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她是冷宫之中无人问津的夜光帝姬,尽管跟着其余皇子皇女一同在上书房读书,却因身份从来都被太傅看轻。她不甘一辈子平庸,只能受人折辱,自己读完了她早亡的母妃留在点苍山草庐之中的书册,从此至少不再蒙昧无知。所幸教授武艺的师傅不曾怠慢,她才至少学到了一身进能战场杀敌,退可自保无虞的武艺与骑射功夫。那时她也常偷偷出宫,明白自己的生活虽比不得她那些皇兄皇姐,被人捧在掌心里娇养长大,可至少寒有衣,饥有食,尽管衣衫单薄粗陋,饭食难以下咽,却仍然聊可御寒果腹。她知道,自己比起有些人,仍然是幸运的。
豆蔻之年,十三岁过半,山越皇宫宫墙之外,她偶遇南朝四皇子宇文笈城,从此陷入半生为人所负也辜负旁人的死结,再无顺遂可言。盟誓中的岁月静好才过去半年,他在阴谋被她识破后坠落绝崖却未身死,半年后大军压境,他领兵覆她母国,一手将她推入南朝后宫,成为他皇祖父的妃嫔。那时,她十五岁,正是及笄之年。
两年后他登基称帝,承先帝妃嫔,留她在身边。两人守着天子与妃嫔的名分朝夕相对的这三年里,明面上仿佛重续前缘的两情缱绻之下,她联合兄姐,一手推动了山越的复国大业,最终在诞下与他孕育的一子夭折之后,回到故国。一别三年,她为山越复国呕心沥血,三年后为救亲姐重回他身边,最终战事一起,仍然只能是恩断义绝,宿命为敌。
后来山越复国,他伤疾复发,不得已撤兵返回天都。沙场之后,再无相见。而她终于决定自己称位山越女君。直到如今,山越江山终于奉她为主。她站在鎏金殿丈高的丹墀之上,俯视殿下叩首称臣的文武百官,再想起这半生,竟是无限唏嘘。
山越历九十六年新岁,国君颜钧退位,明王颜惜登基。颜钧封为隆徽郡王,迁往封地王府居住。
等到春末时,朝臣联名上书,甚至连已然退出朝堂的弘王颜钦也入朝谒见,称为安定国本,当早日立下储君,劝颜惜须得早日将皇子迎回朝中。末了,似是怕她不应,颜钦径直命人将皇子请入了殿中。
颜惜看到意气风发踏入鎏金殿的一男一女时,蓦地站了起来。
那女子双十年华,穿一身如火般艳烈的红罗衣裙,眉目娇憨灵动,只左边眼角下方有一道像是烧伤的痕迹,不是早已被颜惜以为死在了当年那场大火之中的颜愉又是谁?
众臣纷纷行礼,口称“参见解忧帝姬”,她却只笑吟吟地摆手道了免礼,只向颜惜磕了个头,行礼如仪道:“阿惜姐姐,看你一切安好,臣妹便放心了。我如今是莳花谷的谷主,是个江湖人,怕不能再像从前替你分忧了。不过这回,我将姐姐的儿子送了回来,便当作是完成我替姐姐做的最后一件事罢。姐姐保重。”
说完抿唇一笑,背着手便步履轻快地向殿外走去。
“愉儿!”
颜愉回过身来,看见颜惜神采焕然的精致面庞上的笑意,听她道:“现在要走也罢,只是若要嫁人了,还是回来,以山越国的公主身份,风光大嫁罢。”
她怔一怔,偏过头去轻笑出声,最终道:“但凭皇姐吩咐。”
而此时方才与颜愉一同进来的男孩亦出声道:“母亲不必惆怅,小姨她总会回来的。”
颜惜在低头看清楚他的脸容时,那一刻几乎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并不是不信她所看到的,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数年来所期盼的,居然成了真。这一刻入颜惜眼帘的只有男孩儿无疑昭示了血缘的面容,甚至他礼数周全地向她行礼时的声音,听在她耳中都好似浑然有些模糊了。
“儿臣昭宁,参见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九)报得谁人三春晖
“昭宁?”
不同于颜惜的惊异,昭宁小小年纪,已经俨然有了宇文笈城端然清傲的风姿,字正腔圆地回答道:“启禀母亲,父皇有言,说母亲初登国君之位,无嗣为继恐怕会授人以话柄。而南朝皇后已有过继而来的嗣子,故而将儿臣送回母亲身边,承继香火。”
昭宁一番话说完,众臣纷纷颔首称是,甚至有几个老臣已经捻着长髯,以赞赏的目光打量起他来。颜惜此刻已然知道,当初玄徴所说的莳花谷谷主会替她解决朝臣可能会在子嗣上为难于她的事,原来指的便是昭宁。莳花谷谷主既然是颜愉,玄徴又与南朝皇族是那样的关系,那么宇文笈城将昭宁交由颜愉与玄徴送来她身边,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了。颜愉说会替她解决,大抵之前便已经带着昭宁拜见过了以丞相为首的一众举足轻重的朝中重臣。她远离山越朝廷多年,看方才满朝文武一见她便毫不惊诧,口称“帝姬”,便可知他们必定此前已经确认过颜愉的身份了。那么自然而然,可想而知与颜愉一同出现的昭宁能够被丞相公然请出,则至少他的血统与身份是已经被他们认可了的。而昭宁不过是个五岁孩童,即便聪颖早慧,可能够让这些朝臣们认可,交口称赞至此,不能不说是宇文笈城教子有方。
而最重要的事,原来,昭宁当真是她的孩子。
尽管她并不是没有这样猜测过,可当初宇文笈城毫无迟疑的否认,却没有一丝保留地击溃了她所有的念想。他说昭宁的生母“生下他之后便去了”,她便自然而然地以为是不在人世,却忘了她自己也是个在生下孩子之后便离他而去的失职的母亲;他说他们的孩子“没有福气”,这样的句子在宫中总是被用来隐晦地表达夭折早亡之意,她便想当然地以为她的孩子是真的甫一落地便没了生气,没有来看一看这世间、被他的父母所宠爱的福气,却没有想到昭宁自小没有母亲在身边,即便与她相见,他却也不敢让他们相认,又怎么能够算得上有福?宇文笈城说过的那些话,其实从没有哪一句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昭宁不是她的孩子,而若她能早点意识到,或许或许今日的局面,还更够不同些。
刚满五岁的男孩儿才刚及周围的文武百官们齐腰高,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手持笏板、身着朝服的官员之间,脊背却仍然挺得笔直,稚嫩的脸上紧抿着唇努力做出傲然坚定的神情,仿佛不会为任何人所说的任何话动摇。颜惜看着他,昭宁也同样抬起头看着他的母亲。在知道颜惜是他的亲母妃之前,他只是觉得她异常的亲切,与那些也被他叫做“母妃”的妃嫔们都不同。他甚至还告诉过他的父皇,说若颜母妃可以是他的亲母妃便好了。昭宁还记得那一回宇文笈城原本正在看他临帖,闻言,视线却落在他刚刚抄下的一行“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之上仿佛胶着住了,神情也变得异常复杂,久久都未说话。
后来再后来一年之后,昭宁却真的亲耳听见他的父皇对他说:
“昭宁啊,去罢,到你母亲身边去。这些年因为父皇的私心,你们母子都受苦了。阿惜你的颜母妃,如今可不能再唤她母妃了。她已经是山越国的明王,怕是不日便会成为山越国新的国君了罢她需要你,无论是作为一个国君,还是作为一个母亲。”
昭宁还未曾来得及因为颜母妃成了他的亲母妃而开心,在看见宇文笈城惨白的面色与瘦削的有些凹陷进去的双颊时,却忽然愣住了,鬼使神差一般怔怔问道:“那父皇您呢?”
宇文笈城在巾帕的遮挡下压抑地咳嗽了几声,而后迅速地将巾帕团成了一团收在一旁,好似是不想让他看见,面上却若无其事一般露出个没什么份量的虚弱的笑来:“父皇不知道还能再护着你多久。若是父皇再也力不能及了,便去跟着你母妃罢。”
昭宁睁大了一双眼,抬手紧紧抓住了宇文笈城的衣袖——自他懂事之后,便鲜少再做过这样带有明显的示弱与撒娇意味的动作,因他的父皇告诉过他,他是男子汉,可以锋利,可以坚韧,却独独不能够软弱——而即便不因为是男子,作为他宇文笈城与颜惜的孩子,昭宁也断然没有软弱的资格,更没有软弱的理由。昭宁记得了,也一直做得很好。
所以当泪水先知先觉地涌入昭宁的眼眶时,宇文笈城也有些怔然,反应了半晌才动作缓慢地抬起了手来,却并没有为他将欲落未落的眼泪擦去,而是将另外一方干净的巾帕递给了自己年方五岁的儿子,眉峰微微动了一动,沉声道:“去见你母亲,你不愿么,昭宁?”
昭宁用力摇了摇头:“儿臣要跟父皇与母亲两个人在一处一个也不能少”
宇文笈城心底一涩,面上却是失笑,叹息着道:“昭宁啊,若父皇能够重新活过一遍,父皇答应你,一定会陪在你们母子身边只可惜眼下怕是不行了。不过这话,便不用告诉你母亲了。”
所以当此时此刻,昭宁站在山越国的大殿之上,站在与他血浓于水的母亲面前,想起父皇的叮嘱时,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在清楚地看到颜惜颤抖的眼睫与眼底波动的汹涌情绪时,毫无迟疑地一步步走上了丹墀,将当日宇文笈城给他的那一方巾帕放在了颜惜手上,认真地看着她道:“母亲还有儿臣。”
掌心里传来的被巾帕的轻薄柔软所包裹的触感,让颜惜骤然清醒过来。她看向昭宁,后者也正看着她。母子视线交汇的瞬间,仿佛都明白了彼此将会成为彼此今后的依托。所以当颜惜重新回身看向丹墀之下的文武百官的时候,她已经恢复成了那个杀伐决断毫无犹豫的山越女君,庄重而肃穆道:“昭宁确是朕之亲子,山越国嫡系皇子无疑。且今后,他也会是朕唯一的皇子,故而立为储君,无可非议。”
山越历九十七年春,南朝天子薨逝,举国皆殇。
与消息一同到达罔州的,还有藏于南朝皇宫多年的山越国传国玉玺。当如意将此事禀报给她,也将山越国玺呈上之时,颜惜手中朱笔一顿,在奏疏之上很快晕染开来赤赭墨迹一大片。她眉眼淡淡瞧不出情绪,却半晌没任何反应。
如意试探着唤了声:“陛下?”
她的手指搁在面前玉玺雕琢细致的龙身之上,目光却落在窗外。那一处夕阳红欲暮,山巅巍峨长烟缭绕,有火烧一般艳烈的光华流转其上,依稀还是当时少年曾对其许下生世之诺的景致。她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道:“是么,他死了?宇文笈城死了?”
同那人兜转纠葛了十一年,到头来各有所得也各有所失。而如今,他先她一步。
听说他此前已有两三年身染沉疴,病势时常反复,在战场上又触动新伤旧伤一并发作。然而他偏偏勤政,国事繁忙起来常常昼夜不分。长此以往下来,身体终于坚持不下,朝堂上吐了血,稍稍静养了几日后复又如常早朝。而病情却一日日恶化,如今终于英年早逝。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旧约原是他生里
如意道:“传言说南朝天子去时,手中握了半支嵌了明珠的紫玉残钗,攥得极紧,无论如何也取不出来陛下,该不会是当年的那支”
说这话时,如意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了簪在颜惜发髻之间的那一支同样是通体由紫玉制成、略无其它装饰的一笔簪。颜惜亦是怔忡了片刻,抬手不自觉抚上了发间的紫簪,直到指尖感觉到了簪首毫不平滑的断裂面的触感时,她才终于回过了神来,惘然喟叹道:“传言罢了,你说朕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可究竟该信不该信,终究也由不得她来选择。他已经不在了,是既定的事实,即便口耳相传之间所勾勒出他最后的情状里,对半支残钗念念不肯放手,可那有如何?纵然他仍有眷恋,纵然他仍有执念,纵然他仍有遗憾,可归根结底,他的人已经不在了。逝者已矣,这时无论是该与不该,恨与不恨,无论颜惜与他各自曾有着什么样的爱恨交织,什么样各自相安的身份,什么样未竟的心愿,什么样旧时的约定,在早已经结束了的他与她的今生今世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世人纷纷如云,却再无一个是当初与她相许过今生、相许了来生的故人。
而当初他看着她说出“有生之年,各安天命。若有来生,再莫相负”的那时,他大约便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命不久矣罢。想必精明如他,一定也明白他伤疾交加的今日,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山越国破之日,她射中他心上三寸的一箭;南朝后宫之中,她花了三年时间让他点滴服下的“丹心”之毒;返回山越之前,她再一次钉穿他肩井穴的一箭;沙场交战之时,一次又一次的逼入绝境他辜负过她、算计过她的所有,都在停战那日他坠马那一刻一点不剩地还清了。从那时起,国仇家恨已了,情字之债也都已成为过往,一笔勾销。
而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他却也已经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从此当真如他所说,有生之年,只能各安天命;而他在最初定情时曾许诺给她的今生相守白头之约,也当真只得留待来生再来完成。她讨回了自己的债,却到底辜负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可她终究是觉得遗憾。他孑然一身独赴黄泉,而她却连为他身披缟素的资格都没有。
——笈城,若有来生,再听你点苍山顶指天为誓,为你着嫁裳,蒙喜帕,堂前交拜,共饮交杯,相守一生罢。
南朝天子宇文笈城薨逝之后,追谥为和帝,终年二十有七。和帝生前过继为嗣的先朝建帝前太子遗腹子登基继位。新帝年幼,故而由上阳王宇文疏桐、端王宇文洛景联袂辅政。和帝皇后齐氏,尊为母后皇太后。又因太后病弱,而皇帝尚且年幼不能立后纳妃,尚宫楚氏加封正二品保圣夫人,暂总领掌管后宫事务。
“小皇帝年幼,即便前朝辅政的宇文疏桐、宇文洛景两个都无意争权越位,算是安定,后宫却是切切实实落在了保圣夫人楚氏手里。太后美其名曰是在慈寿宫“养病”,实则却是早已牢牢被楚氏拿捏在了手里。小皇帝又没有立后,楚氏离母仪天下也不过差个名头罢了。况且此时的南朝后宫,再没人管得到她和宇文洛景两情相悦,甚至听说那位母后皇太后已经下了凤谕,将楚氏赐婚给端王为正妃了。”
琅琊国的帝后之争也终于尘埃落定。原皇后在皇帝薨逝之后被母族拥立为女君,因从她本人到母族,无论权势家世无不煊赫,很容易便得到了贵族不得不给予的支持;加之这些年来帝后二人共同治国,虽则到了最后政见上有些相左,然而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