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又避风,又有火,管他妈的肚子饿不饿,今儿晚上睡个好舒服觉噢。
乞儿乙(一直在沉思)这回事是有鬼,想起来我就害怕。现在我心里就
直发毛……
乞儿甲(四顾阒然,忽地坐起来)你别吓人。
乞儿乙(眼张得乌溜溜地)你看,(靠近乞儿甲)你看这些树……
乞儿甲(有点儿发慌)树?树怎么?
乞儿乙(抱住了乞儿甲)是不是我眼花了?(指着看那墙缺处)你见?
乞儿甲(毛骨悚然)哎哟我的妈!老树成精了!
〔墙缺处果然有了人。
〔天色黑暗,那人影影绰绰地伸着两只手,迟缓地向前摸索前进,摇摇
欲倒。
〔孩子们吓呆了,火光照着他们俩紧紧靠着,照着两张苍白色的脸,凝
视的恐惧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那人(说了话,断断续续地)小兄弟……过来……(扶住一棵树,站住
了)扶扶我……搀我一把……
乞儿甲什么?搀你?
乞儿乙 你,
(把身后的竹竿子抄在手里) 你是……那人 (空洞的声音)……
走路的……病人……
乞儿乙(对乞儿甲)是人。(把竹竿子放下了)
那人我冻死了……让我烤烤火……
乞儿甲(望着乞儿乙)去搀他。(爬起来)咱俩去。
那人(喘着气)小兄弟……行行好……快点儿……
乞儿甲(把乞儿乙也拉了起来)来了,来了。
那人(突然用手抱住了头,呻吟着)咳……哟(“咕咚”倒在雪里)
〔两个孩子互相惊望,然后便飞跑下阶。
〔在雪地里用力扶起了那病人,一步步挨上阶来。
〔把那人扶到火旁坐好,上身靠在墙上。
〔乞儿乙把火拨得更旺了些。
〔火光便照见了那人,是个老人。
〔可怜的老人,正被贫病和饥寒交迫着,瘦弱得脱了形。
〔天知道:他并不老啊!是人世的艰辛摧折了他的健康,使他的身体衰
老得超过了他的年纪。
〔他有一头稀疏松软的美发,如今是花白的了,因为肮脏同没有修理,
所以是四散分披地更增加了他的狼狈。
〔他又有一张修长的面庞,一个削直的鼻子,一张弧线的嘴,一副柔软
合度的耳朵,那一双眼睛更是大的,深的,远的,含情的。
〔就凭这一副秀丽的五官,谁不相信这会是个风尘中的潦倒之人;然而
的确是人海中无限的风波逼他走上了落魄的穷途。双颊深陷了进去,面色惨
白,找不出一丝儿红润,呼吸困难,鼻孔一扇一扇的;嘴也在张合不定;眼
光散漫无神,朦胧着,像在作梦。
〔他穿一件深褐色的绸棉袍,旧了,破了,失去了光彩,如同他那张不
祥的面孔一样,日薄崦嵫,音容惨淡,失意, 坎坷,忧愁,萃于一身。
〔然而他另有与一般不幸的人所特异的一点,就是在他的眉宇之间显露
着一层安静的气息,慈蔼,和平,具有圣者风度。
乞儿甲(轻喊)老头儿,老头儿!你醒醒。
乞儿乙老头儿,你怎么啦?
那人(轻轻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火!(声音里充满了惊奇和喜爱)
火!(把两只手尽力向火伸过去)
乞儿乙他是冻坏了,(向那人)是火呀,烤烤火,身子一暖和,病就好
了。
那人是,是,谢谢你!我暖和多了,我心里暖和多了。
〔乞儿甲乙重新在火旁坐好。
乞儿甲(笑了起来)刚才你真吓着了我们了。
乞儿乙我们正在害怕呢,你来得正好。
那人(费力地)是碍…天黑了,又冷……这地方又荒凉……(猛省)荒
凉!(像在寻找什么)荒凉?(有如发狂)啊?这是什么地方!
乞儿乙(一把抓牢了乞儿甲,急得要哭)他又吓人!又吓人……
那人(平静下来)对不篆…(喘息着)我心里发慌,我……我不愿意……
我不该到这儿来。
乞儿甲(迷惘地)他说什么?
那人我不该到这儿来……可是我又到这儿来干什么?我……
乞儿甲你是专为到这儿来的?
乞儿乙(怯生生地)那你为什么不去叫门?(手指着)那边那两扇大红
门。
乞儿甲你是来找人的?我给你叫门去。
那人(抬起头来)找人?
乞儿甲是啊,找人。
那人(抬头)不找人,我找,我要找……
乞儿乙不找人,还找什么?
那人(断断续续地)我,找……我要找我的影子……我要找我的脚印
子……
〔孩子们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人(笑了,笑得惨惨地)我要找……找我从前留在这儿的脚印子……
还是这地方……还是这房子………还是这树……还是这人……(大地沉寂,
像是一个幽灵独语)一点儿点儿老了……一点儿点儿小了……(向孩子们)
小兄弟, 我……我回来了……(充满了爱)真是好孩子……我一会儿就走……
就走……(一阵剧烈的喘气阻住了他的话)
乞儿乙你别说了。
乞儿甲你靠靠,歇会儿……
那人我就要歇着了,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着了……(四顾,抬头向
天)咳呀……好大的城……好多的人……好难过的年月……好热闹的世
界……可是这一场大雪把什么都盖住了……雪下得不够……还得下……还得
下……
乞儿甲(觉得可笑)老头儿,下不得了,再下我们更要冻死了。
乞儿乙不冻死也得饿死。
那人(气势渐衰)我好……好福气……我身边还有两个好孩子……(目
光瞪视)还有火……(双臂高举)火……好暖……好热的火……火……(那
举起的一支胳膊,袖子里有一圈亮晶晶的闪光。)
那人扶我起来。
〔乞儿甲乙茫然起立,扶起了那人,再扶他走下了台阶。
那人(看看天色)又要起风了……又要下雪了……
〔他就离开了两个孩子的搀扶,独自移向前去。
〔他顺手扶住了一棵枯树。
〔他静静地站了许久,眼睛徐徐地向前面和两旁凝视。
〔两个孩子亦呆立在阶沿上。
〔那人口忽噤住,双目亦闭,嘴角上浮出一丝微笑;扶住树的那支手臂
逐渐下垂,身体软瘫下去,倒在雪地里;头便靠在树根上。
〔树上摇下了一阵雪。
〔园中,静如死。
乞儿乙(轻轻地)他睡着了。
乞儿甲(满面严肃之色)不,死了。
乞儿乙(一惊)死了?
乞儿甲(摇手)别嚷!你看他死得多好,多舒服。
〔乞儿甲说得不错,他死得真是好,真是舒服,安适,甜静,那永远的
一丝微笑正是圣洁的光辉。
乞儿乙(有点心慌)走吧?这儿不是好地方,趁着天还没有全黑,我们
得另找地方过夜去。
乞儿甲(点点头)是埃
乞儿乙(巴不得这一句)那就快走。(他身入廊下,把两根竹竿和饭碗
拿在手里,又走过来)
乞儿甲(止住他)慢点儿!我们得发一笔财再走。
乞儿乙(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要打死人的主意?
乞儿甲(点点头)唔。
乞儿乙他穷得这样子,身上不会有钱的。你难道要剥他的衣裳。别太缺
德呀。
乞儿甲(成竹在胸)不。
乞儿乙随你怎么说,我不干这缺德事。
乞儿甲告诉你,他手胳膊上有一支金镯子。
乞儿乙你怎么知道?
乞儿甲我看见的。(说着,他走下阶去,提起了死人的一只手臂)
〔死人的衣袖下褪,果然显出一支黄澄澄的金镯子,乞儿甲又将它放下。
乞儿乙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值钱?
乞儿甲你这傻瓜!金子不值钱,什么值钱?你少说傻话,这我都知道。
乞儿乙死人身上的东西,我不忍心……
乞儿甲(尖利地)那末你肚子横是吃饱了,你身上穿的横是暖和得很了。
乞儿乙(低下头去,惨然流泪)我……
乞儿甲哭什么?你听我说说这道理:他人是死了,金镯子带不到阴司去,
明天人家看见他,这镯子就不定归了谁。我们在这儿又冻又饿,碰见了值钱
的,没有主儿的东西,我们凭什么不拿?再说,你知道这镯子他是打哪儿怎
么弄来的?
乞儿乙(低声)拿吧,拿了快走。
乞儿甲(俯身从死人手臂上取了那支镯子喃喃地)老头儿,我这兄弟觉
着对不起你,其实我想没什么对不起你的,金子银子应该拿来大伙儿用的,
带在身上可是委屈了它。我们小哥儿俩快要冻死了,饿死了。我们得干这缺
德事,有钱,让我们穷人都沾点儿光。我们忘不了你的好处。
乞儿乙(央求地)别胡说了,走吧。
乞儿甲(笑嘻嘻地)走。(接过了自己的竹竿子)我饿得快走不动了,
肚皮跟背心都贴上了。镯子换了钱,先吃它一顿好的。
〔二人相将欲行。
〔正在这时,高高在上的那排窗户有了响动,先是紧闭的窗帘忽然拉开
了一幅,透出了一道强烈的电灯光,直照到园子里来。
乞儿乙(大惊)不好了!有人!
乞儿甲(往旁边一闪)过来!(一把将乞儿乙抓住)
〔两人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隐约可见窗内有人。
〔随后窗户大开。
〔一个十六七岁穿着翠绿绸棉袄,扎扮得很标致的小丫环的上半身立在
窗前。像是仙女下凡,教人眼睛一亮。
小丫环(看见将熄的火堆,满面惊疑之色)火!谁烧的火?
乞儿甲(低声,指指点点)那就是海棠花儿的小媳妇儿?
乞儿乙(吓坏了,只作了一个手式,叫他不要响)……
小丫环(惊叫)海棠树底下躺着一个人!(返身向内)
〔窗前又显出另一个男子,身穿灰布棉袍,黑布马褂,五十来岁,一脸
怒容,他挤开了那女孩子。
男子(怒喝)谁放这些野人进来!
乞儿乙(失声喊出)那就是打过我的人!
〔孩子们不敢再留,转身便跑,翻过墙缺处,投入外面无边的黑暗世界
去了。
男子(大叫)树下头的人死了!还有两个人跑了!墙也倒了!看园子的
人呢?滚到那儿去了!混帐东西!混帐……
〔起风。
〔天上雪花,像鹅毛似地又飘了下来。
〔幕下。
第一幕
时间往回数到二十年的样子。
那病人临死时说的“好大的城”就是这个大城。
正是太平年月,四海无事,士大夫之流日酣戏于笙歌之间;锦城丝管,
舞乐升平,“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流风所被,那地方便成了罗绮飘香,
文物鼎盛之区。
那时最使人迷恋忘返的就是城南一带的戏园子。歌台舞榭上虽只是演出
些泡影昙花和蜃楼海市;然而骚人墨客,妖女狡童却把它当作了抒怀寄情之
场。于是舞台上的一些傀儡人物就变成了他们吊西风寓愁绪,拈红豆寄相思
的对象。他们的爱好,渐渐从剧中人移向扮演剧中人的演员身上,他们迷恋
的范围就渐渐从台上移到台下,从前台移到后台——
后台便成了最能引人遐想,动人情绪,浪漫而神秘的地方。
可好这儿就是一个大戏园子的后台。
大戏园子的后台,普通都分作为几部分,正靠舞台的是大家公用的化妆
场所同上下场的过路,此外挂头二牌的名角,各有单独的一间屋子。
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一间给头二牌名角单独享用的化妆室。
化妆室的一角:屋子已经半旧了;墙是用米色夹白花的粉纸裱糊起来的,
上端还镶了一道玫瑰紫色的花边。右面的墙,靠近与左面墙连接处,有一个
门,挂着大红绒布帘子,是通过公用化妆场不再到舞台的,化妆室的地基比
舞台低,所以从舞台走进来,要下三层台阶。门右边是个大乌木炕,当中放
一个炕几;西边各摆着六面体的长方绣花枕头,垫着蓝布棉褥子,可以两人
相对而卧;炕几上放着一把茶壶,两个茶杯;靠里面放了一顶红结子的黑缎
瓜皮帽。
左面的墙我们看见得比较多,有一个窗户,白纸糊的窗扇支起着,窗下
放一张桌子,正面一张椅子,桌上放着一个小木箱,盖子打开,粉,油,胭
脂摆了一桌;当中立一面圆镜子;旁边一盏玻璃罩的煤油灯,点亮了。
桌子左边,脸盆架上放着脸盆,搭着一条毛巾。再向左,墙上有长条衣
架,现在一顺挂了许多东西:一件灰哔叽的夹袍子,一件熟罗的“巴图鲁”
黑背心,一条黑白相间的丝围巾;再过去就是些演戏用的黑水纱,甩发,马
鞭子,戏衣等等。此外墙上还靠着些刀枪之类。再往左又有一个门,门开着,
外面是直通戏园子大门的一条长通道,有灯笼的红光照见通道的一小段。
门左靠墙,斜放一架大穿衣镜,红木颜色的框架子,四面雕刻着古老样
式的花纹。架子上挂了一柄拂尘。屋当中有一个小圆茶几,两张小圆凳。
屋顶正中挂的一盏白磁罩子的煤油保险灯,照得满室通明。
像这样的一间屋子本无神秘之可言,然而“象由心造”,人心是具有最
大权威的东西;只要我们心里曾存在着“神秘的后台”的观念,那末后台便
是神秘的了。是春天的夜晚,天朗气清,窗外春风入户,室内温暖合度,一
切都显得香馥馥软绵绵的。
十一点多钟,戏园子里最火炽的阶段,大轴子的戏演到最好处的时候。
这时候,我们纵使没有到前台去,然而可以想见前台拥挤的情形,不但
所有的座位——池子也罢,包厢也罢,前排也罢,后排也罢——都坐满了人,
座位之间的人行道也加满了凳子,最后面出口的空地方也密匝匝里三层外三
层地挤满了来听“蹭戏”的老内行们;因为在大轴戏之前就已经查过了票,
大门就解了禁了。
我们所看见的名角儿独享的后台化妆室,反而是冷清清的,只时有一阵
阵的锣鼓,胡琴,喝彩声从前面偶而传来。现在室内只有两个人:李蓉生同
王新贵。
李二哥正在收拾那方桌上零乱的脂粉匣子,把那些零碎东西一件件搁进
那小木箱去……
王新贵则是扎手舞脚地仰卧在那张木炕上,两条腿跷起,上面一只脚举
得高高的。
王新贵(出了一口长气)好舒服,好舒服……(扭转头往地下啐了一口
唾沫)这份儿穷挤!我站在紧后头,踮着脚,伸着脖子;白搭;还是看不见,
听不到。我就说:别受这份儿罪了,后台清静,还是后台歇着去吧。
〔王新贵三十四五岁,五短身材,风尘满面,皮肤是又黑又焦又粗又糙
的颜色,尖鼻子,薄嘴唇,眼珠子乌溜溜地随时都似乎在闪动着向四处张望。
〔社会上有一种人,喜欢兴风作浪,爱吹善捧,见利忘义,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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