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师摇摇头,脸上显出凄楚的神情来:“唉,她没福气。”又踏踏脚下的土地,“走啦!刚一个多月。”
玉儿大吃一惊。
罗老师又说:“穷困潦倒,积劳成疾。本来她是没啥病的,年轻的时候,比我身体还好。可那些年,又要种地,又要养活两个孩子,又要照顾我母亲。这不,到了五十多岁,户口也转出来了,孩子也大了,老娘也走了。可她的油也熬干了。”
玉儿站起来,进了屋。室内依然是几件农村带出来的旧桌椅。床是用两条长凳子架了块铺板,上边摆着旧被子,挂了个洗得像鱼网似的旧蚊帐。跟八年前玉儿离校时没多大变化。只多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玉儿流着泪,在罗师母的遗像前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那遗像还是请人画的。罗师母生前连张单独的照片都没留下。
罗老师立在玉儿身旁,一句话也没说。
师生俩在屋门口瓜架下又说了一阵子话,玉儿把给罗老师买的夹克上衣取出来,罗老师连连推辞,说玉儿不该破费。当教师近30年养成的师德,即使再困难,也不收学生的礼物。玉儿恳求说:“专门给您带来的。我带回去,别人也没法穿。您就破破例,收下吧。”又想给老师留下几百块钱,想罗老师是坚决不会收的,说不定还会生了气,发了火,就想以后给寄点儿药或补养品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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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老师把玉儿送到学校门口。玉儿上了车,出去了五六十米,回头看,老师那瘦削的身影还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车子一直往北开,过了一座水泥桥,桥下水波荡漾,岸边泊了一只水泥船,船上没有人。河滩上是高高的密密的芦苇,叶子都已变黄,苇梢上挑着一团团白色的芦穗,如覆了一层白雪,在风中不住地起伏。
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座小桥旁,玉儿让吕小欣停了车,自己拎个尼龙兜,沿着河边的一条小路,朝前走去。走了200多米,远远就看见了河边崖头上那个不大高的土堆。坟上长满了青草和打碗花的绿色秧蔓,盛开着一朵朵苦菜蒲公英的小黄花,野菊米布袋的小蓝花。玉儿朝土堆深深地鞠了一躬,蹲下身子,先用打火机点燃了黄纸,再在火上点燃了那三把香,插在土里。又取出一叠报纸、几本杂志、一本《牛虻》、一本《中国当代优秀散文选》,在坟前烧着。说:“凤子姐,妹妹又看你来了。你死得太亏了。你不该去跳那个苦水河。人再难,怎么不能活下去呢?咬咬牙,坚持着,活下来,慢慢地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妹子经历了这么个事儿,算是解放了。可妹子忘不了你,忘不了咱们一块儿上高中的那两年多……”玉儿呜呜地哭了起来。越哭声音越大,最后放声大哭。哭声在河边、田野上传得老远老远。
车子一直向北,过了一个村又一个村。穿过一片高高的玉米地青纱帐,进了一片柳林。林中的池塘里和塘边上,有不少悠闲的白鹅和花鸭在游水或啄理羽翅。塘中的荷叶有的已经枯萎,有的依然碧绿茂盛。几头老黄牛在草地上啃草,一只挺水灵的小牛犊跑来跑去地撒欢儿。见轿车驶来,小牛犊先是惊奇地跑了过来,瞪大了眼睛瞅着这个黑色的怪物,之后又惊慌地窜回了母牛身旁。车子在村南头的一个小院门前停下。玉儿下了车,就朝院里走去。一条大黄狗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刚汪汪叫了两声,就认出了是自家人,跑过来冲着玉儿摇着尾巴撒欢儿。玉儿迫不及待地朝那几间低矮的北屋走去,正迎着娘从屋里走出来。玉儿叫了一声:“娘!”扑上去双膝跪下,紧紧地抱住了母亲的双腿,肩膀抽动着哭了。
娘也落了泪。还像对待小时候的玉儿一样,拍拍她的脑袋:“好了好了!妮儿,快起来!起来!哭啥?娘又没死!”
“娘!闺女不孝,闺女对不起你,娘,你打我吧,骂我吧……”
“好了好了!快起来,起来!看看,这么好的衣裳,都弄脏了!起来!”
玉儿这才起来了。这时,听得狗在门口一个劲儿地狂叫。玉儿才想起吕小欣,忙跑到门口,见大黄狗冲着轿车又扑又咬,扒得车门的玻璃上净是狗爪的土印子。吓得吕小欣不敢下来。玉儿喝了一声,把大黄狗撵开,让吕小欣下了车,在前边走。吕小欣仍然余悸未消,边走边往后看,生怕大黄狗扑上来咬她。大黄狗见玉儿护着吕小欣,就不扑不咬了,乖乖地摇着尾巴跟在了后边。
跟娘说了一会儿话,玉儿看看院中垂满米黄色香梨的那棵大梨树,问:“俺爹呢?”
娘说:“到梨园去了,今年香梨大丰收,正忙着收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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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节:心情在别处(141)
玉儿说:“娘,你给我找件旧衣裳换上,我去看看爹。”
娘说:“这身就行,换啥。”
玉儿说:“这一身太扎眼了,乡亲们该骂我了。”说着,把手表也取了下来,放在方桌上。
这时,却听院门口有人叫了一声:“俺丫头来了吗?梨核说有辆黑轿子开到俺家门口了……是俺丫头回来了吗?”
玉儿说了声:“俺爹……”忙迎了出去,叫了声,“爹!”就哭起来了。
爹忙说:“哭啥?哭啥?回来了是个高兴事呀!别哭!别哭!看爹刚摘下来的香梨,尝尝尝尝,比你们大城市的香蕉橘子好吃多啦!”
玉儿娘忙接了玉儿爹胳膊上挎的篮子,找个搪瓷盆儿,到门口压水井上去压水洗梨。吕小欣第一次见到压水井,很是新奇,就上前接过玉儿娘手中的压杆压水,帮着洗梨。
玉儿跟父母说了一阵子话,把给爹娘买的衣服拿出来,让试穿。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玉儿爹说:“我整天土里来土里去的,穿这么好的衣裳,白瞎了!”玉儿娘也说:“我打出嫁,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哩!”玉儿又取出一个信封放到娘手里,说,“娘,这是1000块钱,您收好了。”玉儿娘说:“给俺这么多干啥?用不着呀!孩子在外边干了啥工作?挣这么多钱?”玉儿说:“准备开个商店,以后挣的还多。等我买上房子,就把您老两口接了去,这个家就不要了。”玉儿爹笑了起来,说:“接了去,保证也住不上三天。人们都说,金窝银窝,不如个草窝哩!”
玉儿让吕小欣吃梨。吕小欣拿起一只咬了一口,又脆又甜,清香异常,就说:“这么好吃呀!”玉儿爹笑了,说:“闺女,这梨,清朝的工夫还给皇帝送过哩,又叫贡梨。”
玉儿和吕小欣又去车上拎下来几个装着香烟、茶叶、点心、糖块、酒的塑料兜。见天还早,就给吕小欣带上一篮子香梨,让她开车回县政府招待所去住下,明天早上8点多来接。她跟娘说,去看看草根,就换了双网球鞋,带上给草根孩子买的衣服,骑上那辆还是上高中时骑的自行车,出了门。
她没有直接去草根家,而是先出了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往前骑。这条路,玉儿骑着车子跑了五年多。从初一到高三。路边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熟悉。当她来到苦水河边时,一片雪白的草地映入视野,竟是茂密的雪绒草!草地在风中起伏着银色的波浪,映着日光和水光。玉儿一时惊呆了,禁不住泪流满面。她想起,曾在这草地里和草根一帮子小伙伴追一只褐色的小野兔,捉过蚂蚱和蝈蝈;曾在河边玩过水,捉过小鱼、小虾,把一捧捧黑色的蝌蚪放进围起来的水洼子里;曾用柳枝拧出一只只柳哨,吹得呜呜嘟嘟作响;还曾在这里和草根一起谈论将来大学毕了业干啥。
从村子后边进了梨花寨,玉儿先去了村东北角的小学,见那四间土屋教室的门窗上连块玻璃都没有、钉上的塑料布也大都破了,在风中瑟瑟抖动。学校里没有人,静悄悄的。想想,是学生已放了学。走近教室,从窗口往里看,还是那几十张破桌子、破凳子,她20年前就用过。转回身,见土坯垒的院墙也只剩下了半截,连个院门也没有。
出了小学,玉儿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就去了村后的草根家。院子里一个男孩光着腚,撅着个小鸡鸡,黑黑的身上全是泥土,手里拿着一辆破破烂烂的玩具汽车。草根媳妇上身穿件脏兮兮的套头汗衫,鼓着一对硕大的乳峰,忙活着堆院里的玉米秸。西敞棚下还拴了一头健壮的黑毛驴。
玉儿的到来,令草根媳妇大为惊讶,抱着玉米秸,怔怔地瞅着她,说不出话。玉儿忙说:“嫂子,我叫玉儿,是前边苗家的……”
草根媳妇这才反应过来,忙说:“知道了,知道了!是玉儿妹妹,听草根说过,我叫他去,他在梨园里哩!不远。”
草根媳妇披上件花褂子,边系扣子,边跑出门去。玉儿想拿衣服给男孩穿穿试试,看孩子身上那么脏,没法试。就去压水井上打了盆水,给孩子洗了手,洗了脸,取出糖果和旺旺点心给他。男孩从来也没吃过这么高级的食物,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被噎得打起嗝儿来。玉儿打开一筒雪碧,喂他喝了两口,笑道:“慢点儿!慢点儿!又不是没有了。”又问男孩,“你叫啥名?”男孩怯生生地望望她,说:“安安。”玉儿笑起来:“噢,安安静静,平平安安,名字不错。”又从车子上的塑料兜里拿出玩具警车,说,“叫姑,叫了,才给哩!”安安立刻叫了一声:“姑!”
这时,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哎呀,老同学来了!真是稀客呀!”
玉儿回过头,见草根光着黝黑的脊背,裤腿挽得高高的匆匆进了院。草根有些局促不安地对媳妇说:“快拿我的褂子来!”又对玉儿说,“当庄户泥腿子老杆子,就不在乎了!不礼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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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说:“没啥,没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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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节:心情在别处(142)
草根媳妇还是拿了件衬衣来,递给草根。玉儿说:“甭穿了!没事呀!我又不是大姑娘了!”
草根笑道:“在你这一身打扮跟前,俺都跟要饭的一样了。”
玉儿想,幸亏没穿太好的衣服来,也没戴首饰,否则,自己也觉得不自在。
草根让媳妇去烧水沏茶,还说要留下吃饭,又让去抓那只大红公鸡。玉儿说:“嫂子别忙活,我得回家。在家里只呆了半个小时,俺娘不让出来呢。”又把自行车上挂的个塑料兜递给草根媳妇,“嫂子,这套衣裳是给孩子的。”
慌得草根媳妇忙说:“哎呀妹子,还让你花钱!你在外边混得好了,也没忘了俺们。”
玉儿问草根:“家里还行不?”
草根说:“还行。今年雨水充足,又没啥大的风灾雹灾,我种的梨长得不错,已经卖了500多块钱了。估计能卖2000多块。我准备拿出1000多块,把学校的房子、桌凳修一修。现还是我一个人,给两个班上课。每个班十来个孩子。咱不图别的,就图个对得起孩子,对得起家长吧。”又问,“你在外边挺好吧?对你的传说可多哩!”
玉儿只是笑笑。
又说了一阵子话,玉儿要走。草根非让带上一筐香梨,说:“我知道你家的梨比俺家的还好,大叔是梨树专家。俺的梨,是俺两口子的一点儿心意。”就把那只棉槐条子筐绑在了玉儿自行车的后货架上。又说,“这不,结果出来了,春上你家俺大叔给我剪了的那几棵梨树,比不剪的平均多长五六十斤,梨的个头儿也大。我也买了几本种梨的书来看,还想去找大叔拜老师哩。这不就是总设计师说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在农村种地,没技术是不行呀!”
到了院门口,玉儿担心有人说闲话,就不让送了。刚要走,却又记起一件事来,说:“老同学,麻烦你,给捞点儿螺蛳,就是菠萝牛,行不?”
草根说:“这咋不行?苦水河里有的是!噢,对了,天河人爱吃酱油螺蛳!我捞了晚上给你送家里去。”
玉儿推着自行车,快到自家小院时,见门口停了一辆乳白色的桑塔纳轿车。进了院,见爹正坐在屋门口跟两个陌生男子说话。一个四十四五岁、穿白色条纹衬衣、微微发胖的男子迎上来,彬彬有礼地问道:“这就是玉儿小姐吧?”
玉儿有点儿愕然。旁边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黑瘦男子忙介绍道:“这位是吕县长。”
玉儿跟吕副县长握了手。暗想,他就是韩立冬原先的顶头上司吕士波了。就是他策划更换了商业局的领导班子?他就是贪污分子流氓厂长肖守本和郑二秃子的靠山?吕副县长又介绍那黑瘦男子:“这是你们乡的苏乡长。”
苏乡长热情地说:“玉儿妹妹刚从大城市里回来,就先去三中看望老师,这种精神令人钦佩呀!”又说,“吕县长听说你回来了,要请你到县里去坐坐。”
“坐坐”就是请吃饭。玉儿忙推辞道:“谢谢县长和乡长的盛情了。我刚到家,还没跟爹娘说说话。到县里,就免了吧。”
苏乡长、吕副县长仍再三动员玉儿去县里,又说:“吃点儿便饭,住在县里也行。”
玉儿说:“我的车让回县里去了,今晚就想住在家里。”
苏乡长说:“在县里吃了饭,再送玉儿小姐回来。”
玉儿猜不透吕副县长和苏乡长请自己是什么意思。玉儿娘说:“县长、乡长这么看得起咱,那就去吧。”
玉儿仍不愿去。就说:“明天中午吧!上午我去百货商场看看,11点20分,一定到县招待所。”
吕副县长想了想,点点头:“好。那明天上午11点10分,我和苏乡长在招待所恭候。”就告辞走了。
玉儿爹瞅着那白轿子开远了,和玉儿娘、玉儿回到院里,才说:“这个苏乡长,别看年轻,可不是个东西。到村里收这个费那个费的,对老百姓可凶哩!”又说,“呵呵!还叫俺闺女小姐!我又不是个戴西瓜皮帽子拄着根文明棍子的老地主!”
玉儿笑了起来。
玉儿娘忙说:“你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