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染低脸看着他的小脸,胸中痛楚终于突破了咽喉,抱着方中图的尸身失声痛哭。
方应鱼见她哭出来,心下些许放松,接着道:“玄天教就此解散,从此不再有玄天教一说。你们今后也不要提起曾是玄天教的子弟。”
此言一出,非但师姐妹们哭成一团,师兄们也哽咽不止,有脾气暴的,怒道:“老子生是玄天教的人,死是玄天教的鬼,他妈的要灭门的尽管过来,老子与他同归于尽!”
方应鱼眼里也含着泪,声音却十分严厉:“此刻意气用事,只能徒然送了大家的性命!”情绪激动的人被镇压住,只压抑着抽噎。
方应鱼又叮嘱道:“大家可散播一个流言:就说玄天教一众人从军火库逃跑时,无意间引爆炸药,均已葬身山腹。以免日后再遇到麻烦。”然后,迅速的分了一下组,有家的带没家的,健康的带受伤的,大体商量了一下出去后各自的出路。
贴在方小染身边的瞳儿慌了,拽着她的衣服哭道:“染师姐,我怎么办啊,我去哪里啊?我不知道我爹娘住在哪里呀,呜……”
方晓瞳的爹娘是走江湖的卖艺人,带不了这个小儿子,才将他送到玄天教的。他们常年流浪,根本居无定所,让方晓瞳到哪里去找?
瞳儿神色惊惶,小手死死地抓着方小染,如同一只生怕被兽群抛弃的幼崽。
方小染小心的把方中图放在地上,转身把瞳儿抱在怀中,哽咽道:“瞳儿不怕,瞳儿跟染师姐。”
瞳儿急忙点头,一脸依赖的神情。正是他的这种依赖,让方小染感受到了肩负的责任,能够尽快地从悲伤中站起身来。
流浪遇到安家
方应鱼从方中图身上找出银库钥匙,打开那扇厚重铁门,进去查看了一下,见里面的箱子里还余有数百两银子。将这些银子分了分,各组分得几十两带在身上作为路费。
方应鱼发出“出发”的命令时,方小染没有犹豫,只跪在地上对着方中图的尸身磕了几个头,深深再看了一眼遗容,便拉着瞳儿,果决回头,跟随众人出了山洞。
洞口位于山后脚下,距离山顶虽然远,但深夜四周杂音少,山上的喧闹仍是隐隐传来,夹杂着士兵的呼喝之声。他们还在不死心的搜索吗?
方应鱼先是遣散了众人各自离去,最后只余下他与方小染、瞳儿、还有那只小狗崽儿。他让方小染领着瞳儿往远处走了一段,自己则返回洞中,打开一桶火药,从里到外洒下一道细细的药末,一直延伸出洞,直至安全距离,这才用火折点燃。
火团簇的燃起,沿着药线迅速移向洞内。方应鱼则飞快的跑开,拉着方小染和瞳儿跑开,那只小黑狗则紧紧跟在瞳儿脚边,一直没有掉队。
他们跑出没有多远,身后即传来一声闷响,随即山体崩塌的巨响。
奔逃中的方小染忽然意识到:随着这一声爆炸,爷爷永远被掩埋在山石之中,再也见不到了。仿佛这时候才真正接受爷爷过世这一事实,脚下一软,扑倒在地。
方应鱼急忙将她搀起,催促道:“染儿,此时不能停!爆炸声定会招来追兵,咱们需得跑得远些!”
瞳儿捉住她的一只手,跳脚道:“是啊是啊,师姐快跑啊!”
她低眼看到瞳儿,顿时来了勇气——对方下手狠绝,志在灭门,她死活无所谓,可是怎能让这稚嫩的娃娃遭到连累?
强压下心中悲痛,打起精神,三人一犬沿着小路,逃入茫茫夜色之中。
半年之后。从韦州往南千里之外,有一个边陲小镇,叫做黑石子镇。黑石子镇附近有一条河,河水冲刷而成的石子滩上,夹杂着些许半透明的黑色鹅卵石。这种石头叫做黑晶石,传说有占卜神效。当地居民有意将这个传说渲染得神忽其神,捡个儿大的、成色好的黑晶石,做成黑晶球出售,被神棍神婆们买去当做混饭吃的工具。这项特产渐渐小有了名气,出售黑晶石球成为当地大多数人谋生的方式,一个小镇沿着这条河渐渐兴建了起来,镇名顺其自然的就叫做“黑石子镇”。
时值初夏,天气微热,河水清凉。一辆马车在河边的路上缓缓停下。跟随在马车旁边的一只黑色狗儿,不消停的围着马车打转儿,时不时的抬爪搭在车沿儿上,哼哼着想邀请车上的人下来陪它玩耍。
驾车的年轻男人回身冲着车厢道:“染儿,这里河水清浅,咱们停下洗把脸吧。”
车里传来女子的回应:“好啊。”
话音刚落,车帘哗地掀得飞到半空,一个小男孩率先冲出马车,蹦跳着冲向河水,一路哇啦啦大叫:“啊——有河啊——抓鱼啦……”黑狗儿也欢快地跟着奔去。
车帘再度掀起,露出方小染笑盈盈的脸儿,对着男孩的背影喊道:“瞳儿慢些!看摔到了!”
方应鱼也笑着,伸出手去。方小染扶着他的手下了车,提了裙脚,两人一起也向河滩走去。
他们走过去时,瞳儿早已挽了裤腿儿趟进河中去了,扎撒着两只小手,眼睛亮亮的盯着河水,发现了鱼,就一爪子猛按下去。鱼灵巧的游开,他大呼小叫的冲黑狗嚷嚷:“包子!去你那边了!拦住它!”
被唤作“包子”的黑狗扑腾一下跳下去,撒欢儿的一阵乱搅,自然是水浑鱼跑,什么也抓不着……
瞳儿站在水中冲他们两人招手:“爹,娘,下来玩水呀!”
方小染笑着摆摆手:“你与包子玩吧。”
自逃亡开始,他们就伪装成一家三口,让瞳儿称他二人为爹娘。叫的久了,瞳儿也习惯了,不管人前人后都这样称呼。
方小染坐在水边的大石上,脱了鞋,赤足浸入清凉水中,望着这一娃一狗嬉闹,呵呵地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忽然觉得有湿漉漉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脸上。转眼看去,只见方应鱼在距她几步起的地方,刚刚洗了脸,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正出神地凝望着她——怪不得觉得目光湿漉漉的。
见她看过来,他旋即一笑,眼晴弯起,睫上的水珠随之抖落。他说:“染儿,此处已是边境,再走就要走进荒蛮异国了。咱们就驻脚在此处,好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眼睛似乎在看着方应鱼,目光实际上已失神地望向虚空。半年前那个不堪回首的深夜,逃离玄天山后的遥遥路途,像一条隐约的线,连接着过去。
当晚他们连夜逃离,在附近村落中偷了人家晾在院中的的衣服,扮成探一家三口,蒙混出城。京城在韦州城以北,他们出城后,就向着与京城背道而驰的南边而去。
他们身上带有几十两银子,虽然数目不小,但不知道此次逃亡要历经多久,也要省着些花。考虑到瞳儿年幼、方小染伤后初愈不宜劳累过度,半路上置办了一辆马车以代步。为了节俭,也为了尽量避免住店打尖留下线索,除了天气恶劣的晚上,一般都是方小染和瞳儿宿在马车中,方应鱼则在车外打地铺。有时睡到半夜实在太冷,方小染会叫他也到马车中睡,各人和衣裹着被子,蜷着挤成一团,就温暖了许多。
也许是逃出的教众们散布出了他们已“爆炸身亡”的消息遮了人的眼目,后面也没有追兵跟来。
方应鱼的本意是找个偏僻的地方暂且隐居着就好,途中经过了许多合适的城镇,可是方小染却一直说要往前走,往前走。
她想离京城远一些,再远一些,最好是远到世界的尽头。
想离方晓朗远一些,更远一些,最好是远到不在同一个世界。
奔波的日子里,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回忆、分析那一夜玄天教突然遭袭、致使方中图身亡的事。
爷爷临终之时的一番怨怒的遗言,认定了是方晓朗卸磨杀驴。当时她心绪混乱激动,也认为是自己之前硬闯山门要去质问方晓朗“立后”一事,使得他衍生出杀人灭口、以绝后患之心。
杀了方中图,就没人去跟他讨要报偿。
杀了方小染,就没人去搅乱他的后宫。
但等她静下心来,细细思量,总觉得这不是方晓朗的能做出的行径。
她总是觉得,就算是他已是君王,性子里的血性情义,不会那么绝然的就能撇开。可是若不是他的指令,谁又敢动玄天教?
终是方应鱼一语点破,道出了她心中也在重重猜疑的对象。方应鱼说:“大概,是袭羽瞒着方晓朗干的。”
是了,是了。除了袭羽,还能是谁?这样狠绝的手段,也只有袭羽才下得去手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方晓朗事先就是不知情的。
可是就算是他不知情,这一切的发生,也是因他毁了与玄天教的盟约而致,与他脱不了干系。
她该恨他。做为一个有血性的江湖儿女,或许她该揣上利器潜入皇宫,杀了他和袭羽,给爷爷报仇。
可是她是如此懦弱没用,别说去杀他,就是想一想要靠近他,心口就疼痛得站立不住。
她知道,那个她刻骨铭心爱着的人,弃了真心,披了龙袍,娶了皇后,变成了她不敢相认、不能面对的人。她只能没骨气地逃跑,逃跑。或许逃的远了,就能够淡泊,能够忘记。那些日日夜夜咬啮她的心脏的爱和恨,就可以消磨。
于是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
方应鱼顺从地依她,只要她不同意停下,就陪着她,一路远行。
就这样走了半年多,从冬季一直走到了初夏,居然就走到了边境。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世界的尽头吧。从这里到京城,真是远到了天边的距离。这么远,应该足够躲避那段不堪的时光了吧。
此时,对着方应鱼的发问,她从良久的出神中醒转来,微笑着点头:“好啊。”
方应鱼眼中的笑意浸了水,如这南国的雾气一般濡湿柔软。他冲着河水中嬉戏的两只招招手:“瞳儿,上来了,我们到家了。”
瞳儿怔了一下:“到家?”旋即又惊又喜的回头招呼狗儿:“包子!走了!咱们到家了!”
方小染望着这一娃一狗踩着水奔上岸,身后溅起飞扬的水花一串,如此欢闹,又让人心境如此安宁。
小黑狗的名字“包子”,是她给取的。当初瞳儿想要给狗儿起名字,又起不出来,来找她商量。
她看着狗儿,心中忽然升起些复杂的滋味。这只狗儿,原本是她特意从肉铺的王五家要了来,送给方晓朗,想用它来安慰他失去黑豹的痛苦的。如今,方晓朗不要她了,也不要狗儿了。她跟它一起流浪,不知终点。
默默想了一下,道:“就叫包子吧。”
瞳儿不是很满意,嘟着嘴道:“包子?这名字也太不威风了吧。娘你是饿了吗?”
她微笑道:“贱名儿好养活。我知道有一条名字很威风的黑狗,后来的下场……很可怜。”瞳儿为了狗狗的平安,勉勉强强同意了,跑去找到狗儿,“包子”、“包子”地试叫,越叫越顺口……
她的心中却在想着另一只曾经威风凛凛、状如丛林巨兽的獒犬——黑豹。那条拥有高贵血统、尊贵身份、威风名字的狗儿,幼时便与主人分离,待数年之后终于相见了,主人又不肯认它,最终还死在主人的掌下。尊贵有什么用?它是世上最可悲的一只狗儿。
哪能比得上日日跟在小主人脚边厮磨玩耍,寒夜里也跟小主人背贴着背取暖的小包子?
给狗狗起名叫包子,取的是“黑豹”二字中“豹”的谐音,缅怀可怜的黑豹,用的却是土里土气的“包”字,是放弃尊贵,甘于平凡的意思。
她方小染也是一样。爷爷想要她争取的那个皇后的位子,只带给了她痛苦和厄运。或许,弃开那一切,甘于平凡,才能安然。
十几日后,黑石子镇最繁华的街道上,多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铺子。铺子前挂出的招牌与这街上大多数铺子差不多:“起卦算命”。
伦理遇到无视
这条街是黑石子镇有名的算命一条街,无疑也是黑晶石带动起来的商业。这里无论男女老幼,随便拉住一个,都能给你过去未来的扯上一段,当然扯出的内容不尽相同。本地人其实都清楚,此街算命铺子虽不少,真正的高人并不多,多数人靠的还是连蒙带骗的忽悠。但算命一条街可是名声在外,不少人慕名而来,盼着能有被占卜前途,指点迷津。
方应鱼做为一名颇有两把刷子的神棍,来到这个地头儿,名符其实的如鱼得水。他们所剩的银子也没几两了,遂卖了马车和马匹,用换来的钱租下这样一个小门面。临街的一间南屋用来做生意,后面还有一间堂屋、两间厢房用来居住。每日里方应鱼在前面看相算命,方小染就负责照顾饮食起居,瞳儿也入了当地的学堂。
在街坊们看来,这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过得可谓是踏踏实实,和和美美。殊不知每天打烊之后的夜里,方小染带着瞳儿睡一间屋,方应鱼睡另一间——他们并不是真的夫妻。
方应鱼精通易经玄学,还懂得阴阳风水,这个小小的门面很快就小有了名气,“鱼大师”的句号叫响了小镇。靠占卜看风水赚来的银子够供三人吃住和瞳儿念书了,可是方应鱼还是很努力的赚钱。经常有人请他去看风水,尤其是看阴宅时,要跋山涉水,十分辛苦,他也从不推辞。
这一日,他外出看风水回来,方小染替他清洗鞋子,看到鞋底几乎磨穿了。就端了热水去他房里让他泡脚,瞥见他脚上磨出的血泡,心中十分不忍。
劝道:“小师叔,你不要那么辛苦,咱们的钱够花就好,少赚一些也没关系的。”
他嘴角噙一个暖暖的笑,说:“我要早日赚够银子,把这宅子买下来,给染儿一个安稳的家。”
于是她便噤了声,深埋着头,藏着眼中忽起的泪意。
她知道,小师叔是港湾,不论她这只船儿如何飘摇,他总愿意接纳她,让她容身,避风,疗伤。
什么感激的话也说不出。对于小师叔为她所付出的,一个“谢”字太过无力。她只掩饰着神情,将擦脚巾递给他,端起用完的脚盆,道:“你今天累了,早点歇着吧。”便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唤:“染儿。”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还有事吗?”
他手撑着床沿儿,赤足垂在床边,以放松的姿态坐着,灯光下,肤色如玉,明净的眼睛如秋日的水潭。嘴角时常噙着的笑敛起,十分认真地看着她。道:“我所说的安稳的家,并非仅指的是一座房子。”
她愣了半晌,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小师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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