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冬日里少有的晴天,太阳小心的从大块厚重的云层里露出个脸,似乎要放晴了。离交子节还有一个月了,各地郡守都照往年的规矩,进都城叩见皇帝。一时间,都城里人来人往热闹了许多。各大茶楼酒肆天天满座,都城似乎有回复了往日的繁华。那些进京的郡守们,都会到那仙客居一坐,会一会那大名鼎鼎的欧阳凌普。更希望能再见到死而复生的欧阳老丞相。所以,仙客居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日近晌午,仙客居里早已客满,不仅是楼下的散座,就连楼上的雅间也全被包下。忽然门口进来个青年,那青年穿了一身洗得透白的蓝布截衫,宽宽大大地套在瘦弱的身子上,显得他越发单薄,在一屋子的锦衣华服的客人中分外扎眼。众人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弄不明白这么一个潦倒肮脏的书生怎么居然也到了这里。
只见他一进大门,就停下脚步,负着手站在原处,瞪大眼睛找着什么。完全不理会店小二上前的招呼。
小二正要不耐地撵人,欧阳凌普的声音蓦地响起。
“于意,你怎么来了,快上来!”欧阳凌普从楼上的探下头,声音里带了几分惊喜,随即吩咐小二道:“你们都看清楚了,这可是你们成日里谈论着的温于意。那个抱着个醋坛子,独闯金辉国大殿,就凭一张利嘴,解了围镇江之围的书生。”
这一番话,使得大厅里的客人们纷纷停筷,扭头看着那书生,议论起来,更有人上前搭讪。如今大宁,谁不知道温于意三个字。两月前金辉大兵压境,一天功夫就攻克了镇江,满朝文武束手无策,正打算割地求和。是温于意出使金辉,不仅退了强敌,还使得金辉低价赊欠给大宁很多粮食,使得百姓能安然过冬。这温于意早已是大宁百姓心中的英雄,只是他出使回来,依旧没有入朝为官,依旧陪在老丞相身边,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并不多。
可那温于意脸色发青,全身颤抖,毫不理会众人地径直冲上楼去,指着站在栏杆旁欧阳凌普质问道:“你不是要和灵儿成亲了,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她?”
欧阳凌普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勉强忍下脾气介绍道:“公孙老爷,于意算得上是爷爷的真正的嫡传弟子,他的课业都是由爷爷亲自指点的。于意,公孙老爷是陈州郡守,以前和爷爷是最好的棋友……”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去打搅她?”温于意打断他,怒气冲冲上前一步。
欧阳凌普眯起眼,扫了眼楼下,冷冷地说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晚些我们再谈。”说着便将客人往雅间让。
“你站住!”温于意喊道,快步上前挡在他面前。那一声叫喊,吓得大厅里的客人们纷纷仰头往上看去。雅间里也有不少人听见出事,都好奇的探出头往外瞧。
“把话说清楚!你已经与灵儿订下婚约,难不成你要她做小妾?你不配!”
大厅里静了下来,大家都竖起了耳朵。这几句话虽然语意不详,大伙还是听出几分意思。好像欧阳凌普要纳妾,而这温于意似乎在位那女子打抱不平。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居然让这两人光天化日之下起了争执。
“这事与你无关!”欧阳凌普的声音虽轻,却徐缓而坚定,清楚的传进每个人的耳里。“司徒筱沄本来就是我明媒正娶妻子,是平南王横刀夺爱拆散了我们。如今她与平南王再无瓜葛,重新进我欧阳家的门,与你何干?”
客人们哗然,所有人被这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吓得停住了筷子,纷纷仰头往上看去。
欧阳家要重新迎娶司徒筱沄?原来那些谣言都是真的。司徒家和欧阳家早就分不开了,听说就连着仙客居里,很多厨子伙计都是从司徒家的摘星楼调来的。众人窃窃私语声中,就听温于意质问道:“你不是要娶灵儿?她不会做你的妾,我不允许你这般羞辱她!”
欧阳凌普的冷笑声传来:“你不允许,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我会同时迎娶她们,司徒家并不介意!”
“我介意!”温于意发出一声低吼,伸手指著他,怒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若不是小姐几番相助,你那里会有几天。可你呢,就是这般报答她的?”说着便是一拳打过去,
欧阳凌普险险避开,深吸一口气道:“不要再闹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
温于意却不肯罢休,火冒三丈的再次出手,欧阳凌普当然不可能站著挨打,两人顿时扭打在了一起,一时之间大厅内更加热闹,客人们纷纷起身,伸长脖子看着好戏。
数声巨大的瓷器碎裂声响起,顿时安静了下来。只见三楼楼梯口上,出现一个披发的美人,正冷冷地看着楼下,她脚边是一地的碎片。看来就是她推到了那一人高的瓷瓶,弄出那巨响。
一直躲在一边的公孙老爷讪笑着上前:“这不是夜合梅吗?听说你被个东耀来的客商买下了,还做起了胭脂脂粉生意,怎么会在这里?”
议论声又起,这夜合梅可是都城名妓,红极一时之际突然消失了。最近才跟着个东耀客商重新出现。
只见夜合梅并不理会他,只蹲身福了一福,说道:“我家主人请欧阳公子和温公子移步里间说话。”
欧阳凌普与温于意对视一眼,掩住眼中的惊讶,匆匆举步上楼。三楼走廊尽头,是预留的特等席,从后厨另有楼梯可以直接上去。此刻里头是什么人,两人心里都有数。
夜合梅领他们进去,两个亲随打扮的人立刻守在门口。紧闭的房门,隔断了众人好奇的视线。小二匆匆打扫地上的碎屑,仙客居又渐渐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只是,都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多了一项。
特等席本就是特意预留的,虽是在酒楼里,房间里居然没有酒楼常有的酒菜荤香。两人进了门,只见四只暖炉在角落里熊熊烧着,东面的窗下也有个炭盆满盆的银炭正烧得通红,那窗户却半开着通风,所以没有一丝呛人的炭气。一个大桌案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妆粉盒子,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与郁郁的茶香,混合成了一屋子的温馨。
见到暖炉边坐着的人,欧阳凌普眼光闪了一下,随即笑问道:“你什么时候摸上来的,我这大掌柜的居然没发现。外面冰天雪地的,这屋里倒也暖和……”家常搭讪的话,在那人审视的目光下,慢慢吞了回去。他有些懊恼地咬了咬下唇:“沄儿,你别生气,这都是爷爷安排的。”
“坐下吧。”筱沄的声音不高,听去却十分清晰。
欧阳凌普与温于意两人对视一眼,只得先坐下,接过夜合梅奉上的茶,默默品了起来。
筱沄却不再看他们,只向夜合梅道:“夜姑娘,我们继续!”她抿了口香茶,又问道:“现在外地来了几家大宗要货的?”
“七家!”
“都是一个地方来的?”
“有两位是沧州的,其他的五位都来自不同的地方。主子,您看要不要先卖给他们一些。”夜合梅问道,“安总管打听回来的消息,这几家都很有信誉,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都有几分势力。和他们合作,可以很快出货,也不会有大的后顾之忧。”
筱沄摇摇头:“仿冒的问题没有解决,冒然扩大市场,最先垮掉的会是我们自己。”
“主子考虑的是。今天早上,那个以次充好的小贩已经被官府判罚劳役,这次是足以警戒其他人了。只是属下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
“哦!”筱沄看了她一眼。这夜合梅是个美丽的女人,风采动人,更难得的是,她有着少见的商业头脑。她身负深仇大恨沦落风尘,被李安所救。李安替她报了仇后,她却依然用夜合梅三个字做名字。在这次贩卖妆粉的生意里,她无疑是自己的左右手。由于她的经历,她所能提供的帮助,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说说看,如何才能杜绝那些见利忘义的小贩,再仿冒我们的妆粉!”筱沄问道,声调已经恢复平日的冷淡。
“我们可以打上专属的印记,就像那些茶饼,每家出的茶饼都是用特定的模子打出来的。要想仿冒,便不那般容易了。还有,不能再让那些小贩卖妆粉了。我想开一家门面,前面设个柜台买粉,后面找绣娘做粉扑和往盒子里分装的工作。这样,有专门的地方卖,那些宵小之徒就没空子可钻了。”夜合梅说道,显然已经有了深思熟虑。
筱沄挑眉,飞快地转动着心思:“小贩们手里还有多少妆粉?”
“应该不多了!属下一直坚持要他们每日去领货,发货的数量也有限。出了这次仿冒的事情,已经三天都没有供货了。”
筱沄沉吟片刻,“给妆粉打印记的事,我来想办法。我们目前做的妆粉太散,要打印记,恐怕得改良配方。这几天你专心找门店的事,就照你说的,不再批零外卖了,得把我们自己的门店开起来。”
她们谈生意时,欧阳凌普和温于意只静静的坐着,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听他们谈到找门店,欧阳凌普忽然开口道:“我倒是听说了个消息,城东李家要专卖掉一个门店。在与东市相邻大街上。位置好,价格也公道,只是临街的铺面不宽,往里是个纵深两进的院子。别人用都嫌窄,用来开个脂粉店却是正好。后院可以用做后期加工的地方。”
筱沄不说话,只拿过手炉低头拨弄着。倒是一旁的夜合梅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五爷却打听一下。价格最好尽量低一些,尽快谈妥了才好。”
欧阳凌普看了看筱沄,讨地问道:“沄儿你看怎样,要是觉得没问题,我这就去找李老板打探一下。”
筱沄终于看了看他,笑了一下:“那就有劳你了,有了消息你直接找夜姑娘商量。”
欧阳凌普心底暗暗长舒口气,今天和温于意的这场戏,绝非他的本意,完全是祖父的意思。他虽然知道会引她不快,却只能听从。不过,若是能谈妥租门店的事,或许沄儿不会责怪他了。想到这些,他急急站起来:“我这就去了。”说着逃也似地去了。
筱沄看着他的背影,许久缓缓说道:
“我这几年精神越发断了许多,也怕冷的很。”她缓缓靠向椅背,满面倦容地微叹一声,“于意的父母都还好吧。两位老人年纪大了,最近天气又冷得很,你该多陪陪他们的。”
今天的事情被她撞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温于意本以为她会质问一番,没想到她留下自己,只是问候自己的父母,他愣了半日神才惊醒过来。他端起手中的茶呷了一口放下,说道:“多谢小姐关心,他们二老都还好。只是小姐叫我进来,不会是告诫我要待在家中,不要到处乱跑吧?”
“于意你在侍奉父母上,本就做的极好了。”筱沄长长吐了一口气,语气依然淡淡的,“我倒没有那个意思,但你让我觉得很有些意外。请你留下来,是想问问,你既然不要为官,却愿意参合进这些事情来,是个什么缘故?”
温于意目光闪烁着,看去很是精神。他一边沉吟,一边故作轻松地一笑,说道:“小姐多虑了,我也是遵照老爷子的意思办。老爷子计较了这些日子,总觉得小姐和大爷二爷就这么搬去沧州,外人看起来会觉得太意外了些。难免会起疑心,只怕会节外生枝。这样安排一下,外人会觉得小姐是不胜其扰,才离开都城的。也免得惊动了西麒皇帝,做出什么不利用小公子的事情。”说到这里,他竟激动得涨红了脸,指点着窗外说道:“小姐可知道,外面有多少没事找事的闲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姐的一举一动。老爷子是想,既然不可能瞒过外人的耳目,索性将做个假的把柄,交到那些人手中,让他们议论个够。固然冒犯了小姐的清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他侃侃而谈,看起来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坦坦荡荡毫无私心。可听在筱沄耳中却有了其他的意思。就在外面起争执前,她与夜合梅正在讨论着,温于意的为人秉性。他的这番话几乎和她与夜合梅今日谈的话紧紧衔接上了。她不禁一怔,良久,才呵呵一笑,说道:“既然是老爷子的意思,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她顿了一下,瞟一眼不动声色的夜合梅,说道:“只是,灵儿那里如何交代!这些话传到灵儿的耳朵了,恐怕不太好。”
“小姐说的是,灵儿小姐性子烈,得在她听到流言前跟她说清楚,免得她误会。”夜合梅垂首而立,恭恭敬敬地说道。
温于意听到这话忙道:“夜姑娘说的是,确实有欠考虑了些。小姐若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告退了。先去找灵儿小姐,解释清楚这事情的。灵儿小姐善解人意,定能体会小姐和五爷在这事情上的难处。”
筱沄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踱到窗前看了看外头,方回身说道:“如此就有劳你跑一趟了,我便等在这里,请于意跟灵儿讲清楚了,再带她到这里来一趟,如何?”
温于意立刻起身告辞道:“我这就去办!”说罢拱手行礼辞了出去,筱沄见门在他身后重新关上,转脸向夜合梅:“难道还真被你说中了?”
“属下是不是说中了,小姐自有判断。”夜合梅诡谲地一笑,说道:“只是您看他,像是淡薄名利,不问世事的人吗?”
筱沄低了头,长叹一声:“你且坐下,咱们慢慢聊聊。”
“夜姑娘,”她待夜合梅坐定,轻声说道,“这温于意实在让人看不透。明明是他几番推辞平南王请他入朝为官的邀请,都城里却盛传是平南王故意阻难他入朝。这事情本与我们无关,但是每每想到他,总会让我觉得心绪不宁,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不安。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夜合梅略一欠身,说道:“温相公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有更深的用意,主子看不透的,正是您的不安之处吧。”
“我在想,是不是看错了温于意。他两位兄长因我而死,我虽然帮了他,可却不知他心中是不是有所怀恨。可另一方面,让他为我做事,我却处处提防他,实在不是我素日为人处世的方式。”筱沄边往暖炉里添着银炭,边低低地述说着心中的不安。
夜合梅一笑道:“小姐这么说倒是让我想到安总管了。安总管那双小眼睛,总是悄悄地从眼角上看人。他所使用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受过他大恩的。只是,恕属下放肆,小姐真正想的,恐怕是老爷子。”
筱沄想到李安素日的模样,嘴角一勾想笑,又敛住了,说道:“夜姑娘,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小姐为何疑心?因为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