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蔷(撇嘴)你知道。
周栩而且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说我不好。
洪蔷你本来就不好嘛。
周栩(摇头)不是。
洪蔷你说为什么?
周栩你说我不好,是怕我骄傲。
洪蔷死不要脸!
周栩其实我这个人从来不骄傲,你要是说我好,我只有会更好。
洪蔷我就是不说你好。
周栩是不是?只是不说我好,心里是觉得我好的。
洪蔷(大喊)讨厌!
周栩轻点儿!小姐!
洪蔷你再这么讨厌,我不管了。
周栩(央告)管,管,管,怎么能不管呢?
〔又过一会儿,伤口已经洗过,上过药,开始包扎。
周栩那孔雀毛还没去掉?
洪蔷不爱!
周栩一点儿也不尊重我的意见。
洪蔷朋友送给我的,我当然不取下来。
周栩谁送的?
洪蔷我说出来你也不认识。
周栩什么样儿的人?
洪蔷比你好多了。
周栩决不可能。
洪蔷为什么?
周栩看他送给你的东西就知道,而且我还能猜得出他为人怎么样。
洪蔷你就猜。
周栩一定是个脑筋简单,胸无点墨,飞扬浮躁,浅薄幼稚的花花大少。
洪蔷(怒不可遏,甩手便走)你……
〔包扎将毕,只差最后一个结。
周栩怎么不管我了?
洪蔷无论如何不管你了!
周栩(急了)决不乱说了,决不乱说了……一下子就完了……
洪蔷(愤愤地)不管就是不管!
周栩(急得跳脚)洪蔷!
〔有人轻轻敲门。
〔周栩面容陡变,一下跳到墙角,伸手取枪。
〔外面姚舜英在喊:洪蔷!
洪蔷(放了心)是舜英。
〔洪蔷开了门,姚舜英喘吁吁地进来,又反闩了门。
姚舜英(吐一口气)你来了。
周栩你吓坏了我。
姚舜英怎么?受了伤?
周栩(眼睛望着洪蔷)舜英,给我系好。
〔姚舜英去给他系那绷带。
〔周栩背着姚舜英向洪蔷挤眼睛。
洪蔷(气坏了)我走了!
姚舜英(惊讶)你走?到那儿去?
洪蔷去白玉华家去吃饭。
姚舜英街上乱得很,不要出去!
〔洪蔷不答,开开门便跑出去了。
姚舜英你又逗她?(把结系好)好了。
周栩我就是爱看她生气。
姚舜英(为他穿上外衣)你这样不好。
周栩刚才太紧张了,我不过是为了松散松散。再说我这么气气她,对她
还是有好处的。
姚舜英你坐下休息一下再走。
周栩(看见桌上的食物)啊,这么好的馒头,还有肉!
姚舜英你饿了罢?
周栩我要吃。
姚舜英(帮他吃东西)这东西也只有你才配吃它。
周栩为什么?
姚舜英它代表着被压迫的人的温情。
周栩哪儿来的?
姚舜英等你吃完了再告诉你。
周栩(大吃)好吃极了。
〔姚舜英收起那些裹伤的东西。
姚舜英在什么地方打中的?
周栩王府大街新民会门口,他正走过,好神气,银边眼镜,仁丹胡子,
金线制服,带着勋章,可是我只一枪就打得他脑袋开了花。
姚舜英(叹一口气)街上又在抓人,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倒了霉。
〔洪蔷突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姚舜英洪蔷?
洪蔷告诉你们……丽君跟章子寰正在往这边儿走!一定是到我们这儿
来!
周栩就是那个偷你爸爸的信的人?
洪蔷(着急)是,是,是,不要让他看出来,他不是好人!
周栩(不屑地)那个蠢家伙。
〔周栩毫不在乎,依旧吃他的东西。
洪蔷你这个混人!你忘了袖子上的血!
周栩(跳起来)哎呀!
姚舜英别慌,(想一想)洪蔷,你不是有一条黑的运动裤子?
洪蔷(茫然)有,在箱子里,干什么?
姚舜英马上拿出来!
〔洪蔷打开床底下的箱子,把一条黑布运动裤翻了出来。
〔姚舜英拿一把剪刀,剪下一条黑布来。
姚舜英(把裤子交还给洪蔷)收起来。
〔洪蔷把裤子收进箱子。
姚舜英身上有别针没有?
洪蔷干什么?
周栩她要给我戴孝。
〔洪蔷明白了,从身上摸索出一个别针。
〔两人连忙把那黑布条别在周栩臂上,刚刚掩住那块血迹。
周栩我还要吃。
洪蔷我也饿了。
周栩不是有人请客?
洪蔷这是人家送给我的,我要吃!
〔两人吃东西,姚舜英把房门大打开。
〔姚舜英也加入去吃东西。
〔顾丽君高高兴兴地走进来,章子寰跟在后面。姚舜英丽君,吃了饭没
有?
顾丽君(很得意地)吃过了,子寰,你坐。
姚舜英哟!章子寰也来了。
章子寰好久不见。
周栩(站起来)章先生还认识我?
章子寰(大模大样)不记得了。
周栩可是你会记得女宿舍开放的那天……
章子寰(“大悟”)唔!唔!唔!……
〔章子寰同周栩大握其手。并且拍周栩受伤了的膀子,周 栩忍痛不作声。
洪蔷(回头)章……
章子寰(跑过去)噢!密司洪!
〔洪蔷同他招呼一下,仍旧回头大吃。姚舜英丽君从那儿来?
顾丽君子寰家里。
姚舜英那不是很远?
顾丽君可不是,我们打西单牌楼往这儿走,满街都是宪兵巡警,不准通
过。
周栩(惊异地)那么你们?
顾丽君(很骄傲地)子寰把名片给他们看。
章子寰(得意洋洋)北京无论出了什么事情,我一概通行无阻。
周栩(“羡慕”)那多美!
洪蔷你怎么那么神气?
章子寰我认识宪兵司令部的人。
洪蔷那才好呢。(诉苦)我们可惨透了,上街碰见临时检查真麻烦。
顾丽君赶明儿叫子寰给弄个通行证。
洪蔷(高兴地)真的可以?
章子寰(神气活现)我想可以办到。
周栩(吃完了,站起身来)吃得好饱。
顾丽君周先生,为什么这两天不见?
〔周栩指指臂上的黑布。
顾丽君家里出了事?
周栩家祖父过世了。
洪蔷(很同情的样子)所以这孙子真可怜。
顾丽君我说你像是瘦了点儿。
周栩两夜失眠,精神不好。
姚舜英你休息休息吧。
周栩不,章先生,今天被刺的是什么人?
章子寰大岛。
周栩(“不懂”)谁?
章子寰新来的宪兵司令大岛,你们还不知道?
周栩怎么会呢?防范得那么严。
章子寰(颠头簸脑)阴谋,完全是一种有计划的阴谋!不过凶手已经有
了下落,不久就可以破案了。
洪蔷发现了下落?
章子寰凶手是一个麻子……
顾丽君(抢着说)我们来的时候,街上正在捉麻子。
章子寰刚才宪兵队长告诉我,说北京全城不过五百个麻子,见一个抓一
个,总会把凶手抓在里头的。
〔大家想想,笑了起来。
章子寰而且已经查出来打在大岛司令头上的那颗子弹是美国货的二号左
轮。人也弄清楚了,枪也弄清楚了,就不难破案顾丽君街上还有人说:是峨
嵋山上下来的剑侠,能飞檐走壁,还会隐身法……
章子寰不能信,不能信,那是妖言惑众……
〔院子里一阵大乱,人声嘈杂,并且还有枪械碰击声,叱骂声。
〔周栩惊起,本能地手放在衣服里面的枪上。大家什么事?什么事?
〔姚舜英跑出门。
〔顾丽君亦跟出去。
〔洪蔷看定周栩。
〔周栩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姚舜英同顾丽君跑进来。
姚舜英检查!
顾丽君(急了)子寰!不许他们来,我的箱子不许别人乱翻的。
姚舜英(放了一半心)我们运气好,碰见章子寰在这儿。
章子寰(站起来)我在这儿,不要紧的。
顾丽君(推他)出去跟他们说,不许他们进来,我顶怕那些日本……(用
手堵住自己的嘴)
章子寰(急坏了)轻点儿。
顾丽君不管!不管!去,去,去。
〔顾丽君把章子寰一路推出去。
顾丽君告诉他们,我们这儿的人都是五官端正,四肢俱全,一个麻子也
没有。
〔章子寰出去了。
顾丽君(松一口气)咳……洪蔷,你说,我们的箱子怎么能给他们乱翻!
姚舜英丽君,你真是来得好。
顾丽君董若仪呢?
姚舜英出去吃饭去了。
顾丽君(负气)告诉她,我是来搬家的。
洪蔷你真要搬走了?
顾丽君我说句痛快话:我只是受不了这穷,受不了这苦……子寰又真跟
我好。
姚舜英我们也希望你们快活,以后……
顾丽君(心肠大软,拿出手绢来拭泪)我不是狠心,我还是舍不得……
告诉大姐,我……
洪蔷(亦难受起来)丽君……
顾丽君我以后会常来,那通行证我亦会嘱咐子寰马上办好……还有周先
生的。
周栩谢谢你。
〔顾丽君同洪蔷两个相对呜咽,姚舜英也垂下了头。
周栩(忽然往墙上一靠)唉……
〔姚舜英同洪蔷跑过去。
姚舜英(低声)怎么了?
周栩没什么,我只觉得……
姚舜英难过?
周栩不,(耳语)我只觉得女人的眼泪太不值钱了。
洪蔷(怒)你!(想不出骂他什么)你还我裤子!
〔洪蔷用手向周栩左臂上一拉。
周栩(一缩手)哎哟!
姚舜英嘘!
〔章子寰进来。
章子寰(看见顾丽君)怎么?急得哭了?别急,交涉成功!这间屋子特
准免查。(自赞)人家川田队长真给面子!
〔邻室大哭小叫,乱成一片。
章子寰(手指着)你们听!东厢房那家子查出来私藏了两大包米,把那
老头儿抓走了。
洪蔷(痛苦地)哎呀!
〔洪蔷跑到门口去看,周栩同姚舜英也赶到门口。章子寰(附在顾丽君
耳旁)等他们把公寓里全查完,他们一走,我们就搬。
〔外面吵得更凶,哭声凄厉。
〔幕下。
第三幕
人物董若仪姚舜英洪蔷陈允咸蔡松年周栩白玉华探捕甲探捕乙警察顾丽
君章子寰李妈
几天之后。
在公寓里。
顾丽君已经搬走,四张床变成了三张床,墙角的一叠大大小小的箱子,
亦已搬光,屋子显得更大了。
屋子显得大,也就显得凄凉,何况外面天气阴沉,已经下了几天连阴雨,
檐溜淅沥,触耳生愁。
晚上八点钟左右,室暖灯昏,催人思睡,董若仪坐在床上,靠着床栏,
用被盖着下半截身子,把扑克牌摊在身上“过五关”。
远远传过来隆隆炮声,董若仪住了手侧耳倾听,又静下来,她再玩牌,
炮声又响起来了。
此时门外有响动,董若仪本来一人待着有点儿害怕,听见有人来便兴奋
起来。
董若仪(向门外)是不是舜英?
〔姚舜英在门外:是我,大姐。
董若仪为什么不进来?
〔姚舜英的声音:等我把鞋脱了,满脚都是泥,进不来。
〔又有炮声。
董若仪听见没有?又在放炮。
〔姚舜英已经走进来,把提着的雨鞋放在屋角,又脱掉身上的雨衣。
姚舜英又跟城外的游击队打起来了,城门都关了,差点儿把我关在城外
头。
董若仪你出城了?
姚舜英去找朋友。泥有半尺厚,脚踩下去就拔不出来。董若仪这雨下得
像没完了似的,真烦死了……
〔董若仪说着打了个喷嚏。
姚舜英当心又着了凉,为什么不披上点儿衣服?
董若仪(缩一缩颈子)是凉。
〔董若仪就把脚那头堆着的一件夹大衣拉过来,披在身上。
董若仪刚才我真有点儿害怕了,院子里没有人,你又不回来,城外又“轰
隆轰卤地放炮!
姚舜英(用嘴努一下洪蔷的床)那孩子哪儿去了?
董若仪(不大高兴)跳舞去了。
姚舜英(没想到)跳舞?跟谁?
董若仪跟小陈。
姚舜英小陈?小陈来了?
董若仪等了你半天,你也没回来,要拉我一块儿去,我实在没这个精神,
就他们俩去了。
姚舜英(坐在书桌前,开了台灯)小陈没在上海念书?
董若仪没有。
姚舜英(伏在桌上写东西)来干什么?
董若仪他说闲得无聊,来玩。
〔姚舜英笑了一笑。
董若仪你又写什么?刚回来又写?
姚舜英我写两封信,早就该回人家的。
〔董若仪还在玩着牌,忽然欢呼起来。
姚舜英(没有回头)大姐怎么这么高兴?
董若仪舜英,我告诉你,我今天运气好极了。
姚舜英怎么了?
董若仪“过五关”过了三次都通了。
姚舜英(信口答应)是吗?
董若仪平常来十次也通不了一次。
姚舜英运气来了。
董若仪我再来一次,看还通不通。
姚舜英别来了,玩到好玩为止,顶好了。
董若仪你不知道,我总是玩到不好玩为止的。
姚舜英我说你早点儿睡好。
董若仪早呢,刚八点钟,夜场电影还没有开呢。
姚舜英吃了药没有?
董若仪吃了。(笑)舜英,你管我比我妈妈还管得严。
姚舜英这屋里只有我是有了孩子的。
董若仪可是我是你的大姐,不是你的孩子。
姚舜英分什么时候。有时候你是个大姐,可有时候你简直就是孩子。
〔院子里忽然有人“哎哟!”一声。
〔另外一个女人声音笑。
董若仪怎么了,像是他们回来了。
姚舜英这么早?
〔话犹未了,洪蔷同陈允咸推门进来。
陈允咸(跑向前)舜英!姚舜英小陈。(同他握手)
〔洪蔷不作声,把雨衣脱下挂在衣架上,坐在床边,低头换了鞋,一人
发呆。
陈允咸(看看自己衣服上的泥水)瞧我差点儿掉到院子里的泥塘里去。
董若仪你们不是去跳舞去了,怎么这么早就……
洪蔷(气冲冲地)没去。
陈允咸别提了,别提了,她气坏了。(望着姚舜英)舜英!
姚舜英你怎么忽然来了?
陈允咸在上海待着无聊,我爸爸要我做生意,让我来办货。
姚舜英噢,作生意了,(端详他)我说像是长大多了,不那么乱蹦乱跳
了。
陈允咸你不知道我老太爷管得我多严。
董若仪到底还是管管好,像样子多了。
姚舜英上海怎么样?
陈允咸(皱着眉)比北平还要乱,街上天天有饿死的人,米卖到一千多
一担还买不着,老百姓上午吃白薯汤,下午吃面糊。
姚舜英那北平也好不到那儿去,你尝尝那砂子花生皮什么的六十二种混
合的“兴亚面”试试看!
陈允咸你们吃这种东西?
姚舜英有什么法子,北平的老百姓还不是全吃这种东西。
陈允咸那怎么行,怎么行!
姚舜英你暂时还别担心,我们到底是贵族小姐,像我有职业,她们两个
家里都有钱接济,还勉强吃得起小馆子。
董若仪可是也吃不了多久了。
陈允咸真是过不下去了。
董若仪过不下去,亦得过下去。
陈允咸咳,不提这些事情,舜英,我送你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