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甲你是她的丈夫，怎么会不知道？
蔡松年我没跟她住在一块儿。
探甲为什么？
蔡松年那是……那是我们家务事……
探甲（讥讽地）你老婆在外头开会，撒传单，抗日，也算家务事？
蔡松年（兴奋地狂喊）北京城里，除了你们这些走狗汉奸，谁不抗日，
谁不……
［蔡松年话犹未了，探甲大怒，向他脸上用力一掌。
［门外哗然。
探甲带走！
［探乙用枪顶在蔡松年身后，向外走。
蔡松年洪小姐！
洪蔷（跑过来）什么？
蔡松年（伸手）我回来拿像片儿的，能不能……把那张像片儿还给我……
洪蔷（不解）像片儿？
蔡松年（流下泪来）小琏儿的，刚照的……一张给了舜英，还有一张我
忘了拿……
洪蔷（咬着牙）嗯……嗯……
［洪蔷跑到床前翻出那张像片，交给蔡松年。
蔡松年谢谢……对不篆…（把那照片捏得紧紧地）……
［探甲把照片抢过去，看，扯碎。
［探乙把蔡松年用力一推。
［蔡松年，探乙，探甲一起出去。
警察（嗟叹）真是，真是……（不知从何说起）没有事了，关门歇着了
罢。
［警察走出去，反手推上门。
［警察的声音：没事了，没事了。阴天下雨，年头儿不济，多吃饭，少
说话，回屋睡觉吧，睡觉吧……
［另一声音：快饿死了，吃饭？
［人声阒静，落雨。
洪蔷大姐……
［洪蔷扑到董若仪怀里痛哭。
洪蔷（呜咽）大姐，走罢，走罢……
［董若仪双目呆望，失了神。
洪蔷怎么待下去……怎么能再……
［房门轻轻开了，周栩闪入。
［洪蔷一惊，抬起身来。
［周栩掩上门。
［无言。
周栩别哭了，不是哭的时候。
［洪蔷擦擦眼泪，不响。
董若仪蔡先生……
周栩我知道了。
董若仪怎么办？怎么办？
周栩抓进去了，我们再想办法……谁也没想到他……
董若仪舜英呢？
周栩预备走。
董若仪走？
洪蔷（惊起）哪儿去？
周栩离开这儿。
洪蔷（追问）什么地方？
周栩我们都想去的……
洪蔷（兴奋）重庆！
周栩自由天地。
洪蔷（急起来）可是我们……
周栩感觉恐慌了，是不是？傻孩子。
［洪蔷呆着。
周栩把眼泪擦干净，收拾，收拾，都走。
洪蔷（出乎意料）马上？
周栩“夜长梦多”，今天不走，以后就怕走不成了。
洪蔷可是钱呢？还有……
周栩你只要听我的话，那就都有办法。
洪蔷（不服）为什么听你的？
周栩（命令地）听我说！
洪蔷说吧。
周栩第一，不许闹小姐脾气。
洪蔷瞎说！我什么时候闹过小姐脾气了！
周栩第二，一路上意料不到的辛苦，全得忍受。
洪蔷什么苦我都不怕。
周栩第三，完全得听我的指挥。
洪蔷凭什么？
周栩不凭什么，这次旅行我领队。
洪蔷旅行？
周栩可不是旅行！
洪蔷我自己会招呼自己，用不着听你的。
周栩这是团体行动。
洪蔷我不走了，行不行？
周栩不行。
洪蔷为什么不行？
周栩（诚挚地）把你留在这儿，我们不放心。
［洪蔷感动，但没有响。
［有顷。
周栩说一句话，走不走？
洪蔷我走，大姐……
董若仪我是怕，多远的路……
洪蔷大姐，打起精神来，我们都会照应你。
董若仪马上冬天要来了，我……
洪蔷舜英今天还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
周栩（摇头）春天不远，冬天也就又要来了，我就不爱听这种瞎比方。
洪蔷（不高兴）你怎么这样？
周栩生活是个永远的战斗，与夏春秋冬无关。
［洪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栩把重要东西清好，半个钟头之内有人来搬，（走到门口）一个人只
许带一个小铺盖，一个小箱子，多了不准。
洪蔷我们怎么走？走到哪儿？
周栩先别管，等人来了再说。
洪蔷谁来？
周栩也别管，到时候自然知道。
［周栩走了。
洪蔷（呆了半天）我不走了！
董若仪为什么？
洪蔷你看他说话多可恶！我越想越气！
董若仪他说的倒是都挺有道理的。
洪蔷就是这点儿可恨，你想想，这么长的路，他再一领队，那还得了！
董若仪他是故意气你的。
洪蔷为什么故意气我？
董若仪（轻轻地）我看他在爱你。
洪蔷有这么爱的？
董若仪别说了罢，时候不多，快点儿收拾收拾……
洪蔷大姐，你？
董若仪……我也去……
洪蔷（惊喜）真的？
董若仪（非常诚恳）可是我要跟你说……
洪蔷（抓住她的手）大姐。
董若仪我觉得我太自私了，我身体不好，我知道我不能走远路，所以平
常我最恨听见别人说走，我听到说这些，就难受，就生气……
［洪蔷望着她。
董若仪我也最恨人家说我身体不好，有箔…
洪蔷你的身体到底……
董若仪（惨然）是有病，真是有病。
洪蔷（同情地）大姐……
董若仪肺病，医生说得静养五年才能好。
洪蔷那么……
董若仪可是现在我要跟你们走，无论如何要跟你们走。
洪蔷（犹疑）路上……
董若仪路上的辛苦我吃不住，我会死。
洪蔷不会，不会。
董若仪（摇头）会死，我知道我会死，可是这地方怎么能允许我静养五
年？我与其死在这儿，为什么不死在路上？
洪蔷大姐，你说得太重了……
董若仪（不理会）你说的“自由空气”，我也要呼吸一口自由空气，今
天晚上我们也许才是真的知道什么是自由了。
洪蔷（感激地）大姐，我知道你总会跟我们走的。
董若仪（突然）可是我……
［洪蔷不懂。
董若仪可是我对不住舜英，我怎么见她……
洪蔷你说什么？
董若仪蔡松年被捕，完全是为了我，（自怨自艾）完全是我害了他！怎
么办呢？怎么办呢？……
［董若仪急得哭起来。
洪蔷（站起来）事情过去了，有什么法子呢？快把东西收拾收拾，没有
多少时候了。
［两人不作声，拉开抽屉，箱子，清理东西。
洪蔷（走过去把门反扣）快点，快点，回头没弄完，周栩跑来了，又是
一大篇废话。
［院子里有男女说话声，往这边来。
董若仪有人来！
洪蔷（愤愤）还不到半个钟头哇！
［外面喊：洪蔷，舜英。洪蔷（再也想不到）是丽君！
董若仪她来干什么？
［两人忙把东西推开，躲藏。
［顾丽君推门：怎么？睡了。
［洪蔷一肚子气，跑去开了门。
［顾丽君满面春风，进来。顾丽君洪蔷，大姐。
［两人勉强招呼她。
洪蔷怎么这么晚来了？进来坐罢。
顾丽君子寰也来了。
洪蔷（惊）子寰！
［章子寰也笑嘻嘻地进来。
［洪蔷向董若仪作一个绝望的苦笑。
章子寰对不住，对不住，打搅，打搅。洪蔷没关系，坐，请坐。
［章子寰坐下。
洪蔷丽君，我们都想来看你，没得功夫，你好？顾丽君好，（四望）舜
英呢？
洪蔷（张口结舌）……她，她……
顾丽君出去了？
洪蔷嗯，嗯……
章子寰（亲昵地）丽君，把雨衣脱脱罢。
顾丽君（回头）不，一会儿就走的。
［大家一时无话。
洪蔷（绕到董若仪身边，耳语）糟糕透了。
顾丽君（走过来应酬）大姐还没睡？
洪蔷还没有，就要睡了。
董若仪我们刚要睡，明天还有事呢。
［顾丽君同章子寰互相望望。
洪蔷（忍不住了）丽君，你有事？
顾丽君（笑了）是，是有点儿事……
洪蔷说罢。
顾丽君（笑）不好意思。
董若仪（感觉兴趣）什么？
章子寰说好了，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顾丽君那你说。
章子寰我说就我说。
顾丽君（摇手）还是我说，（憨态可掬）大姐，洪蔷，你们不许笑话我。
董若仪（不耐烦）谁笑话你？
顾丽君我跟子寰要……要结婚了。
洪蔷
董若仪（同声）噢！（放了心）
顾丽君（鼓着嘴）不许笑我！
董若仪（不知怎么说）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内的事情。
洪蔷也是意料之内的意料之外的事情。
［章子寰傻傻地大笑。
顾丽君（打他一下）笑什么！
［章子寰不敢再笑。
洪蔷什么时候呢？
顾丽君……明天。
洪蔷那么快！
顾丽君（指章子寰）是他……章子寰早点结婚要方便点儿。非常时期，
一切采取非常手段。
顾丽君在花园饭店，明天下午四点钟。
董若仪我们来道喜。
顾丽君（把洪蔷拉在一边）洪蔷，我还要求你一桩事。
洪蔷什么事？
顾丽君我们请你作女傧相。
洪蔷（惊叫）哟！
顾丽君答应我，不许不答应我！
洪蔷（想一想，笑着）当然可以。
顾丽君（大喜，勾住洪蔷的脖子）我的好洪蔷！
洪蔷没别的事了吧？
顾丽君还有，时间太急了，我来不及做衣服，你的那件浅绿的……
洪蔷借给你是不是？
顾丽君肯不肯？
洪蔷我送给你。
顾丽君（高兴）不，不要……
洪蔷别客气，我也不穿。
［洪蔷俯身开箱子，取衣服。
顾丽君大姐，你看，多不好意思。
董若仪这有什么关系，让她送好了。
顾丽君（忽然想起）哎哟，忘了！
章子寰什么？
顾丽君什么？还不拿出来！
章子寰哦，哦，哦！
［章子寰从身上拿出一叠纸片。
顾丽君（交给董若仪）通行证，子寰给你们弄好了。
章子寰一共四张。
董若仪（一张一张地看，惊喜）还有周栩的！
章子寰我答应了人家的，总要办到。
董若仪谢谢你。
章子寰不客气，不客气，有了通行证，出城进城通行无阻，也可以不受
检查。
董若仪真是多谢你。
顾丽君别谢他，他也没费事。
董若仪你近来还那么忙？
章子寰不，我在休假，咳！这种事情无聊得很，费了无数精神，总是一
无所得。顶可笑的，在学校的时候，我还注意过你们，知道不知道？
［洪蔷已把衣折好，用纸包。
董若仪不知道。
章子寰结果没事，多无聊！
［洪蔷忍不住笑起来。
章子寰不过现在也真难，比方说大岛被刺，把全城的麻子都抓了，到现
在没弄出个真凭实据来。
洪蔷（把衣服递给顾丽君）给你。
顾丽君谢谢你，谢谢你。
洪蔷不谢。
章子寰明天……
顾丽君明天上午我们用车子来接你跟大姐，还有舜英，到花园饭店，礼
服都预备好了，你们的请帖我们算是说到了，不另发了。
董若仪好，好，好，我们一早就到。
顾丽君那我们走了。
［两人向外走。
洪蔷还要别的东西不？
顾丽君不要了，不要了。
董若仪（高兴地）新娘子，明天见。
顾丽君（羞）大姐……
［章子寰同顾丽君走了。
洪蔷（关上门，喘一口气）真没想到。
董若仪给我们送通行证来了！
［两人高兴得很，继续收拾东西。
董若仪真麻烦，怎么收拾？
［门外有人轻轻喊：洪小姐。
洪蔷（又一惊）又是谁？
［声音：是我，周先生叫我来的。
洪蔷（跑去开了门）李妈！
［李妈跑进来，又把门关好。洪蔷你怎么会……
李妈周先生叫我来的，顾小姐跟这位先生一死儿不走，我待在这走廊底
下，也不敢进来。
董若仪周先生现在在哪儿？
李妈周先生出去办事去了，姚小姐在我们家里哪。
董若仪在你们家里？
李妈一共有六七位，都在等着周先生的信儿什么时候走。
洪蔷六七位？
李妈可不是，说都是到重庆去的。
董若仪怎么会在你家里？
李妈您忘记了？我们当家的是游击队，他还要送一程路，还关照一路的
弟兄们照应呢，快罢，时候不早了，我来帮忙打铺盖。
洪蔷我们就是在这儿烦呢，周先生说什么都不许带，可是我们什么都得
带……
董若仪他们男人提一个小包就上路了，作女人真苦，就是少一个脸盆都
是麻烦。
李妈（帮着动手）不苦呕，小姐们可真不苦噢：你们又没公公，又没婆
婆，又没有小姑子小叔子折磨，又不裹脚，又不管家……
［董若仪同洪蔷笑了。
李妈（不胜艳羡）你们就要到重庆吃白米饭去了！我们还是坑在这牢城
里，真是……
洪蔷别说了，看你脸上哪儿弄了一大块泥？
李妈（用手擦脸）缺德缺大了！您不提我还忘了说：我们东边儿六十八
号那家的大姑娘，刚才又让宪兵架走了。
洪蔷（惊叫）白玉华！
李妈打家里给架出来，推上汽车就开走了，正赶上我出来，汽车打水塘
儿上碾过，闹了我一脸一身都是泥……咳！什么日子，什么年头儿！赶明儿
我要是发了财，我准买一辆坦克车在街上乱撞，把这些汽车都撞瘪了。
洪蔷你看见那姑娘没有？
李妈看见了，气儿都不吭一声，像死了似的。
［洪蔷已经把铺盖卷起，用绳子绕了一周，拿着绳子两端，无法可施。
李妈（正在帮董若仪收拾行李）洪小姐，慢点儿，我就来。
［忽然一个人接过了一端绳子，洪蔷一惊，回顾，是周栩，不知什么时
候溜了进来。
洪蔷你！
周栩（帮洪蔷捆行李）车票都弄好了，马上搬走。
洪蔷半夜三更的，这些东西怎么出去？
周栩公寓老板已经给我们弄了车子。
洪蔷我还要送钱给白玉华家里。
周栩钱你先收着，他一家子都跟我们走。
洪蔷这么多人！老老少少的，你怎么办得了？
周栩就是办不了，得找你帮忙。
洪蔷我……
［周栩止住她，听，远远又有炮声。
周栩到我们的自由国土去，什么困难拦得住我们？你听，日本兵又在放
礼炮欢送我们呢！
［大家心里充溢着希望，自由国土如在眼前。
［鸡在叫了。
［幕下。
（《少年游》，１９４５ 年 ５ 月，上海开明书店）
《少年游》序
今天我坐在春天的成都的一间小屋里，望着窗外阳光下粉红淡紫的桐花
外的一片片白云不知飞向何处，就又让我想起北平来。
想起那时候——离现在不过几年，可是像古代一般的遥远了——对着书
桌上摊开的一本地图发呆，想着： “四川离我多远啊！有没有一天到重庆去，
到成都去？”这想望是渺茫的，心里知道，不过只是想望罢了。
但是这想望不再是想望了。再也没有料到我们如何越过这万水千山的艰
阻，在四川过这七年岁月。
这些日子是辛酸的，忧愁的，痛苦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