牺牲,但是谁能保定以后的黑猫不再吃我们的兔子呢?
 我们那天晚上大人和孩子都是食不下咽的了,心里最难过的怕是晓芙,她始终说拜伦是被她杀死了的。因为她把脚给它踏伤了,所以才有这场奇祸。别的两只都逃掉了的,假使脚不受伤拜伦也定然可以逃免的。……她始终怨艾着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到失却了抵抗力的时候,连一只黑猫也要肆意地欺侮你呢!
 拜伦死了,我们对于雪莱和济慈更加注意地爱护了。我们始终把它们养在玄关里面,不放它们出来。
 有一次晓芙和三个儿子都往澡堂里去了。是中午时分,一位游方和尚到我们门前来化缘。他把大门拉开走进玄关里来,摇着金钟哇啦哇啦地便念起佛号。我是最恨和尚的人,我故意没有去理会他。他哇啦哇啦响了一阵,又独自走了。在他走后有两秒钟光景,我突然想起玄关里的两位诗人来,我跑去看时,公然不见了!
 ——“啊,这混帐的秃头骗子!他恨我没有给他钱米,他把我们的一对兔儿偷走了!”
 我蹑起木板鞋便追赶出去。
 和尚正在邻家化缘,我看见他挂在颈上的一个布袋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是在蠕动。
 ——“你这混帐的秃头骗子!这不是我们的兔子吗?”
 我很想跑上去把他扭着,但是我又怕诬枉了人,想回头去再检查一遍。
 到回头来把开着的两扇门拉开,两只兔子才从门扇后滚了出来。——
 象这样的悲喜剧不知道演过多少回,我们对于兔儿的爱情一天一天地深厚了起来。我们没把它们当成畜生看待,我们是把它们当成我们家族的成员看待了。我的晓芙尤为溺爱它们。她隔不两天总爱替它们洗澡,我们笑呼为“诗人的洗礼”。其实受过洗礼后的诗人们实在是再可怜也没有的。它们的丰美的毛衣被水打湿了,形态丑陋得不堪,并且冻得战巍巍地一点也不能活动。我时常嘲笑晓芙,我说象你这样的爱,才真正是“溺爱”。
 是拜伦死后的第几周,我现在记不清楚了。我们的雪莱和济慈都已经成了翩翩出世的佳公子,已经从玄关生活解放出来了。
 它们在菩提树的树荫下,在美人蕉的花丛中,在碧绿的嫩草里,互相追逐着的情形最是有风趣的画景。
 它们在园里耍倦了,又每从墙脚的罅隙处跑向海岸上去。起初我们很关心,它们一出去了,便跑去追回来,但是回数太多了,它们自己也晓得回来,我们后来便懒得去追了。
 有一天午后济慈突然不见了,不知道它是几时出去了的,等到傍晚它也不见回来。
 傍晚晓芙举行“诗人的洗礼”的时候,只剩着雪莱,但是雪莱也是奄奄无生气了。
 ——“这是什么原故呢?”
 晓芙在它的毛衣里发现了许多蛆虫,原来它的背脊上不知是几时受了伤,更不知是几时已经腐化了。
 可怜的雪莱就在那天晚上无声无息地死了去,第二天清早只看见它的尸首睡在地上。
 就是这样我们的三位诗人便先先后后地离开了我们。我们等济慈回来,一直等到现在,已经是秋神将临的时候了,而它终于不见回来。想来我们的这位诗人不是死在犬猫的口中,便一定是填了两脚兽的肠胃了。

 1924年8月14日,写于日本博多湾。


 阳春别

 1924年6月10日午前10时。
 上海三菱公司码头,N邮船公司的二层楼上。
 电话声、电铃声、打字机声、钢笔在纸上赛跑声,不间断地,在奏着近代文明的进行曲。栗鼠的眼睛眼睛眼睛,毛虫痉挛着的颜面筋肉,……随着这进行曲的乐声,不断地跃进,跃进,跃进。空气是沸腾着的,红头巡捕、西洋妇人、玉兰玉兰水的香气、衣缝下露出的日本妇人的肥白的脚胫……人是沸水中浮游着的水滴。
 在买三等船票的柜台外面站着一位脸色苍白的青年,头发是乱蓬蓬的,穿着一件俄国式的“鲁白西袈”①,侧着身子在柜台上填写买票的愿书。他写出的名字是王凯云,要乘上海丸到日本长崎去的。

 ①作者原注:一种向左边开襟的俄国常用的短装。
 青年写好了,抬起头来看着旁边卖头等票的地方站着一个西洋人,携着个五岁光景的儿子。西洋人有五十岁的光景,蓄着长长的头发,梳着“沃尔白克”②,蓄着山羊胡子,一眼看来便晓得他是美术家,而且是法兰西人的样子。

 ②作者原注:“沃尔白克”(all…back),头发不分开,整个向后梳。
 西洋人果然用着法国话在和卖票的日本人攀谈。日本人只把日本后来反问,两下都不懂。青年在旁边看见他们为难的情形,便挨近去向西洋人默礼了一下,替他把话翻译了。
 西洋人也是要到长崎去的,问几时有船,问头等票要多少钱,问五岁的孩子要不要票。交涉的结果,仍然是乘上海丸,定买头等C的一张整票和一张半票。
 西洋人在愿书上写着A。H。比利时人。……
 两人各把愿书和钞票交给卖票者之后,退坐在沿壁的木凳上攀谈起来了。
 比利时人说:
 ——“我本来是P大的绘画教授。1908年便到P大教画,一直教了十六年。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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