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后羿女人家应当胆小一点的好，要那么大胆子，难道也去学男人杀人放
火么？
〔嫦娥没有回答。
后羿说变了的话，我才是变了，我觉得我已经老了。
嫦娥你没有老，你还是那么魁梧，刚强，像个大兵。
后羿可是你看我有这么多白头发了，光阴似箭，一事无成，（愤愤地）
天下好像亦越治越乱了……
〔他暗自叹息。
后羿难怪人会变老……（他手摩着榻上铺的脱毛的旧豹皮）你看这是西
山打来的金钱豹，还是我们婚后第一年射到的，那时候多么好看，浑身都是
黄金的光……
嫦娥（答应）唔。
后羿想想那个时候吧，猎到了熊只吃四个熊掌，骆驼只留两个峰，多下
来都赏给奴才吃。那时候那么大的封豕，远看就像一座小山，长蛇睡在地下
就像一条河，如果那时候不射掉它，留到现在，一只足够吃半年，何必天天
愁饭菜。后来大的走兽射完了，就吃野猪、山兔，天上的飞禽，箭不虚发，
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长叹一声。
后羿谁知道我的箭法太高了，十年功夫射得遍地精光，那时候谁料得到
今天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
嫦娥哼。（微微一笑）
后羿今天总算还是运气的。（他高兴起来）居然猎到一只麻雀。
〔他见嫦娥有不屑之色。
后羿你不要看不起它，这是我多跑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嫦娥可是你不能跑得更远一点么？
后羿对，我的好嫦娥，我也这么想。明天我想特别起得早点儿，我再远
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什么獐子，山鹿……可是也难，比起从前来，你记得从
前我们这门前就有黑熊走过么？
嫦娥是么？我不大记得了。
〔窗外月亮上升。
后羿真想不到现在竟会遍地精光。想想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日子了。我
呢，倒不要紧，只要把月下老人送给我的灵芝草吃下去，就会白日飞升。可
是我得为你打算……
嫦娥为我打算容易得很，你把灵芝草给我吃了……
后羿（着急）……难的就在这儿，这灵芝草只有作皇帝的吃了有用，平
常人吃下去就会死的。
嫦娥真的？
后羿当年月下老人再三嘱咐，难的就在这儿。
〔嫦娥不作声。
后羿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嫦娥我在这么想，总有一天，你看大事不好，吞下了灵芝仙草，一人上
了天，就不管我了。
后羿（一震）什么！大事不好！
嫦娥（抱歉）你不必介意，我说错了话，我的意思是你会离开我飞走的。
后羿（指天发誓）皇天在上，我决不会这么做的。
嫦娥你没听说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么？
后羿不会的，嫦娥。我告诉你，天降给我的使命是诛锄叛逆，统一天下。
在使命未完成之前，我是不会去的。
嫦娥你把灵芝草交给我。
后羿为什么？
嫦娥爸爸妈妈下落不明，大姊青娥死了，素娥云娥跟我不如路人。我只
有你一个亲人，不能再让你走了。
后羿不会的，我说了不会的。
嫦娥你交给我收着，我不许你吃，你不许吃的。
〔后羿思索片刻，嫦娥哭泣。
后羿（解下护心镜）交给你就是了，你知道我是真的爱你的，实在天地
虽大，我也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嫦娥（接过去）可是你的护心镜不是要带上的吗？
后羿也不用了，天下只有我射别人，哪有别人射我的道理，带在身上几
十年，从来就没有用着过……
嫦娥（把玩那个护心镜）我累得很，我要睡着了……
后羿你高兴吗？你快活吗？
嫦娥（微弱地）高兴……快活……不高兴……不快活……
〔羿亦卧倒。
〔窗外月亮下落。
〔号角。
〔天黑。
〔天色转入黎明。
〔羿一跃而起。
后羿（低唤）嫦娥，嫦娥。
〔嫦娥娇鼾。
〔羿整顿衣冠。
后羿（低声向门外）有人么？来一个人。
〔素娥推门进。
素娥（行礼）大王好早。
后羿我今天打算到远方去寻点东西打，回来也许要晚一点。看娘娘醒来，
有点高兴的时候，你就去禀告，说晚饭请她等一等，对不起得很。记得么？
你说：对不起得很。
素娥对不起得很，记得了。
后羿出去给我备马，备好干粮，备好弓箭。
〔素娥出去。
后羿（端详她良久）唉，唉，像这样的人，我就整年给她吃乌鸦肉的炸
酱面……
〔羿叹息而出。
〔天渐明，晓光穿入，嫦娥酣睡正好。
〔暗转。
第四场
人物饥民甲饥民乙饥民丙后羿老翁老妇逢蒙
崇山峻岭。
山是一座接一座，连亘不断的，这山望见那山高，上了那山山更高。
山上荒凉贫瘠，赶上序属秋凉，纵有三五棵老树，也都是枯枝败叶，逐
渐凋落了。
饥民数人，鹑衣百结，俯伏地下，挖掘泥土。若有所得，掬而塞口内，
偶尔抬起头来，面如土色，有菜色。
树枝上有吊死的尸骸，有破衣服迎风而舞。
天上有乌鸦飞过，叫得人心烦。
羿驰马而来，纵目四望，下马。
羿身负干粮，弓箭，腰刀，上坡。
饥民等见羿来，惊叫奔避。
后羿跑什么？不准跑！
〔饥民等止步。
后羿（声音变和缓）为什么见我来了你们就要逃走？
饥民甲（满面疑惧）又是来捉人的。
后羿（恍然）怪不得路上的人看见我就逃走！我不是来捉人的。
饥民甲可是你是当官的。
后羿（略一犹疑）……我也不是官。
饥民甲（对乙）他不是……
饥民乙（畏怯地）你不是官？你吃得这么胖？穿得这么好？
后羿那么我是又怎么样？
〔饥民等大惊，拔步而逃。
后羿（大喝）不准动！
〔羿捉住离自己最近的饥民丙。
〔饥民甲乙俱跪倒。
〔饥民等哭喊：老爷饶命……
〔羿捉紧那只骨瘦如柴的手，那人抬起头来，目眶深陷，发如蝟集，两
颊削落，有如饿鬼。
后羿（惊恐释手）这付样子，你们还是人吗？
〔饥民丙急缩被释的手，掩入身后。
后羿手里什么东西！
饥民丙没有什么，老爷，没有什么。
后羿（厉声）拿出来，给我看！
饥民丙什么也没有，真的，老爷，什么也没有。
〔饥民甲乙亦都掩饰手里的东西。
后羿（双目如炬）你们也有！说谎！
〔羿伸手欲攫夺，饥民丙突将手中之物尽塞入口里。
〔羿以手扼住饥民丙咽喉。
后羿（怒喝）吐出来！
〔饥民甲乙战栗。
〔饥民丙呕吐。
〔羿俯身视呕吐之物，大惊。
后羿啊！草根……树皮……你们吃草根树皮！真的！
〔饥民丙复将吐出之物攫回。
〔羿注视那几棵树，见下半树皮均已剥光。
后羿（指着）这半棵树皮都被你们吃掉了吗？
饥民甲是的！
后羿上面还有呢，留着它干什么？
饥民乙太高了，够不着。
后羿爬上去呀。
饥民乙（摇头）没有力气。
〔羿想了一想，大笑起来。
〔饥民等趁他大笑不备，拟溜走。
后羿不要走！
〔饥民等又止住。
后羿把手里东西丢掉！
〔饥民等相顾迟疑。
后羿这种东西值得这么宝贝么？
〔羿打开干粮袋，摸出三个烧饼。
饥民丙（目眦欲裂）烧饼！
后羿是烧饼，给你们吃，要吗？
饥民丙（将信将疑）真的？
后羿（将三个烧饼掷地上）拿去。
〔三人各将草根树皮纳入怀中，拾得一只烧饼。珍如拱壁，
不敢下嘴。
后羿吃好了，我还有。
〔三人小心翼翼，细嚼烂咽。
〔羿在旁观赏，大感兴趣。
〔羿伸手撕下一块树皮，入口嚼之。
〔羿忽将树皮吐出，连啐几口。
〔乌鸦飞叫。
〔羿继续观赏三人吃烧饼。
后羿好吃吗？
〔三饥民唯唯。
后羿有多久没有吃过了？
〔饥民甲伸两个指头。
后羿两天？
〔饥民甲摇头。
后羿二十天？
饥民甲两年。
后羿（矫舌不下）两年！
〔饥民甲将没吃完的烧饼，收入衣内。
〔饥民乙丙从之。
后羿收起来做什么？
饥民乙留着饿了再吃。
后羿你们是本地人吗？
饥民甲是的。
后羿家里还有什么人？
饥民甲没有人了，抓丁的抓丁，逃走的逃走，死的死了，落草的落草了。
后羿落草？
饥民甲（一笑）落草。
饥民乙就是造反。
后羿为什么要造反？
饥民乙为了吃饭。
后羿为什么没饭吃？
饥民丙（幽默地）那要问你们有饭吃的人。
后羿（略觉难堪）有什么饭吃，我跑了几百里路，跑了几十个山头，想
打点野味都打不着。
饥民甲（看着他的弓箭）你们会射箭的，可以射乌鸦，乌鸦多得很。
后羿就是不要乌鸦，要打到点别的。
饥民甲（摇手不迭）休想，休想，天上飞的，地下爬的，除了乌老鸦之
外，你休想再看见一样。
后羿真的没有了。
饥民甲从前是有的，飞禽走兽多得很，不过都被当官的打光了，因为为
头的那个……（他竖起大拇指）是天下第一弓箭后羿（也竖起大拇指）这是
谁？
饥民甲这还不知道，绰号老不死……
〔他正要说下去，饥民乙丙向他使眼色，摇手。
〔饥民甲住口。
后羿老不死，是谁？
饥民丙不能说，说了要杀头的。
后羿哪里有这种事情，你说好了。
饥民丙你不是当官的？
后羿不是。
饥民丙真的不是！……不大相信！……
后羿说了不是就不是，你说，我还有烧饼给你们。
饥民甲那么我说了？
饥民丙……你说罢。
饥民甲（竖大指）老不死……就是，就是当今皇帝。后羿皇帝？
饥民乙就是后羿。
〔羿一震，一语不发。
饥民乙（好奇地）你是谁？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是个外国人？
〔饥民甲乙丙大笑。
后羿（捺下心头火）你们要知道我是谁么？
饥民甲你是谁？
后羿（拍胸脯）我就是大王后羿。
〔饥民等大惊。
后羿（切齿）原来在背地这么咒我！
〔饥民乙丙战抖，下跪。
〔饥民甲反而镇定。
饥民甲（冷冷地）冤家路窄，原来你就是后羿。
后羿（惊怒）啊！
饥民甲我们都是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人；可你是盖世的英雄，杀死我
们你是易如反掌，来罢！
〔羿反而怔住，无语良久。
后羿 （大
（冷笑）杀死你们我还算英雄么？我的刀还不至于这么不值价，
叫）滚吧！
〔饥民乙丙拟逃走。
饥民甲慢点！（他从衣服里拿出那半个烧饼）吃下去的吐不出来，这半
个饼还给他。
〔饥民乙丙取出怀中烧饼，饥民甲接过，掷地上。
饥民甲谢谢大王宽洪大量，人生百年，终须一死，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饥民甲向地啐了一口，领乙丙走远。
〔羿倒退数步，跌坐树旁，默然。
〔乌鸦飞叫。
〔羿烦躁举目四望，无所得。
后羿（自语）见鬼……（高声大叫）倒楣！
〔羿爬起来就走。
〔忽有禽鸟“咕咕”之声，羿止步。
〔羿跳上一块石头远望，注目凝神。
〔羿急忙张弓搭箭。
〔羿发箭。
〔有禽鸟惨叫声，羿大喜飞奔而前。
〔他还没有跑到，已有一个老妇人捧着一只带箭的黑鸡，后面一个老翁，
大声嚷着，迎着羿抢将过来。
老妇这是谁干的？谁干的？是你！
后羿（茫然）什么？
老妇是你！把我的黑母鸡射死了！
后羿……是我射的。
老翁（抢前一步）你是谁？（上下打量他）你这么大一个人了，这个老
母鸡也没招你没惹你，你射它干什么？你的手闲得没事干？你怎么这么犯贱
呀！
后羿（张惶无所措）鸡吗？……我不知道……我还当它是一只鹁鸪。
老妇你妈是鹁鸪！瞎了你的眼睛！我看你也有四十多岁了罢？
后羿我前年就五十岁了。
老妇看你长得又胖又大，真是白糟蹋了白米饭，连母鸡都不认识，会当
他鹁鸪……
老翁（推她）你个老家伙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叫他赔鸡！
老妇（还骂）你个老家伙！（对羿）我们家就这一只鸡，我看遍天下也
就只剩下这一只鸡了，夏天给我下蛋，冬天给我暖被窝儿。现在叫你射死了，
你怎么说？
〔这时老翁低头看到地下的烧饼，早已发出惊喜的低呼，蹲到地下拾起
吃了起来。
后羿我很抱歉，不过鸡死不能复生，我的意思……
老妇（看着老翁）咦！你这个老家伙干什么？（俯身）你在吃东西？
老翁（兴奋过度）烧饼！烧饼……
老妇（惊奇）给我！
老翁（吃得满嘴）唔……（给她一点点）
老妇（不答应）给我！全给我！
〔老翁掩藏，后退。
〔二人争夺起来。
〔羿上前将两人隔开。
后羿不要吵，烧饼我这儿还有。
老妇还有？
〔两人住了手。
后羿（解开干粮袋）我看看还有几个……（他看了看）还有五个饼，六
棵葱，一包甜酱，就拿这些来赔你的鸡好不好？
老妇（把干粮袋攫在手中）那么鸡归谁呢？
后羿鸡当然归我。
老翁那不成。
后羿我说了因为鸡死不能复生，我给你们烧饼，你们……
老翁没那么便宜的鸡，你去打听打听行市去。
后羿（两目盯牢在老妇抱着的鸡上）那也好，你们还要什么，说罢，我
赔给你们就是。
老翁（向妇）我们跟他要什么好呢？
老妇（犹疑）等我想想……
后羿什么都成，金银珠宝，要多少有多少。
老妇你倒阔气，我们没用处。（她想了想）有了，我们要你两把锄头，
八个纺锤。
后羿（摇头）老太太，你瞧我这样子（他做了一个非常高贵的姿势），
耕田织布是怎么回事，连见都没见过，哪儿来的锄头和纺锤呢？
老妇那就不干。
后羿这么样，我赔你们有用的东西，天气快冷了，我看你们衣裳还不齐
全，我给你们两身棉衣裳，再加二十个白面烧饼。
〔两老意为之动，相顾盘算。
后羿我是可怜你们上了年纪，对年轻人我可没这么好说话。
老翁（甚为不悦）这是生意买卖，说不上可怜不可怜，你这话说得就太
不漂亮，你赔得再多我们不要还不是白给。
后羿好，好，好，就算我没说，你们答应不答应？
老翁（与老妇私语，首肯）就这么说定了，东西什么时候交？
后羿今天我当然没有，回去拿，来回四五百里的路程来不及，明天这个
时候我一定送来。
老翁可以。
后羿那么鸡给我。
〔老翁向老妇索鸡，老妇不肯。
老妇鸡今天不能给你，这口袋干粮算是定钱，明天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