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笈城漆黑如墨的眼瞳深深地望进颜惜眼底,沉声道:“阿惜,朕晓得你不会的,对不对?”
那一个瞬间他的话语在颜惜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她几乎要耐受不住那寥寥字句中可能隐藏着的彻骨寒意,只能努力地按捺住了环住身体的本能动作,以平静的目光坦然地回视他,或许还带上了些许半真半假的悲凉与无可奈何,道:“笈城,颜惜此生只以你一人为夫君。一日夫妻百日恩,颜惜心中之人只会有你一个。”
那晚宇文笈城走后,如意领着宫人进来收拾,看到颜惜目光森然地靠在杨妃榻上,有些木然地注视着空中虚无的一点,便扶了她进内室,压低了声问:“殿下,怎么了?”
颜惜下意识抬手去扶了一抚髻边嵌了明珠的双股紫玉钗,这俨然已成了她心绪不宁时常常做出的本能动作。半晌,她才长出一口气,道:“如意,这一局算是险胜。”
作者有话要说:比之前。。。还要。。。冷清呢。。。
☆、(十二)狭路相逢胜者胜
天都第一花楼的沁芳闸门外的车水马龙一向是自入夜而始。颜愉坐在三楼走廊边她惯常坐的实心红木阑干上,掩面垂眸俯瞰底下将“食色性也”四字彰显无遗的众生相的模样,仍是带了几分娇憨天真的。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算嬷嬷我求你了不行?你都被端王爷包下了,就别整日坐在这抛头露面了可好?退一万步说,咱们这沁芳闸的花魁娘子,别说是春宵一度了,就是见一面喝杯茶跟说句话,外头东城大街上那些穷书生卖十年八年的字画也未必付得起这价呢!只说你瑶台姑娘前头那位,身段容貌自不必说了,挂牌□□那天,她跳一支舞呀,连丞相大人都惊动了!豪掷千金还说要给她赎身来着……可那个不懂事的小贱蹄子……”
“知道、知道。”颜愉嘻笑着抢过捶胸顿足的嬷嬷的话,“当天晚上给丞相的酒里下了迷药,卷着首饰银两和东城大街上卖字画的穷书生私奔了是不是?还有再前头那位,嬷嬷你帮着她除去了要给她赎身的那位皇商的正室,到头来她连赎身的银子都要跟你砍价。哦哦,还有一个是正当红时候怀了野男人的种,生孩子时候难产死了,一尸两命,还连累嬷嬷你贴银子给她送终对不对?我说嬷嬷,这些您跟我念叨了七八百回了。”她边笑着,边拿一双灵动的杏眼去瞟来往于沁芳闸门前流水般的恩客,目光在看到如今传言中正与自己打得火热的、她的入幕之宾、来头不小的金主时顿住,唇边不明所以的笑容又加深了些许。
端王宇文洛景的目光向楼上她的方向望来,颜愉微抬了抬手中团扇,以示致意。他亦颔了首算作回应,接着便早有灵巧的龟奴熟门熟路地领着他往楼上瑶台姑娘的香闺而去。颜愉转首,摇了摇身旁看得有些呆楞的嬷嬷,笑得有些许骄傲:“嬷嬷你看,贵客这不是来了。”
这一日宇文笈城晨起时便说身上有些不快,强撑了一早上,到下朝之后去往颜惜殿中,方才耐受不住倒下。传来了御医看脉,始知是前两夜夜里睡得不当心,见了风受了寒气。原本此事可大可小,颜惜与宇文笈城又都不是苛待宫人的主子,顶多也就是打发去浣衣局了事。只是那日宇文笈城病倒时偏偏还有一人在旁边,便是宝积殿的夫人陈氏,听御医说了这风寒的缘由便立马嚷着要查阅这几日的彤史看是谁侍寝,怠慢了皇上。正巧这几日颜惜有月事在身,并未曾侍寝。陈氏大张旗鼓地翻查了彤史,看到一连三日都是常在宋氏的名字,便气势汹汹地教宫人传宋氏过来问话。
陈氏此人在潜邸时便是侧妃,虽不甚得宠却也凭着旧日的资历封了从一品夫人。她平日也尚算安分,不过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成了习惯,宫中人大多如此,不能算什么大奸大恶。颜惜位分低于陈氏半阶,她时常过来说给颜惜请安却也不见害臊,足见是个墙头草一般的人。这段日子宇文笈城常在颜惜的凌云殿盘桓,陈氏遂来得更加勤勉,只是往往都被宇文笈城打发了人拦在外殿或是直接请回她的宝积殿。这回偏巧教她碰见这一幕,自然要做一番文章来跟宇文笈城邀功表忠心才符合她的性子。
陈氏虽无协理六宫之权在身,可好歹也是从一品夫人,她发了话,又不见管事的颜惜反对,宫人自然只好去办。不多时,便带了常在宋氏过来。
“这几日都是你侍寝?”陈氏要问话,自然坐了首座,实际掌权、又是凌云殿东主的颜惜反倒像是作陪的。宋氏自然还是那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给两人都请了安,细声细气道:“回夫人,是嫔妾侍寝。”
只听陈氏“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这段时日都是明妃伴驾最多。这回明妃一来月事,你便顶上了这个缺,当真是好手腕呢!”
颜惜听得哭笑不得。原来这陈氏言之凿凿说要彻查此事,叫宋氏来问话,是不忿宇文笈城择她小小一个常在而不选自己这伺候多年的潜邸旧人。这样的表忠心,也不晓得宇文笈城醒来知道了,是该好笑还是好气呢。
“夫人,嫔妾确然是侍寝了,可是……”宋氏正欲辩解,陈氏已冷笑了一声,截住了她的话头厉声道:“可是什么可是?!你这蹄子只知自己争宠,便不将皇上的龙体安康放在心上么?本宫告诉你,如今皇上染了风寒,这几晚来都是你侍寝,你可自己脱簪待罪罢!”
看了眼时辰差不多了,颜惜忙咳了声,道:“夫人,正三品以下妃嫔侍寝不可留宿,最晚丑正便要被抬回去的。嫔妾看宋常在即便有错……”她微微掩了掩唇,似是下来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咱们都不是不通人事的小姑娘了,也该晓得侍寝那会,还能想得起什么来呢?”说完,她起身理了理衣衫,往宇文笈城正在歇息的内室走去,道,“皇上喝药的时辰到了,嫔妾进去服侍。宋常在么,请夫人酌情小惩大诫便是。”
陈氏一听她是要去服侍宇文笈城,急忙便想跟进去,口中道:“明妃妹妹年轻,怕不得力,本宫也与你一起……”却是看也不看还跪在地上的宋氏一眼。
颜惜回身按住了陈氏的手,面上仍然笑得和善,声音却凉了几分:“夫人行事爽利,愿意体贴嫔妾多事辛苦,为嫔妾分担,嫔妾十分感念。只是夫人自己心里怕也清楚,嫔妾不能侍寝时,皇上择新人而弃夫人不选是为何;而眼下皇上病中情绪不佳,此时想看到的人……大约不是夫人您呢。”说罢微抬了下颌,看陈氏的眼神带了两分倨傲,“是以还有劳夫人代嫔妾处置宋常在罢,不过别忘了嫔妾的建议,酌情小惩大诫便好。”
她转身进去,陈氏僵在原地。
与此同时,奇华宫有位稀客来访。
颜怜自山越带来的贴身侍女采络将这位本应艳冠六宫、却甘心屈居于正四品女官之位的楚尚宫一路迎进正殿,心底愈发觉得狐疑。采络自小侍奉在山越国唯一嫡出的帝姬身边,又跟随颜怜远嫁南朝,自皇子妃成为如今的皇贵妃,也算见惯场面。而眼前这位容色娇丽得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楚尚宫,却好似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难以打发。
好在这时殿内已经传来颜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端方持重:“采络,请楚尚宫进来。”
楚灵锦依礼福身,口中道:“奴婢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有协理六宫之权,故而奴婢此番是来通禀娘娘一件事,增喜殿许夫人恐怕腹中龙胎为有心之人所害,望娘娘能够准许夫人直至生产之前都避居于增喜殿中不见外客,以保龙胎无虞。”
颜怜神情平静地听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看着她即便不施盛妆也依然娇艳得夺目的面容,答话出口不留半分余地:“用六宫大权来说事么?楚尚宫若是想借此离间本宫与明妃的姐妹之情,这算盘恐怕打不响。避居增喜殿一事,本宫一人说什么还做不得数,便是许夫人连明妃的手谕也要来,怕也是不顶用的。此事大约还是要劳烦夫人往皇上面前走动一番了。采络,送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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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蜚短流长世炎凉
颜惜的十八岁生辰前两日入了中伏,恰是一年之中最暑热难消的时候。这几日来更是连滴雨也未落,好似连空气里的热气都凝结在了人的皮肤肌理上,汗蒸一般厚重而黏腻,委实教人难受得紧。宫里各处的冰块风轮都供不应求,特别是连风轮转出来的风都似挟着滚滚的热浪一般时,便更彰显出了冰块的份量。颜惜特特下了谕旨,说是让各宫主子白日里都教宫人内监们到正殿周围来伺候,主子们待的正殿里有冰块湃着,怎么说也凉快些。如今是她与颜怜掌着六宫大权,颜怜又将一切事务决策都交到她手上,更何况还是宇文笈城首肯了的,那些娇生惯养的主子娘娘们再不情愿和奴婢奴才们共处一室,也只好忍着。
起先还好,只是这样忍了几日,外头便有些微词传进颜惜耳朵里。
颜惜带着如意往奇华宫陪颜怜说话的时候,如意听采络学舌,说是宝积殿的主子嫌烦,不肯让奴才近身,有个宫女中暑昏厥了,主子也不让挪到殿里缓缓。如今在宝积殿当差的个个攒了一肚子怨气,伺候主子也不上心了。主子自然迁怒于明妃下的谕旨,那日在贴身宫女面前放了几句厥词,正巧被颜怜带着采络路过听到,教训了一顿,还罚了半个月的俸禄。
如意嗤笑一声:“宝积殿的陈夫人也是个不中用的,只会关起门来在自己宫里人面前耍威风。那日在我们殿下面前,蔫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连宋常在都能挤兑上她几句。陈夫人若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便到皇上跟前闹去!看皇上记得她是谁?”
采络亦被她逗笑了,想了想又道:“陈夫人也罢了,不过我看增喜殿的许夫人这几日也不痛快呢。本来她月份大了,受着这暑热也是难受。这几日冰块不够,她宫里的宋常在还要日日挤到她跟前去,奈何因着十殿下那道谕旨,她也推脱不得,只好生受着。这许夫人前几日还请了御前行走的楚尚宫来我们殿下这讨过允她安心养胎不见外人的谕旨,碰了个钉子,心里怨气怕也深着呢。”
“有这等事?”如意奇道,“许夫人也罢了,我看那楚尚宫却不是个省油的灯。有她在,想必许夫人还会到皇上那去讨这旨意。”
如意果真猜得不错。此时许氏正在勤政殿外求见宇文笈城,为的正是那一道不见外客的旨意。而后者只是打发了郑公公出来回话,只见郑海笑得恭恭敬敬道:“皇上准了娘娘在增喜殿安心养胎不见外客,只是这宋常在之事么……皇上说明妃娘娘自有她的道理,请娘娘多担待。不过皇上体恤娘娘身怀有孕,也让奴才去提点宋常在不要多话多事扰了娘娘的清净。娘娘安心养胎,不要管旁的事便是。”
许氏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颔首谢过。一转眼与楚灵锦对上目光时,或许是认为自己被她累及,眼神便有些不善。
她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半晌,转向廊角处当值的一个侍卫压低声音道:“传话回府问父亲,可是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教他管好自己的手,不要伸得太长累及了我。”
她的母族从来不令人省心,她早已经看清。她那个目光短浅只看得到眼前荣华富贵的爹更是如此。当年看不出宇文笈城会是最有登位可能的皇子,而宇文洛景与宇文笈城站在同一阵营,罔顾了宇文洛景成为最受器重的宗室亲王之一的可能,更加不曾对她的终身幸福有一丝一毫的顾念,将她径直送入那行将就木的老皇帝后宫,简直是愚蠢至极。还好她足够幸运,没把自己的后半辈子也搭给先帝,成功留在了新帝的后宫。谁想到她那父亲竟然与有谋反之心的广宁郡王有所勾连,还拿捏着她与宇文洛景的过往来要胁她替广宁郡王打探消息。
彼时楚灵锦成为尚宫不久,正是立足未稳之时,父亲居然还大言不惭地告诉她,若广宁郡王能够成事,楚氏便是改朝换代的功臣,她登上皇后之位母仪天下更易如反掌。那日她当着父亲的面砸碎了一整套建帝孝宪皇后赏下的定窑五彩茶盅,连“从此不为楚氏女”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父亲不知道,即便皇后之位母仪天下是她梦寐以求的,可也绝对不会是和广宁郡王这样能自己将自己玩死的蠢货金殿同坐。宇文笈城一路排除异己登位的手段,她通过宇文洛景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异想天开如广宁郡王,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她那父亲更是可笑,为了个眼高手低的蠢货一句不值钱的许诺,连自己女儿都可以出卖。难道父亲竟想不到,若是她与宇文洛景之间东窗事发,那么追根溯源,明知他二人早已暗通款曲仍隐瞒不报将她送进后宫的她的父亲,便不会被以欺君治罪么?再说那广宁郡王万一事败被擒,供出他楚御史来,这通敌叛国之罪足能要了楚氏满门的性命!
当初宇文笈城要宇文疏桐彻查广宁郡王,恐怕她那父亲也露了端倪。所以后来她所扶持的许氏的荣宠渐渐平寂下去,反倒是手刃广宁郡王的明妃颜惜开始一枝独秀……许氏的传唤渐渐少起来的日子里,楚灵锦亲身体会到了后宫恩宠与前朝风向的息息相关。她仍是统御掖庭宫人的楚尚宫,正是因为颜惜手刃广宁郡王的穿心一剑让广宁郡王没有机会在死前吐出她的父亲来。父亲仍是朝堂之上的言官之首,即便宇文笈城内心可能已经不再信任他,却不会轻易动到他的官位。
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啊。楚灵锦绞着袖口的绣纹,笑得冷漠而讽刺。只盼着她那父亲这回不要再做出什么多余的事来给她添乱便好。眼下她没工夫与任何人斗,只想要好好在这宫里立足下去。
颜惜扶着如意的手臂立在凌云殿正殿前的石阶上,漫无表情地看着底下跪了一地的宫人内监,眼底有些许的厌倦。
“这些都是在各处闲散宫室当差的?”
内务府总管贺兴陪着笑道:“回明妃娘娘的话,宫里娘娘小主不多,七成的宫室都空着,那的奴才们都没自己的主子,也只领些看守清扫的杂活。这人一闲下来,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明妃娘娘千万息怒,保重玉体啊!”
颜惜噙着笑意瞟了贺兴一眼,道:“贺公公的话是说得在理。只是公公也说了,这些宫人都没自己的主子,按理说也不该听得到主子们说的诨话。一个两个耳朵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