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写信告诉大哥,他回信说:“真想不到你会遭遇这样的不幸,你知道吗,父亲得知你的噩耗急的晕了过去。他多么爱你,在你身上寄托着多大希望,希望你成才,希望你出人头地,希望你生活的好,事业上有所建树。而你却身陷囹圄……弟弟,我也为你流了不少泪,这究竟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读着信眼泪簌簌而下滴入粥碗,我和着泪水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哼起我心中的“和泪歌”:月儿弯弯照九州,人家欢乐我自愁;
人家幸福终生伴,我饮苦酒无尽头。
陈英知道后也大为吃惊,她在信中说:“你的不幸遭遇使我十分震惊,也为你非常难过。不知为什么我的两个弟弟都这样不幸,安华已中途辍学,和父亲的关系十分紧张,常常离家出走,你又突遭如此打击。能不能告诉我,你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
都问我为什么,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怎能向他们解释得清楚,终不能也用“冷静”二字搪塞吧。
信的末尾她鼓励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还记得你赠给安华的诗吗:假如
生活
欺骗了你,
你要
有勇气说
我
仍然
爱它”
的确,如今正好用这首诗自勉。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不论生活多么艰难,不论遭受多大打击,我没有倒下,顽强地活了下来,就因为坚持这一信念,永远热爱生活。
这几百劳教人员中有工人、农民,也有干部和学生。他们“犯罪”的性质有“右派”、“反社会主义”,还有流氓、盗窃,无理取闹等等,鱼龙混杂、清浊难分。其中有三个女性,一个“右派”,一个流氓,另一个就是陈静,她和我一样属“反社会主义”一类。除“右派”有特制的帽子,其余统称为“坏分子”,这样我就和那些流氓盗窃犯归了一类。陈静原是化工厂的女篮强攻手,未婚夫沈毅打成右派降职降薪留厂劳动,不久又被清除出厂调到铝矾土矿。凡定为“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全部都出身不好成分高。那个女右派祁丽相貌酷似陈英,夏天我曾在火车站错认,但她擦肩而过并不答腔。我直追到电影院门口,见她有男友相伴才悻悻离去。那三个孩子中有个叫红席的,据说养父当过日伪警察局长。他原在运输社拉平车,因累死一头毛驴,便以破坏生产罪送去教养。后来由那个女流氓言传身教破了他的童贞,他便渐渐学会了拈花惹草寻花问柳,可说是那次劳动教养的莫大收效。最后他还给社会有一项不小的会爆,那就是又学会了偷鸡摸狗、无理取闹。
来劳教队后不少人性格严重扭曲,变得野蛮粗暴、下流污秽,常常为争一口饭吃叫骂不休,甚至大打出手。有个叫周五毛的会趁你不备突然从你手里抢走干粮塞进他嘴里,你要他就从嘴里吐出来给你,要嘛往窝头上唾口痰涎,不要就是他的了。
最初也曾有人逃跑,抓回后被吊起彻夜拷打,后来再没人敢跑了。
有的右派表现出明显的变态心理,一改知识分子文温尔雅的形象,蛮横无理、凶相毕露。有个叫白林的根本不像有知识有教养的人,比那些小偷流氓还坏,简直和土匪没两样。他和我一个小组,常常欺负人,有一次借我的梳子篦他那生满虱子的蓬头,把梳齿全给折掉了,我说了一句嗔怪的话,他不但不道歉,还说:“弄坏又怎么样,一个破梳子有什么了不起,就你有一个?”后来因为经常捣乱不服管教,成了劳教队一霸,又被收集些“反动言论”判刑转到劳改队去了。
初进来时我真不甘于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混搅在一起,仍然自命清高、孤芳自赏。总觉得我和这些人不一样,和他们格格不入,是命运安排我夹在这些流氓小偷中,犹若身陷污泥浊水,玷污了我一身清白,实在太荒谬了。然而在时间老人的潜移默化下,习惯终于把我征服。是嘛,任你怎样无辜,任你如何高洁,也无法改变铁的事实,你只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即使是恶水毒潭你也无法摆脱,必须在里面混日子。
“我现在和他们是一样的人。”我渐渐想。
“也许我是有罪的。”我模模糊糊地想。
“就算有罪吧。”我一步步向认罪的道路靠近。
然而无论怎样自圆其说,也无法回答大哥和陈英的问题,无法消除内心的隐痛。笼中的鸟唱不出欢快的歌,被困的兽只能发出沉闷的吼声。在我眼里,十五的月亮不再那么明媚,雨后的苍穹不再那么清新,初升的太阳不再那么迷人,落日的余辉只会令人产生死亡的恐怖,闹市奔涌的人流更加刺激囚徒的神经。我憎恶白天,白天把人间的一切不平赤**裸**裸的展现;我企盼夜晚,夜晚把一切善恶美丑统统笼罩在梦中。我把这种心情告诉陈英,她来信说:“善良的人永远善良,恶人永远是恶人。”
真是至理名言!
正是:
善恶应有分,人性自古存;
只讲阶级性,马列未必真。
又曰:
天理既已悖,人伦何处觅;
堪笑痴迷者,上下求真谛。
三忍饥挨饿
两个月后劳教队由平坦垴迁往阳泉北郊林里村,办起一个耐火材料厂,烧制耐火砖兼开采青石。耐火厂下设采矸、粉碎、制砖、烧成、运输几个作业组;我编到粉碎组,任务是把矸石铺在大场里,八个人拉一个大碌碡不停碾压,像牛马碾场一样把矸石粉碎,然后过筛供制成砖坯。
我从小缺乏营养,十二岁那年一场大病又大伤元气,再加上每天吃不饱肚子,在队员中很快就暴露出体力上的弱势。我不是在拉碌碡,而是被碌碡追着跑,真正叫疲于奔命;后生们拉着飞跑时我只能勉强把背绳抻紧,谈不上出多大力。一旦绳子打松,他们发现我不用力,就会向后猛拽一下背绳,若倒下去千斤石碾定会从我身上滚过,把人碾成肉饼!
我们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十二点,如遇“苦战”就由警卫看守着彻夜干;有一天不知谁顶碰了梁班长(劳教队员称警卫员都是班长),害的大家排着队直训到开早饭才解散。后来因我跟不上碾子,又叫我去搬“巍子”,“巍子”是一种石杵形粉碎工具,截椎形,底面中间高周边低,形如陀螺,按上把儿能左右摇着前移,在矸石上来回“巍”动能把它压碎。这几百斤重的“巍子”没有足够的体力要想巍动它决非易事,每天一千五百斤矸面任务我拚上命也完不成。完不成任务必须加班补,这夜我干到十二点后觉得非常困倦,便走进烘干室,想打个盹再干。
烘干室是使砖坯快速干燥以备装窑烧成,里面生着几炉熊熊炭火。热烘烘的气流掺和着刺鼻的煤烟,无法抗拒的疲劳立即浸润全身;我在坯垛间和衣躺下,头枕砖坯,很快就进入无知无觉的世界。
那三个女队员就在烘干室轮班看火,红席在运输班,每天去窑上拉炭,经常半夜才回来,卸了炭就在这里睡觉。那个女流氓便诱导他行云雨之事,破了他的童贞,让从此学会寻花问柳,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在睡梦中被人踢醒,耳边听得两声恶狠狠的狂喊:“起来,起来!”翻身坐起才知天已大亮,郑队长怒气冲冲站在面前:“你倒会享福,叫你补任务你跑这儿睡大觉,无法无天了。你是干什么的,快出操去!”
出罢操开早饭,郑队长指示:“不能给他吃饭,社会主义的原则是多劳多吃(得),不劳动者不得食嘛。”
我只得饿着肚子再去干活。
转眼已到年终,还没有一点释放的消息,难道劳动教养就没有期限?这渺茫无期的等待比那突如其来的打击更令人煎熬。谁都不知道何时才能获得自由,既然如坠大海茫茫无际,还不如判二年刑痛快。传说劳改矿比这里吃得饱,有个农村青年燕林犯的是盗窃罪,听到消息专门到队部骂管教干部,明目张胆说:“老子不想在这里,你们判我刑,送我劳改队吧。”
干部们不予理睬,他竟跑出去到公安局长家撬门行窃,终于被抓判刑去了劳改矿。
大跃进把农村经济彻底摧垮了。先是大炼钢铁,把所有青壮劳力全驱赶去挖铁矿、建土高炉,村里只留些老弱病残、妇女儿童,成熟的庄稼收不回来,全铺在地里烂掉。紧接着吃大锅饭,大批粮食被奢靡浪费,不久各生产队粮食出现严重匮乏。全国陷入所谓“三年自然灾害”中,不只是劳教队吃不饱,全国人民都在饥饿线上挣扎。
我把早已把那斤留作纪念的月饼拿出来吃掉,可又能解决多大问题。快饿疯了,我就写信给陈英想向她讨点粮票,结果被管教股查出,又遭郑队长一顿训斥,说我不满国家的粮食政策。其实陈英也不会有多余粮票给我。
这年秋天父亲专程来看我,带来一些食品,有花十几元一斤高价买来的月饼。我羞愧万分,堂堂男儿不能在身边照顾老父,反劳他老人家千里迢迢前来探望,实在是忤逆不孝!当着管教干部不敢说肚子饿,送到村口才向他哭诉:“爹,我恐怕不能活着出去了,就此永别,你老人家多加保重吧。”
他说:“你别胡思乱想,总有一天会出去的。听说劳动教养时间最长三年,你要做好长期打算,坚持下去,迟早会获得自由。”
是的,坚持下去,像木偶似的坚持下去。我的确成了木偶,像泥胎木雕,脑子再无灵感,心也已死去,只剩一副躯壳了。唯一证明还是活人的标志就是尚能机械地干活,并且很知道肚子饿这件事。
春节期间劳教队破例放假三天,以示仁至义尽。初一早晨吃饺子,每人一斤面一斤馅,自包自煮;我为了多吃把面揪成面片,连馅煮了满满一洗脸盆,狼吞虎咽吃了个净光。组长乔柱吃惊地说:“难怪他嚷吃不饱,肚子真够大的。”
别的队友大多是本地人,家属常来探望送吃送喝;我无亲无故,常常两腹空空,怎能不当大肚汉。
队友王善原在山东铝厂工作,调来阳泉化工厂工作不称心,待遇也比原来低,他一直带头闹事,领头去二机部上访,赶上这次运动被打成无理取闹坏分子送来劳教。他是双职工家庭,老婆每周都来探望。有一次他把我叫进寝室给了我半块窝头,我嚐到甜头,过几天又去向他要,却不灵了,不但遭到拒绝,还被骂作“讨吃鬼”。
我的确是讨吃鬼,我已成了名副其实的讨吃鬼!
初二上午几个队友一合计,趁年节期间警卫戒备松懈偷偷溜出村,去临近的百泉饭店“下馆子”。可没粮票不卖给饭,我哪来的粮票,只吃了一盘炒白菜就匆匆往回返,刚到村口就被赶来的警卫战士截住。这是严重的违纪行为,我等着挨整,中午饭怕是又卖了。
开饭了,我排着队心里七上八下唯恐人家不给吃。今天是赵科长亲自掌勺,他原是化工厂的保卫科长,听说也是因为大跃进与钢铁扛膀子被清出厂调到这里。轮到我了,我低着头战战兢兢伸出碗,赵科长一边给我盛饭一边诙谐地说:“来,田生玉今天跑了一趟百泉,功劳不小,多奖励你一勺汤。”
大家都被逗乐了,我也第一次发出开心的笑声。春节期间宽大为怀,不施惩罚,体现党的仁至义尽政策。我沾了春节的光,也沾了赵科长的光。
真是:
心自清高运自休,身陷浊水不同流;
难奈饥肠辘辘苦,一任尊严脚下留。
四笔名风波
有一天管教股突然把我叫去,我以为又有什么不测之祸。屋里除郑队长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干部。
“这是公安局的王科长,”郑队长说,“他问你啥你回答啥,要老老实实说才是认罪表现。”
王科长态度很和蔼,他先问了我的姓名,我回答后又问:“你还有什么名字?”
我说小名曾叫生芝,上学后改为现在的名字一直没变。他突然又问:“那么兴中又是谁?”
我明白了,原来是我上交的日记本里的某些文字让他们产生怀疑,便解释说:“那是我在学校和朋友通信用的化名,因他叫安华,安定中华之意,我就取名兴中,振兴中华。”
又问安华的情况包括住址,我都一一回答;又问陈英是谁,我说是安华的姐姐。
“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说也是一般朋友。
“那產寳又是谁?”
王科长不愧是老公安,很善于出其不意先发制人,冲垮对方的心理防线;他一边问一边观颜察色,看我的面部表情。我毫不惊慌,心平气和地回答:“我爱好文学,產寳是我取的笔名,它里面包含我的原名生玉,词义也相近。”
“你发表过作品?”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
“你还有过哪些名字?”
“我喜欢音乐,就叫‘匆忙’;爱好长跑,就叫‘坚实’;在沈阳俄校曾起名‘严寒。’”我干脆把一连串儿戏似的假名一股脑儿都倒出来。
“‘严寒’是什么意思?”
“东北冷呗,又是数九寒天,再说俄语的故乡又在大北方。”
这次我说的可不完全是实话,当时由于思念陈英内心常感到孤独、凄凉就起名叫“严寒”,抒发当时的心情;曾写在作业本皮上引起苏联女教师的疑问,批道“POTOMYSTO(为什么)?”
又问:“你和马丽是什么关系?”
我说是同车间工友。
“你俩在平定南天门她对你说过什么话?”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王科长提示:“她说过哪些有关鸟儿的话?”我草恍然大悟,把她关于鸟儿自由飞翔的话重述一遍,王科长不再问了。我觉察到,大约马丽也出了点什么事,正接受审查。但那样一句话有什么问题呢?
审问结束时,王科长说:“看来你爱好多名字也多,你现在通信用什么名字?”
我说就用本名,除“兴中”外别的名字都未用于通信,只作为书籍和笔记的分类标记。
“好,你回去吧。不要有顾虑,好好劳动改造,争取早日释放,实现你的作家梦。”
不知他是鼓励还是嘲讽,我只有苦笑而已。
真是:
惜青春反把青春误,喜文学笔名遭忌猜。说什么人生道路由人选,却为何心比天高,命似黄连;恰逢着荒唐世界,疯癫人间。到头来,只落得一身污秽,难证清白。
14。第十四章 身陷囹圄 (二)
五真性不移
劳教队成立一周年正值新中国十年大庆,中央发出对战犯的特赦令,劳教队作了传达。厂长耿翼讲话说:“……你们这些劳教人员只要认罪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