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彦宗眉头皱的紧紧,“德音,你真的都考虑好了?”
萧梦鸿望着他:“爸,我还记得上一次我和长钧不和之时,您从中努力调停。我非常感激您做的一切和您的大度与宽容。我很抱歉到了最后,我还是让您失望了。我现在没有别的任何想法。唯离婚后,在不影响你们和宪儿正常生活的前提下,能允许我有定期探视他的机会。”
“倘若我们不允许呢?”顾太太忍不住冷笑了,“真想离婚就该一刀两断。是你自己不要宪儿在先,又谈什么探视!
“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也是坚持的要求,这一点无论如何不会退让。倘若在他成长懂事后,因厌恶我这个母亲的离开自己不愿见我,那另当别论。”
萧梦鸿说道,语调凝重。
顾太太一愣。
“听听,这都是什么啊。一套一套的!我只知道女人要是真疼孩子,也就不会干出像你这样的事了!你既然要离婚,自己走就是了,我们顾家不会拦你,宪儿也要不起你这样的妈!”
萧梦鸿没有说话,只望着公公顾彦宗。
顾彦宗沉吟了片刻,视线投在了儿子的身上。
“长钧,德音的话,你都听到了。归根结底,这还是你们夫妇的事。你怎么说?”
顾长钧慢慢地转过了身,望着萧梦鸿。
两人四目相对着。
“你要离,那就离。但是宪儿,你是不可能再见到他的。”
最后他说道。
顾太太松口气,“原本就是这个理儿!”
萧梦鸿并没太大的反应。注视着对面的丈夫,只道:“倘若在他成长懂事后,因厌恶我这个母亲的离开自己不愿见我,那另当别论。但现在,我是不会放弃这一点要求的。”
顾长钧盯着她,唇角微微扯了扯。
“一个自动要离开孩子的母亲,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
他看向自己的父亲。
“爸,我知道你对她一向很是偏袒。但这一次,请你不要插手。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她要离婚,我不留她了。但宪儿,她这辈子是不能再见了。我的儿子,不需要这样的母亲。”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传来他快步上楼时发出的一阵脚步声。
顾太太看了眼萧梦鸿,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厌恶、生疏、冷淡,以及一丝无奈。
最后她唉声叹息,临走嘟囔了一声“作孽”。
书房里最后剩下了萧梦鸿和顾彦宗。
萧梦鸿慢慢转向他,想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决定说出要离婚的那一刻起,她就清楚,自己对顾长钧的父亲,这位一直用宽容和开明在促和他们的长者面前说再多的对不起,也是苍白而无力的,甚至虚伪。
“爸……”
她叫了他一声。
顾彦宗长长叹了口气:“德音,有了宪儿之后,我原本以为你们是能白头偕老的。没想到还是到了今天的地步……”
他停了下来。
“我最后再问你,此事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吗?你决意要和我的儿子分开?”
萧梦鸿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和顾长钧共同生活了几年,留在她记忆里的,也并非全都是不愉快。两人也曾有过缠绵,他在她耳畔说那些曾让她想起便为之怦然的情话。只是,再怎么美好的瞬间,也敌不过一次又一次的分歧和争执。
就像一把钝刀,能把所有曾经想要好好过下去的愿望和信心给肢解的支离破碎。
“是。”
她眨了下眼睛,逼回微微濡湿了眼睛的一阵泪意。
顾彦宗沉默了下来,最后道:“长钧现在是在气头,说话冲了。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要去美国了吗?趁这段时间分开也好,你们彼此冷静下,等回来了,倘若你们双方还是共同决议离婚,那时再商议宪儿,你觉得如何?”
“谢谢你爸爸。”萧梦鸿迟疑了下,“我再和他谈谈。”
……
萧梦鸿从书房里出来,回到房间。看见顾长钧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宪儿。乳母站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见萧梦鸿进来了,仿佛如释重负,迎上去低声道:“少奶奶,要不要我带宪儿另睡?”
顾长钧从床沿上站了起来。
“不用了。宪儿就睡这里吧。以后你好好照顾着宪儿。”
他朝外走去。
萧梦鸿追到了门外,低声道:“我想和你再谈谈。”
顾长钧仿佛没听到,快步下了楼朝外走去。
“长钧,你刚回家,这么晚又去哪里?”顾太太闻声也追了出来。
“去北苑机场。”顾长钧应了声,人已经到了外面,打开车门上了车,发动了就往外开去,开到铁门前停了下来,按了声喇叭。
门房匆忙起身去开铁门。
萧梦鸿追了上去,抓住了车门。
“顾长钧,你先不要走。”
玻璃降了下来。
“没什么可谈了。就这样吧。”他的视线望着前方,冷淡地道。
萧梦鸿慢慢地松开了抓住车门把手的那只手。
“我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既然你也同意离婚了,却执意如此,你在报复我?”
顾长钧转过脸,靠过来些看着她,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丝冷笑:“萧德音,有所得,便有所失,人当知足才能常乐,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明白?知道沪公董局华董是怎么对待他那位与人通奸的大太太的吗?幽禁至死。我自问对你足够容忍了。如今你视我为羁绊,与我对立,要离婚获得自由,我也放你。既然离婚,那就永远不必再见。我更不欲因孩子而与你继续有所牵绊。”
铁门已经开了,顾长钧踩下油门,汽车就出了铁门朝外疾驰而去,转眼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77章
出行前一天的晚上,萧梦鸿去向现在还是自己公公的顾彦宗辞别。
顾彦宗鼓励她几句后,出了片刻的神。
萧梦鸿站在边上,屏息时,见他忽然微微笑道:“德音,从前你初入我顾家门,我观你知书达理,那时对你印象就好。中间你与长钧起了生分,生出种种是非,我一度也失望。但人非圣贤,难免有过。尤其这几年来,你更犹如涅槃重生,我也很是欣慰,心里早将你看做我的女儿。私心里,我自是希望你能与长钧破镜再圆。只是,倘若你们真的已经缘尽,也是不能强求了。你赴美之前,我给你一句话,只要我还在一天,这个家就是我说了算的。我会亲自教养宪儿,你也可自由探视。”
灯光之下,他面上带着温和微笑。
萧梦鸿怔怔望着公公,眼眶忽然热了。
她来自后世,原本不习惯此时还有的向长辈叩拜的礼节。但此刻,却向座上的公公双膝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朝他叩头,流泪道:“谢谢爸爸。”
顾彦宗叫她起来。萧梦鸿低头拭泪时,听他又道:“长钧母亲是我结发之妻,虽无大的眼界,但生儿育女,伴我也是半生至今了。她有薄待了你的地方,你勿与她计较。”
这段时间,顾太太俨然已经将她当成要和自己抢夺孙子的敌对看待了。每次萧梦鸿和宪儿独处,身边必定有人盯着。顾太太看着萧梦鸿时,也是完全防备的目光,仿佛她随时可能会偷偷将宪儿带走然后偷藏起来似的。
“我知道。”萧梦鸿道,“我能理解妈的心情。她已经很不错了。何况,我本就不是个尽责的儿媳。”
顾彦宗又喟叹了声,仿佛陷入了往事回忆。慢慢道:“我年轻时为一书生。书生学者,往往理想主义,只喜问政,而不参政。我却热衷于参政会,梦想以西方民主原则从事民国政治制度之改革。半生弹指过。而今我是真的老了,不复当年壮志,很多事也日渐力不从心。等有人接替了我的这个位置,我便拟辞一切职务种田东篱含饴弄孙,这一世,勉强也可算无愧于心了。”
国民政府官场倾轧激烈。尤其最近几年,少有满任的国务总理。萧梦鸿知道上任后便大力改革国民参政会。从人选到法令等等,虽初见成效,却也遭到来自各方的压力。猜他应是为国政有感而发,见他两鬓发白,面容消瘦,短短一年多时间,看着就苍老了不少,轻声道:“爸,您自己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了。时常见您深夜书房灯还亮着。长久身体恐怕要吃不消。”
顾彦宗点了点头,道:“你也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萧梦鸿离开时,忽然听到他又道:“你到了美国见到诗华,叫她今年暑假务必回趟国。一去就是两年,外头是有多好,她连家都抛在了脑后?”
萧梦鸿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公公靠在椅子里,嘴里含了根烟管,袅袅烟雾里,他提到小女儿时,口气是责备的,眼角皱纹却仿佛含了慈爱的微微笑意。
“我会把您的话带给五妹的。”
她恭敬地说道。
……
五月的这一天,在一个很好的天气里,萧梦鸿吻别宪儿,离开北平,随教育文…化部的团员从上海登上了去往纽约的美国总统号轮船。在海上漂了二十天后,于月底抵达了纽约港。
萧梦鸿和使团成员出了海关关口,与时民国驻纽约大使王师成派来迎接的人顺利汇合,当晚入住饭店。
顾诗华求学的医学院也位于纽约。此前通过电报互通了消息,顾诗华一直盼着她到。只是这学期她去了位于别州的分校学习,课业繁忙,今天来不了这里。萧梦鸿到了后就给她打了个电话,约好周末见面。次日,萧梦鸿和另有别事的使团成员先分头,去了哥伦比亚大学。
哥大位于曼哈顿上西城晨边高地,濒临哈德逊河,悠久历史加上独特优势的地理位置,成为全美最有名,也最受欢迎的大学之一。其中的建筑学院秉开放包容姿态,在此时更被视为世界最高水准的高等学府。建筑师大会已于前日召开,地点就在哥大建筑学院里。时间持续一周。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同期会有来自世界各国建筑师的建筑设计作品展览。她到了后,找到组委会中心,以邀请函换到名牌和大会日程表,见今天就是作品展览的开幕日,便径直去了展厅。
因为已经决定要来美国了,所以此前萧梦鸿也应邀将自己的京华大学建筑设计作品寄给了大会组委会。她的作品现在应该也在参展之列。
她到了展厅的时候,开幕的简短仪式已经结束,展厅里人很多。除了此次前来参加大会的建筑师外,还有建筑专业的学生和新闻记者。在展览区,人们三三两两地停留在自己感兴趣的作品面前欣赏着,低声交谈。
这个展厅里所陈列出来的建筑设计作品,其中一部分,无疑代表了当今建筑业的最高设计水平,不乏大师之作,更重要的是,还涵盖了各流派、各风格。能亲眼目睹这些活生生的作品,和它们进行对话,这才是真正吸引了萧梦鸿的兴趣所在。
萧梦鸿从门口附近的第一幅设计作品开始,慢慢地一路参观过去,最后发现自己递交的那幅京华大学的设计作品被摆放在一个特意开辟出来的独立建筑师的作品展区里,位置很不错。展台前站了几个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便走了过去。
“……恕我直言,虽然理查德先生欣赏这件作品,昨天在诸位面前加以推介,但老实说,在我看来言过其实了。我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比诸位了解多些。以中国现今之弱状,民智不开,科学落后,中国的大学里,甚至也就近年才刚开了建筑科目。来自中国的所谓建筑师,也就只能拿他们这些老祖宗的被淘汰了的老东西出来,博人眼球罢了。”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熟。萧梦鸿微微一怔,觉得背影好像也在哪里见过似的,再一想,终于想了起来。
那位从前因为京华大学作品竞选而和自己生了怨隙的英国建筑师斯派克!
他也受邀出席这个会议出现在这里,倒没什么奇怪的。他看不上自己的设计作品予以不良评价,更是人之常情。但他当众谈及中国时的那种口气,却令萧梦鸿如鲠在喉。
时民国整体羸弱不假,但被这个斯派克当众用这样轻慢的口气谈论,萧梦鸿却无法当做没听到,径直走了过去道:“抱歉,斯派克先生,恐怕我不能苟同你的观点。科学可以创造工业文明,却不能创造文化,更不能治愈那些靠着殖民掠夺而发家的人的后代子孙的偏见和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她的语言优雅而流利,几个人闻声,纷纷回头看了过来。见说话的是东方女性,不禁露出讶色,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斯派克一眼认出了萧梦鸿,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现身,又听她话语不卑不亢,却咄咄逼人,未免有些吃惊和尴尬,定了定神,勉强维持住自己的傲慢之色,:“即便冒着会被认为是对女士不敬的风险,我也要说一句。我刚才说的,难道不对吗?”
萧梦鸿笑了笑。
“斯派克先生,不要忘了,您口中的中国建筑师的老祖宗,譬如公元8世纪的唐帝国以这种殿宇系建筑的美轮美奂折服来自世界各国的朝拜使者时,不列颠还没成形,不过处于类同部落野蛮征战的七国时代,即便是最强大的盎格鲁部族,王的城堡也不过是座以抵御敌人攻击为目的而造的石头堡垒。您如何评价我的祖国的现状,这是您的自由权利,我无法阻止。但我有些费解,到底是什么样的优越感,才会让您对比不列颠帝国还要悠久的中国古老建筑文化也持有这么深的偏见?”
斯派克被她反诘的一时无可答复,耳微微地涨热。场面愈发尴尬了。
“萧女士,您终于来了!见到您很高兴!”
刚才一直在另个展区的理查德发现了萧梦鸿,立即走了过来和她招呼。两人寒暄后,随即介绍她给边上人道:“她就是我提过的那位特意邀请而来的中国建筑师。也是你们看到的这幅作品的设计师。大会专门安排了一场有关中国古建筑文化的讲座,到时候,萧女士就是主讲人。”
斯派克自持爵士身份,向来高傲,加上气量有限,虽然在建筑师圈里有点名气,但人缘并不好。所以刚才遇到尴尬,边上几个人也没谁出来替他解围。现在得知这位把斯派克给驳的哑口的年轻东方女子原来就是设计了这件作品的建筑师,望着萧梦鸿,露出惊讶之色。
萧梦鸿看着众人,笑道:“此前斯派克先生在中国时,我们打过交道,也算是老朋友了。中国古建筑文化历史长远,璀璨博大,我的这件设计作品不过撷了其中一角,远不能表达个中万一之精髓。唯恐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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