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谦听到朝文帝死抓住蓝以陌不放,不动声色地朝一位大臣使了个眼色。
“皇上,妙手神医行踪不明,找他总需要些时间。此事势不容缓,臣听闻,鬼手神医就在荣王府内,不知可否请他出手?”那位大臣立即意会。
“荣世子身体不好,鬼手神医会不会不便离开?”右相穆正添开口道。
皇上看了看不动声色的端木弈,心里微恼,这种时候他怎么可以来,到底他是怎么想的!
“多日未见荣世子,今日看来,荣世子脸色好了不少。”太子笑着对端木弈说道,笑里却未融进丝毫暖意。既然能来上朝,那就说明身体没有大碍,凭什么留下鬼手神医?
“多谢太子关心。”端木弈淡淡回道,“臣今日来是转告赫连大夫的意愿,他愿意前往疫区为朝廷分忧。此外,臣自愿请求前往疫区,掌管疫区事务。”
端木弈的话恍若重石掷地,惊得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以命相赌
“你怎可如此鲁莽行事!”朝文帝充满怒气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回荡,端木弈半垂的眼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掩过他的眼睛。
朝文帝看着沉默着听候发落的端木弈,再看看他坐着的轮椅,心里终究一软,怒气不由消去大半,语气稍缓,“说说你这样做的理由。说不出个所以然的话,莫怪朕为难侯爷。”
“怎样才能让人们重新记起一个人?”端木弈缓缓抬头,眸色清冷,“这是最有效的途径。”
朝文帝心一惊,直视端木弈,竟觉得他那像极她的双眼深不见底。半晌,朝文帝低声问道:“为了这个位子,你不惜以命为赌注?”
“我的确是在以命为赌注,可是不是为了皇位。父皇,只要你在位的一天,我都无意望向它。我所做的,不过是以命赌命。一个被人遗忘的世子,一个背负着罪孽的世子,即使有一天重新站在世人面前,也难以得到认可。无法得到认可的我,凭什么保命?”
“人们都是健忘的,他们已经忘了当年那场战争,况且那场战争的失败于我国没有造成过多的损失。”朝文帝对端木弈的回答还算满意,即便端木弈是他内定的继位者,他也不希望端木弈不知分寸地对皇位虎视眈眈。
“可是在为政者看来,我导致他们到嘴的利益飞了;在百姓看来,我害死了我国众多无辜的士兵,从而破坏了无数的家庭。百姓的确是健忘的,他们可以忘了我的过失,连同以前所有的战功。但百姓有时候也是记仇的,只要有心人提起,他们就会想起那无辜的同胞,却想不起我的战功。”
端木弈望着前方,既像在看着过去,又像在展望未来,“民心所向,事在人为。我要的,是在百姓遗忘之际,让他们能够记住我的功绩。一个足以与我的过错相抵的功绩。我用我的命来赌,赌赢了,我可以重新光明正大地走在世人面前,赌输了,不过烂命一条。”
朝文帝深深地看着端木弈,没有说话。他的眼光没有错,端木弈比他的其他儿子都更适合皇位。甚至,比他更适合。
“哈哈……”如意听到屋内不时传出的爽朗笑声,不禁莞尔一笑。跟三小姐相处下来才发现,三小姐看着淡漠,实则随和近人。老太君身体好了很多,平日里最爱听三小姐讲故事,经常笑到直不起腰。
“如意。”一声轻唤唤醒了如意,如意转过头去,是蓝大人的侍墨如画。如画平日里少有走动,但在丫鬟里地位很高,她来这里是不是意味着有什么紧要事?
“三小姐在房里吗?”如画轻声问道,“我来替大人传个口信。”
如意点点头,领着如画敲门进了房间。屋内的人齐齐看向她,如画不慌不忙地行礼。
举止优雅,语气恰到好处,高级别的丫鬟。蓝以陌心里迅速做了个判断。
老太君认出如画,亲切问道:“大人让你来的?”
“近来国事繁忙,大人难以脱身来探望太君,但又心有挂念,故让奴婢来代为问候。而且,大人担忧太君的身体状况,托奴婢传个口信劳烦三小姐走一趟。”
“你这丫头就会说好听话。”老太君笑着打趣,“本来我还恼着大人不管不问,被你这么一说,什么怒气都没了。”说罢,老太君回头看向蓝以陌,“以陌你赶紧去吧,莫让大人等急了。”
蓝以陌暖暖一笑,吩咐如意照顾好老太君后,随同如画往蓝谦的书房走去。
“大人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如画微微诧异地看了蓝以陌一眼,不知是诧异于蓝以陌称呼“大人”而不是“父亲”,还是诧异于蓝以陌知道大人找她不是了解太君近况那么简单。
“奴婢只是奉命传口信,其他的奴婢也不清楚。”
蓝以陌挑挑眉,原本就没有期待如画会告诉自己,她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走了半刻钟,就在蓝以陌这个路痴再次被兜兜转转的路绕得头晕的时候,如画突然停了下来,不卑不亢地行礼:“二小姐。”
蓝晓芊看到如画身后的蓝以陌,也来不及搭理如画,直接绕过去上前握住蓝以陌的手,眼泪“哗”地就落了下来。
正晕头晕脑的蓝以陌活活吓了一跳,哪个人来告诉无辜的她,她有干什么事吗,最多就是之前找蓝谦要了个禁令禁止闲人进入太君院子求个安静而已,至于把这人给弄哭吗?
“以陌妹妹,都怪姐姐。我……只是太欢喜……妹妹回来了……太君也得治了……”蓝晓芊泣不成声,“我没想到……”
“二姐,我知道你现在很欢喜,可是不管你有没想到,我现在很烦燥,真的。”蓝以陌抽回自己的手认真回道。我认路认得正烦着,你还哭哭啼啼的,半天也说不到重点,有完没完。
蓝晓芊心里一个哆嗦,暗暗扫了如画一眼,看到如画微皱的眉头后再顾不上哭了,赶紧对蓝以陌解释,“妹妹,都是姐姐的错,我知道你怨我,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哭都哭不及,怎么会欢喜……”
“我还以为你喜极而泣了。话说,连我自己都不知我怨你,你又知道?”蓝以陌看了看不远处的书房,蓝晓芊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刚刚见过蓝谦。再结合她与其说是演给自己看,倒不如说是演给如画从而间接演给蓝谦看的深情戏,难道是她做错了什么事需要让别人觉得她是无心过失,以及现在后悔莫及?
蓝以陌的眼皮跳了跳,如若真是这样,她敢以她的人品打赌,这事绝对与她有关。
“二小姐,大人正在等三小姐,不好让大人久等吧?”如画无意看蓝晓芊继续演戏,语气微冷,与之前有所不同。
蓝晓芊心里暗恼,父亲那么多丫鬟里,就这个如画最看不透,偏偏还最得父亲器重。刚刚那番话不知会怎么禀报父亲,若说她喜极而泣,岂不说明是她有心设计?这蓝以陌句句直白,却针针见血,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过,无论结果如何,蓝以陌的命也留不久了。蓝晓芊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嘴角,虚情假意地客气两句,方才“恋恋不舍”地目送蓝以陌离开。
蓝以陌忽略掉蓝晓芊恶寒的目光,抬头望向蓝谦的书房。半隐在书房背后的夕阳的光芒洒在屋顶的瓦片上,跃进她的眼里。蓝以陌眯了眯眼,不禁嘴角轻扬。
许多年后,如画每每想起这一画面依然感叹。有一种人,即便等在她前方的是未知的命运,甚至是已经猜测到的避不过的劫难,她都不会因此而乱了心,慌了步。
这种人,是强者。
而如画从一开始就知道,蓝以陌,是这种人。
、父女相对
蓝以陌第一次走进蓝谦的书房。房里的摆置极其简单,一览无余。蓝以陌心里会意,越是简单,越是不能藏人,也就越安全。
“坐吧。”蓝谦的声音里带着乏力疲惫。
蓝以陌坐下后方才细细打量蓝谦,他比上次见时憔悴了不少。蓝以陌虽然少出门,但关于疫区的事情她还是有所听闻,看来疫区的事情的确棘手。突然,她脑光一闪,眉间微动,难道?
“太君的情况如何?”
“已经稳定,接下来主要是恢复工作,相对轻松。不过,我最近倒是经常听到下人们提到疫区的事情,疫情很严重吗?”既然怀疑蓝谦找她是为了这件事,她也就单刀直入,免得半天绕不到重点。
蓝谦看向蓝以陌,目光深邃。“今天午朝时,讨论了要派去疫区的大夫人选。”
蓝以陌点头,心里有了个大概,但还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能你还不知道,芊儿已经许给三皇子当正妃,跟他关系甚好。三皇子询问太君身体状况时,芊儿无意中提到你。后来三皇子转告皇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上因此上了心。”
“皇上要我去疫区?”
“鬼手神医已经同意前往,皇上希望你可以去帮忙。”
“鬼手神医医术非凡,久负盛名。有他皇上还不够放心吗,为何还希望我这个不知深浅的后辈前往?”
“因为,荣世子也会去。”蓝谦眼睛闪烁,“荣世子自荐时,所有人之前都不知情,包括皇上。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容反悔。多一个大夫,疫情解决的可能性增大,从而荣世子的危险就越小。皇上对荣世子,格外地上心。”
蓝以陌的脑里突然蹦出个狗血的想法,难道,荣世子是皇上的私生子?
还没容她的思维继续发散,蓝谦的语气突然变得凝重,彰显着不可反抗的威严:“陌儿。当蓝府接受了高贵的荣誉时,也不可避免地要承担起沉重的责任。既然你回到蓝府,你就不仅仅是大夫,还是蓝府的一员,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今日午朝时我已经尽力避免让你涉险,可是朝后皇上召见我,君命如山,我身为臣子,没法一再违抗。”
莫名地,蓝以陌突然觉得好笑。午朝时拒绝,私见时就君命难违?他等的其实就是私见的机会,好从皇上手中获得最大的好处吧?原本她念及蓝谦毕竟是这个身体原主的父亲,打算暂且不计较下毒之事,跟蓝谦维持表面和谐的父女关系。但蓝谦竟然只把她当作获得家族利益的工具,那就莫怪她心狠撕破脸皮,斩断这仅剩的情分。
“我会去。”蓝以陌蓦然抬头,目光灼灼,“但不是因为蓝府,而是因为我是大夫。我也希望大人能够明白,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蓝府的荣誉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在意这次大人用我的命跟皇上做的交易,但同样地,我也没有义务为蓝府承担责任。”
蓝谦的眼神骤然锋利,撞见蓝以陌眸里不容置喙的坚决。
相对无语。心里,已是千山万水。
出发前的准备时间是紧张的。当晚皇上派一名御医来接替诊治太君的任务,蓝以陌做好相关的安排,已是入夜。然后是整理关于瘟疫的资料,一忙忙到拂晓。
“三小姐,世子的马车到了。”如意轻声提醒,看着疲惫的蓝以陌不禁心疼。
蓝以陌前往疫区的消息暂时还未公开,府内除了蓝谦的人,只有太君和如意知道。应蓝以陌的要求,在她出发后蓝谦再告诉慕容婉。蓝以陌看了看留下的字条,略有感伤,若是让娘知道,不知该有多担心。
蓝以陌简单地收拾一下,出门之际,动作稍顿。须臾,她回头挥笔在纸条下加上几个字,疲惫的神情掩不过此时眼里熠熠的光芒。放下笔后,她迈步离开,这次,再也没有回头。
如意拿着蓝以陌托她转交给三姨娘的纸条,上面新加的墨迹尚未干透,她不小心瞥到那句话。
--相信我。
如意缓缓望向渐行渐远的蓝以陌,紧了紧手中的纸条。
我相信你,三小姐。相信你会平安回来。相信你,会成为最出色的大夫。
出到门口,蓝以陌疑惑地左顾右盼,管家走到旁边,恭敬道:“小姐,大人去上早朝了,没办法送小姐。大人已经吩咐过老奴,若小姐有什么要求,尽管跟老奴说,老奴会一一转告。”
谁稀罕他来送呀,我只是在找马车。她指了指不远处唯一的一辆马车:“是那辆吗?” 莫怪她问这种傻问题,通常马车上会有府苑的标志,比如蓝府的马车都会印有“蓝”字。就算荣王府的马车简朴,起码也该有个标志吧。偏偏周围就那么一辆马车。
管家愣了愣,半晌才回道:“是。荣世子喜欢简单,马车基本不加装饰。”
蓝以陌点头,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拜拜。”
管家还没来得及弄清“拜拜”是什么意思,蓝以陌已经走远。
“早。”蓝以陌友好地打了个招呼,“我可以进去吗?”
宋歌奇怪地打量她,着装简单,面纱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还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见到世子不行礼,也不用敬语。而且,她那是什么问候方式?
“进来吧。”过了一会,端木弈的声音终于从车内传出,温和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
“三……小姐……”管家惊愕的声音突然在一旁响起。
已经扶着车边一脚跨上马车的蓝以陌闻声回头,看到跟上来的管家,疑惑问道:“还有事?”
管家默默地收回刚刚拿过来的那张类似于矮凳的东西,扯着抽搐的嘴角僵硬地逼出一句:“没事,小姐保重。”
一旁的宋歌同样呆住了。他知道,蓝以陌长期在外,不像其他大家闺秀一般规规矩矩的确说得过去。但是,再怎么说,这么高的马车,一个女人,竟然一步跨上来?!
蓝以陌对管家和宋歌的表现不以为意,直接俯身走进车厢。车厢里看上去比她想象中要大,在夜明珠的照耀下亮如白昼。她抬眸,恰恰碰上端木弈投过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时间停顿,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骤然静止。
包括,蓝以陌的呼吸。
、鬼手神医的挑衅
蓝以陌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遗憾感。不是因为眼前的男子拥有惊为天人的容貌却不幸身有缺陷,而是因为他的气质。即便他将所有尖锐的锋芒都敛于温和的外表之下,但眉间的那一抹淡漠,来自于大将的威严,来自于王者的高傲,无法掩饰。蓝以陌甚至可以想象,他叱咤沙场的场面将会是何等气势磅礴。也正是因此,当看到昔日的战神如今只能雪藏与一府之内,她难免有种天妒英才的感伤和莫大的遗憾。
直到端木弈收回目光,蓝以陌才意识到自己对着他出神已久。蓝以陌抱歉地微微一笑,安静地坐到车里的另一侧。
“原本我还想着那老头收的徒弟有多特别,结果?啧啧,长得难看,还犯花痴。一进来就只知道盯着世子,你既然有自知之明遮了脸,怎么不连眼睛都遮上,这眼圈都能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