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乐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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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乐人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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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来了一个班的游击队,有七八个人,他们上树扒了个喜鹊窝当柴烧,熬汤拌炒面吃,我沾了光,吃了一小碗炒面。
抗日军民就这样和敌人你来我往进行坚苦卓绝的斗争。
正是:
国贫政乱遭侵侮,百姓奔突如蹈火;
幸得八路拼死战,迎来华夏新共和。
四土改逼嫁
自从父亲出走,母亲一人挑起全家五口的生活重担,满腹忧愤心中藏,流过无数辛酸泪,吃过无穷非人苦。两个姐姐出嫁,哥哥去给人放牛,家里只留下母子俩,他肩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只盼着两个儿子快快长大,她好卸却重担享清福。那知晴天霹雳平地起,又把她推入无边苦海中。
一九四四年三月八路军二次收复榆社城,宣告全县解放,次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一九四六年解放区开始进行土地改革,发动贫苦农民打土豪分田地。广大贫苦农民一旦发动起来,知道有人给他们撑腰,便爆发出洪水猛兽般势不可当的力量。在老解放区由于政策贯彻不力出现了很大偏差,搞乱了阶级阵线,把中农当地主斗,发生不少打死人的事。有些干部水平低错误理解党的政策,把“把封建主义斩草除根”解释为把封建地主斩草除根,造成有的村不仅把老地主打死,把他的儿子也打死。人们认为只有把地主老财斩尽杀绝才叫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连家庄游金鳌和儿子早死,他的儿媳和十二岁的孙子被廉村叫去斗争,全被打死。板坡周文谟毕业于山西大学,国民党员,拖到深沟(地名)打死后把身上的衣服全剥光。柳沟李四有人怀疑他窝藏富裕亲戚的财物,他惧怕开会斗争割喉自尽。不论大小村庄,没有地主也要找个“地主”来斗,斗倒他大家才能分浮财。那些错斗中农后来纠偏退还了部分财物,而那些被杀的就只能做永世的冤魂。分了他们的家产不算,还要掘他们的祖坟,因为祖坟里埋有金银财宝。我祖母坟里没有多少金银财宝,但也被她本家侄儿带人掘了墓,她的尸骨被抛出墓外无人收拾,直到多年后六婆才收回墓室掩埋。
有一天母亲被传唤到梁峪村公所,回来后面带愁容,说村干部要她交出金银财宝绸缎首饰,如有埋藏或寄放别处也须交代清楚。她说值钱的东西都已变卖完,没有值钱东西了,人家要她回去好好想想,过几天再去交代。从娘和叔叔们的交谈中我知道她没有挨打,但隐约听他们说要清算。那年我八岁,还不能确切理解“清算“二字的含义,但从人们含混的议论中,从母亲惊恐不安的眼神里,也预感到不祥之兆。
后来再没有传唤她,人们都知道父亲抽大烟把家当抽光了,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了,就不再逼拷善良的活寡妇。而“清算”还是要的,不然一村人分什么。毕竟她有四十多亩土地出租,“清算”似乎名正言顺。
一天上午我正和邻村的孩子在山坡拾柴,突然从通往县城的山后转出十几条大汉。看见这些人来者不善,我猜想他们定是梁峪村的,便脱口而出:“来清算我家了。”引得孩子们一阵哄笑,他们对“清算”这两个字感到很新奇,其中一个最小的还鹦鹉学舌:“嘿嘿,清算,清算我家。”
我却感到无限悲哀、沉重,看着那些人径直折进村,我扔下柴急忙跑回家。我们住的大西窑门敞开着,我踅到门口一声不响站着看。人们正在翻箱倒柜清点那些破家烂什,锅碗瓢盆破衣烂裳堆了一地,仅有的半罐米和一筐山药蛋已搬出门外。人们嘴里说着粗鲁的俏皮话,都是有关寡妇婆姨的,嘴角挂着满足而略带几分嘲弄的笑意。也有人一脸严肃,他们也许在想:这女人曾经很富有,如今竟如此穷酸!
我因没见着娘便转到小西窑,那是大叔的卧房,母亲和二姐被临时赶到这里。母女俩默不作声靠炕沿站着,我默默走过去依偎在母亲身边。二姐摸摸我的头叹口气说:“二小真懂事,平日里一进们就嚷肚子饿,今天却这么乖。”说着就哭了,娘也直抹眼泪。
人们翻遍所有墙旮旯也没有找到半块金宝银元,过午后锁了门贴上封条,扫兴地一哄而散。给我母子拿出五升米一口锅,外加一条破被,赶到小正窑暂住。这在当时叫做“扫地出门”,真是:土改本该斗财东,却向孤孀孺子身;
半世磨难缘何起,一生谬误此为根。
夜,漫长的夜,娘辗转难眠。她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哭一阵;可怜她千愁万苦,冤深似海,向谁诉,何处申?只有身边这不懂事的孩子,他可能理解娘的心?
无奈她只能把我当作大人,双手托着我的头,在漆黑的夜里紧盯着我的脸一次又一次问:“狗儿,你会讨吃吗,你会要饭吗?明天你就跟娘去要饭,行不?”
我说:“娘,我不会要饭,我不去。”
娘哭的更伤心了,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灼热的泪水滴到我脸上,又顺脸颊流下。
“孩子,不去怎么行,家里已经断粮,不去要饭只有饿死。”
不知我是否理解娘的苦衷,不久就在她怀抱里“幸福”地睡着了。
不知何时人们取走了封存的东西,拿去分配了。别村的人因离得太远就不上没人要地和窑洞,大部都留给秃二爷,他一家由赤贫如洗的佃户一跃成为陈家垣的主人。只有柳沟龚三红分得一眼窑几亩地,他两个哥哥补红和二红都没要。
按照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被斗户要无偿给群众轮流“服务”,对他们实行劳动改造,但对我母子则不能说不是一条生路。这年冬天我随母娘去梁峪服务,她给人家纺花织布做鞋,我则放牛拾柴,给谁家干活在谁家吃饭,这比要饭强多了。母亲人缘好,又做得一手好针线,人们并不过分欺负她。在这场横祸中她能免于挨打全仰赖平日宽厚待人没得罪谁,事到如今对目前的处境已习以为常。她想就这样“服务”下去也好,凭干活吃饭吃得理直气壮,饿不死大人就饿不死孩子,把儿子拉扯大就有希望。然而事与愿违,寒冬腊月人家都无活可干,我和娘又回到寒窑里。
当地土改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打死地主后把地主婆或他的媳妇分配给娶不起婆姨的穷光棍。
母亲没有离婚,她有男人,只是男人不在家,所以没有强行分配,却没想到仍有人打她的算盘。有一天梁峪村武委会主任王镇突然找上门,腰间挎着把盒子枪,把娘叫出屋,在院子一盘石磨旁一脚踏着磨台和她谈话。我在院子里玩耍,他把我支到远处不让靠近,我就隔着破院墙偷听。只听他高一声低一声,软一句硬一句,似乎要母亲嫁人,娘只不吭声。后来逼得紧她说了句什么话,大约是不愿改嫁,王就威胁道:“你别给脸不要,你就不怕开会斗争(当时人们把批斗叫斗争)!你该知道板坡周文谟、王景连谦和都被打死了,你要给自己留条活路。”
娘被逼无奈终于点了头,王镇才离去。他是柳沟龚三红的外甥,来给他舅舅做媒的。
夜里娘再次和我商议:“狗儿,娘要嫁人了——人家不让哪!”她抽泣着,全身颤抖,声音嘶哑,“咱们去柳沟龚三红家,你去吗?”
龚三红何许人,谁不知他是个懒汉,开春别人送粪他游门串户,到谷雨别人开始下种他才送粪。弟兄三个老大老二都成家了,唯独他三十六岁还是个光棍。据说他曾娶过一房媳妇,因整天游门串户不务正业,人家离婚走了。现在她的造化来了,土改清算母亲被扫地出门使他有可乘之机,托外甥来说一个大他四五岁的“活寡妇”。
娘一向讲究三从四德、男女授受不亲、一女不嫁二男等封建礼教。记得有一次我跟着娘进城,走到梁峪和下车村中间的一条小河边,娘脱了鞋袜挽起裤脚正要过河,见对面有一个汉子走来,她赶紧放下裤子穿好鞋,等那人走过去才重新过河。这样的举动在现代那些大庭广众之下敢于坦胸露臀的女性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娘恪守女人要从一而终的封建信条,那么多年即使独撑五口之家,濒临饥饿死亡的边缘,但从未有过改嫁的念头。退一步说,即使改嫁也不情愿嫁个懒汉呀,何况他还有个七八十岁的老母要人侍奉。可这些话怎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讲!
“娘,你去哪里我都跟着,我不离开你。”
“好,狗儿,娘的好孩子,娘去哪里都带着你。”
一九四七年春,娘带着我和那口锅踏进龚家门,讲好我改名换姓给龚三红当儿子,把哥哥留给田家,继续给人放牛。
真是:
正叹命运太无情,岂知黄泉路已近;
问苍天公理何在,咒人世几多不平。

3。第三章 乱世童年(二)

五含恨辞世
自从祖母去世母亲已十几年没有侍候婆婆了,如今自己已是四十岁该当婆婆的人,却要在龚家婆婆面前低眉下眼当媳妇。这个老太婆长一对三角眼,常常撇着嘴摆出婆婆架子,死抱着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封建家规不放。每顿饭娘都要向她请示,做什么饭,放多少米。吃饭时她双腿盘坐在炕头,母亲须把饭一碗一碗捧到她面前说:“娘,吃饭吧。”
龚三的爹绰号“狼挖二”,据说他小时候被狼叨了一口,把鼻子和半片嘴唇咬掉了,就脸露两个朝天鼻孔和半嘴黄牙,我见了十分害怕。不过他几年前已死去,但不知他怎样娶了媳妇,大约是凭家境富裕靠“媒妁之言”娶的。
龚三有了婆姨仍然放荡不羁,经常去侯家庄串门深更半夜不回家,那里有个康家的小寡妇。这年冬天,娘已经怀孕五六个月,有天深夜我睡了两觉还不见龚三回来;母子俩都睡不着,我在娘怀里翻滚,一脚踢到她小肚子上,娘说:“狗儿别踢,你听娘说,娘给你生个小弟弟。”
她一心要给龚三生子立后了,可怜的母亲!
“不,我不要小弟弟,我要个小妹妹。”我说。
“好,娘就给你生个小妹妹。”娘满足了我的要求。
过一会儿我好像想起什么,问娘道:
“娘,我爹呢?”
“他串门去了。”
“不,我是说亲爹——生我的爹。”
这是我出世以来第一次向娘要爹,却不知一句话刺痛娘的心,勾起她满腹辛酸一腔怨恨,只听她说:“你没有亲爹。”
“不,别的孩子都有我怎会没有,娘你告诉我,我爹在哪里?”
“他早死了。”
“怎么死的?”
“狼吃了。”
我不再问,深切地感受到母亲的哀怨。
屋外响起脚步声,我后爹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对娘说:“啊哈,今天我看到你给田二(我二叔)缝的烟荷包了,做得真好。人们都说……”他嬉皮笑脸话中有话,故意刹住不说了。
娘对她的态度很反感,反问道:“你说什么?难道我给表弟做个荷包也要你们嚼舌?”
“你急什么,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和他若没那个还怕别人说?”
他仍然嬉皮笑脸,一边就要脱衣上炕。母亲被激怒了,反唇相讥道:“你嘴放干净点,你嫌我不好为啥逼着我跟你。你离不开那个康家小寡妇就把她娶过来嘛,你娶过来我立刻就走,犯不着半夜回来咒人。”
龚三也恼了,俩人越吵越凶,娘猛地坐起,披衣下地就要出门。龚三急了:“你要去哪?”
“上茅房。”
地上放着尿盆,上茅房本无需出门。娘扑到门口,龚三用背顶住门不让开,娘强夺门栓定要走。我突然意识到娘怕是要去寻死,猛地从被窝里跳起来扑到娘身边拼命哭叫:“娘,你不要去——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活呀!”
娘心软了,她有气无力回到炕边,俯身在我脸上说:“狗儿别哭,娘不死,娘还要给你生个小妹妹呢。”
她真给我生了个小妹妹。
那是一九四八年三月初九早晨,娘正忙着做饭忽然临产;她想呼叫嫂子(补红妻)帮忙,出门却见大伯子在院里,又默默返回屋自己接产。但已来不及,孩子生在裤裆里,只得剪断脐带把婴儿放在炕头,收拾收拾继续做饭。
四十岁年龄已属大龄产妇,加之多年忧思操劳积劳成疾,不洁的产程和产后失调,婴儿刚满月娘就病倒了。偏僻山区缺医少药,龚三穷困潦倒无钱医治,眼见病情日重一日只是听之任之。直到卧床不起都不知娘得的什么病,此时龚三才去十几里远的县城抓药。
二姐来了,大姐路远又带着不满周岁的外甥女,暂未及来。
我每天还得照常去放牛。那天刚赶牛上山忽听二姐在场边呼叫:“二小,快回来,咱娘不行了。”
我来人世九年还从未经历死人的事,这时脑子里好似突然响了一声炸雷,立刻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娘要离开我了,我将失去唯一最亲的人,失去母爱,永远成为无人眷顾的孤儿!我要跑回去拉住她,不让她走!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几乎是腾飞下山,在沟渠、荆丛、乱石间连滚带爬,没命的跑,没命的哭,没命的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恨两条腿短。娘啊,你等着我!
跑进屋扑到炕边抓住娘的手直摇,连声呼喊:“娘,娘,你醒来,你回来,——你的狗儿在唤你,你不能死。”
冥冥中娘听到了儿子的呼唤,游魂顿返,微微睁开眼用尽气力轻轻叫声“狗儿”,我已泣不成声,梗咽着说:“娘,你不要死,你不能丢下我,没有娘我也活不成。”
娘艰难地抬起手给我擦掉泪,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别哭,娘不死,娘还要看着你长大。”
这是娘又一次发自内心的誓愿,可是老天爷怎么就不长眼,怎就那么冷酷无情,偏不让它实现!
第二天,当我再次从山坡被叫回来时娘已停在门板上,龚三随后也提着一包药风风火火闯进来,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哭着喊着又要扑到娘身上被人们拉开,哭得死去活来也无济于事,纵然泪流成河也唤不回娘亲。
娘走了,抛开这罪恶的世界,抛开她深沉的苦难,也把我——她最疼爱的小儿子抛开,去那永远的极乐世界了。
真是:
作恶者逍遥自在,为善者命染黄泉,前因后果胡安排,堪咒那造物苍天。天哪,你有眼无珠枉为天,看不见,人间多少难与灾;你便是偶像泥胎,也需动慈念。
又道是:
养儿育女心操碎,顷刻撒手全抛开;
生死原只一纸隔,人生趣味竟何在。
早知你儿幼女弱撒手去,倒不如不让儿来到人间。
母亲掩埋在村西山坡上。每天赶牛从山下走过,我总会停下来朝坟茔方向久久仰望,幻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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