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疏桐提剑策马拦在她面前时,颜惜勒了一勒缰绳,看着这个昔日与她不过数面之缘,在颜愉描述中风流俊雅心思缜密的天都亲王铁甲换轻裘的模样,听他道:“本王奉四哥为吾君之心,正如芳婉宗姬敬郡主之心。郡主该知道本王不会放郡主过去。”
颜惜凉笑道:“愉儿为孤死了,王爷也能为他而死么?”
宇文疏桐挑眉:“郡主以为芳婉宗姬当真死了么?”
话音才落,却只见面前颜惜拍马掠过,拔剑收剑的瞬间,溅起鲜血无数,连宇文疏桐身前都被斜着斩下一道血口。他眼底颜色一寒,正要不顾自己伤情策马追上,脑海中却忽然闪过宇文笈城的话:
“总说要与她了断,却没有一回是当真了断。这一回,该是最后的机会了罢。”
他忽然勒住了缰绳,并没去追,而是拨转马头回身喝令道:“南朝将士听令——全力杀敌,莫伤百姓——”
年轻男子温雅声线喝令出的声音在兵戟喊杀声交错的沙场上听来显得苍凉之极。原来即便温润古雅有如宇文疏桐,也会有这般与四下血染黄沙的场景再契合不过的一面。即便南朝败势已露,却仍然竭尽全力地支撑着神州永远的霸主亘古不失的风仪。
余城城门在颜惜面前大开的那一瞬,无论是谁,都已经心知肚明:山越复国,终成定局了。
而唯有颜惜自己,以及城中行馆庭院中喧嚣战火罔闻的宇文笈城,只他们二人明白,对于他们二人,永远只差一个了结。
此时时值九月,正是霜分晨晓,秋晚红叶的季节。本应正在养伤的宇文笈城,当颜惜在余城行馆庭院之中见到他时,他却已然是玄甲加身的模样,紫衣拭剑,金冠束发,看上去倒似是病容尽褪,精神焕发了许多。甚至在看到颜惜时,他竟露出了个笑来,好似多年未见的故人重逢,停下了手上拭剑的动作道:“你来了。”
颜惜颔首,却道:“城门已破,山越国的大军此刻想必已经入城了。笈城,我没有输。”
“是啊,你没有输,可却也不会赢。我们两人,注定了谁也赢不了。”
他的慨叹里带着洞悉一切的苍凉,听在颜惜耳中无疑是黯然而冰冷的真相,她动了动唇:“你的伤,好些了么?”
大约也只有在与她一起时,宇文笈城才会露出这样多的笑容了罢。只不过,他们都也留给了彼此太多伤神。“至少够与你一战了”剑气横荡开来之时,他唇边笑容仍然未减半分。而颜惜连犹豫也未曾犹豫,瞬间便提剑迎上。
“我与你的不可挽回,自当年点苍山顶一战而始。如今事隔十年,再以一战将前尘了结罢。”
颜惜挡下他擦着她耳边刺过的剑锋,轻声说:“也好。”
她左手持巨阙的动作令宇文笈城挑了挑眉,不过却并未多言。
二人习的都是战场杀敌的功夫,没有那许多花架子,都是实用胜于好看的招式。过招的动作并不很快,连兵刃相击的声音,都好似是滞重而古朴的。只是颜惜自己心里清楚,那大约也是因为他毒伤在身的缘故。
“毒是我下的。”
颜惜的忽然开口令宇文笈城有了片刻分神,她看准此时,以剑柄在他脉门上一击。他重伤未愈,力气不如从前,而兵器竟然轻易脱手。颜惜并未绕到他身前,手中巨阙剑尖如新月,刺进了他背后。甚至都无须刻意避开要害,那深盈一寸的伤口便足以让他血流如注。
宇文笈城回身望她,笑意苍然,忽然迈出一步,生生脱出了刺穿身体的剑刃。
他站在那里,身形颀长,面容英俊无俦,唇边的鲜血却源源不断地涌出,正如颜惜蓦然夺眶而出的泪水。他道:“阿惜啊,我终是败了。好在这些年来欠你的债,你都取回了。不过若非如此,我怕也不至有今日罢。”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疏桐不是男主所以我就没太树立他高大上的形象。。。等后面哪一本他是男主的时候他会风华绝代令人爱不释手的。。。
嗯,还有,正文到一百章结束,这是男女主角的最后一次会晤。
☆、(九十三)从头收拾旧山河
山越历九十五年十月初五,山越国脱离南朝属国身份,国祚兴复。时山越国国君颜钧、山越国光训侯与南朝天子、南朝上阳王于颍川之畔签下盟约,许诺百年之内两国不起战火;山越国虽不再为南朝臣属,却依然对南朝在神州的霸主地位予以承认;两国大开商贸之路,互通有无;山越国国君复可称“朕”,山越国王族进爵一等,夜光侯颜惜封明王,光训侯颜钦封弘王,茂光侯颜钥封崇王,后宫女眷复原先封号、尊位;两国结为姻亲,指婚山越国玉色公主为南朝衡江郡王正妃,指婚山越国傲雪公主为南朝魏王正妃。从此山越国偏安神州一隅,民生安定。
然而自古以来,外患解除之后,接踵而至的,大抵便是内忧。刚刚脱离耻辱的南朝属国身份,国祚复立的山越国,亦也不能例外。
颜钧已然罢朝半月未见其人了。自山越复国之后,除了最开始的十余日的祭天之礼,祭告太庙,分封功臣,进爵宗室,加封后宫等等是他必须到场之外,在最后一日送了要千里迢迢奔赴南朝与魏王宇文启涵成婚的傲雪公主颜悦的嫁行之后,等这些琐事一过去,这位在歌舞风月之中醉生梦死惯了的享乐君王,自然而然便不见了人影,也不知躲到后宫哪位妃嫔美人的殿阁里“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去了。
颜钧的后宫里,从前与颜惜还算能说得上话的那位俪姬容氏,不知为何在去岁山越国与南朝交战开始时,便已经在山越国后宫里销声匿迹。俪姬本是宠妃,颜钧跟前的红人,如此骤然消失,宫里竟然连一丝一毫的议论都没有,颜惜还是辗转经了如意与子杉的口,才听到了些隐藏极深的传言。
且说子杉的堂弟子彬因与这位俪姬容氏身边的心腹宫女扶澜定了情,俪姬消失之后,连带着扶澜也一起不知去向,子彬心痛之余,多方探查,这才教他查到了些许蛛丝马迹。颜惜这才知道,原来当初俪姬销声匿迹的真相,乃是她被发现原是南朝已经逝世的那位老上阳郡王埋在山越国后宫的一条眼线,原本是为作监视颜钧,并且传递消息之用,然而老上阳郡王逝世之后,这条眼线并未被新任的上阳王——其子宇文疏桐所承继下来。俪姬失去了作为暗子的用处,在山越国后宫待了八年也是相安无事。偏偏她的身份被颜钧的另外一位宠妃所发现,俪姬为免身份暴露要杀那女子灭口时,被颜钧抓了正着,自此之后便无人知道她的下落。扶澜作为俪姬的贴身宫女,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所能想到的下场大抵也便只有被秘密封了口,当作暴病而亡那般处置了罢。
子彬自然无法接收这样的结果,当即便收拾了行囊辞别众人,说要去找回扶澜的下落。彼时子杉与如意已经在张罗婚事,不免也是唏嘘不已。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俪姬一去,颜惜便连颜钧的近况也无从问起。这倒不是因为她如何关心这个同父异母的皇兄,只不过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趁颜钧自己还沉浸在多年安逸享乐的余韵之中没有回过神来,此时快刀斩乱麻一举夺位,才是能对山越国造成最小的长久伤害的方法。
此事连颜钦都帮不了她。自复国之后,颜钦封了弘王,自然要出宫开牙建府,更不能如从前一般随时在宫里四处走动了。同父异母的那几位皇姐除了一个因误会与她素来有些积怨的颜忆,大多都远嫁去了他国,连颜忆在山越与南朝的战事开始前也早已尚了驸马,这下她唯有靠自己了。
这几日以来,身边事一桩接着一桩,颜惜还没有心思为了战场上最后那日宇文笈城吐血一事而心烦意乱。如今她是山越国的明王,不仅仅是帝姬夜光,更是刚刚步入正轨的朝堂之上的举足轻重之人。国君颜钧不理政事,弘王颜钦事罢抽手之意更是昭然若揭,朝堂内外全靠她一人撑着,实在由不得她被宇文笈城的一切分去一丝一毫的心神。
尽管她知道,他如今过得并不好。当初她用了两年时间一点一滴在他身上下的“丹心”剧毒,激起了他昔年的咳喘之症,她亲手射他的三箭,战场上身先士卒的每一次交锋,都足以成为让他伤疾一并复发的理由。即便他曾经亏欠她良多,也都早已被她索清了。
可她早已经没有立场为他牵肠挂肚,泪湿红袖。从前他们之间横亘着国仇家恨,如今国仇家恨已雪,却一个是南朝的天子,一个是山越国的明王。颜惜若只是个帝姬,还可以如颜怜或是颜悦那样,以联姻为名与他破镜重圆,只可惜,她选择担下作为明王的担子之后,便已经注定了只要他们都还顶着各自的身份一日,便与彼此命定无缘。
比起山越国复国之后,国都罔州万民欢庆的沸腾场面,南朝天都这数月来挥之不去的,却是沉重到无以复加的阴霾。
只因自从天子班师回朝,走在大军最前方的马上男子,他们年轻的帝王,昔年那一张十二道旒冕之下倾倒天都的英俊无俦之极的面孔,那一刻的苍白瘦削令人心惊。
此后市井之间便开始有消息传出,说他们的天子在沙场之上身先士卒,牵动旧伤旧疾一并复发,恐怕要不久于人世了。这样的流言在一连月余都未曾见到文武百官上朝的车马时,又被隐晦地印证了。
而此时的南朝禁宫之中,亦是一片沉滞。
宇文笈城自回朝之后便深居凌云殿卧床修养,除了少数心腹之外不见任何人。只是虽不再上朝了,百官们呈交上来的奏疏却还是亲力亲为,政务一日也不落下。宇文疏桐听说了此事,沉声下了断语道:“四哥这是要把自己拖垮。我们谁都拦不住他。”
又何尝不是呢?即便有杏林妙手的宇文启涵自与傲雪公主颜悦成婚后三日起便一日不落地为他调理医治,可终究心疾难愈,再多药石也罔效他一心生无可恋了。
直到五月末的一日,有人前来见他。
“这便是你们南朝宇文氏终生负人的下场么?宇文笈城,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宇文笈城抬起视线来,在看清面前站着的人之后,竟然像是松了一口气,甚至凉凉笑了一笑,道:“你也姓宇文啊,莫非也负过谁么?”
对方慢吞吞的语气却是有些冷然:“我早已弃了这姓氏,与你们从来不同。这个人,放在我那也没有用处,留给你罢。”
他看了横躺在地上的那麻袋,看形状好似是藏着个人。宇文笈城挑了挑眉,只是病中体虚,那动作也像是轻微得看不见。
“当年朕那前太子皇叔身后留下个遗腹子,据说是他一个姬妾鬼孕得来,被宫中视为不祥。那姬妾便是当初带着你逃出宫的那位罢?那孩子若生下来,年纪如今大约该有九岁么?”
只听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之后,宇文笈城又接着道:“既然来了,便将昭宁送去她身边罢。朕护不了他多久,昭宁是她的孩子,也是朕与她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他的私心里,也想用他们的孩子束缚着她。尽管不能厮守,他却也不愿让她与旁的男子白首。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四)雾里看花水中月
这几日她手下几个官员负责主持的一项颍川河堤河道的加固疏通工程,不知为何竟出了岔子。颜惜花了三五日,亲自走访了正在修复之中的那段河道,这才知道原来颍川在此处正流经一处金矿,修缮河道会触及金矿地下的部分,然而金矿的主人虽未露面,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工人们碰他那金矿一分一毫,工程由此陷入了僵局。颜惜去看了才知道,原来那处金矿的所有者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被颜惜收买来为山越国传递朝堂消息的南朝兵部侍郎刘冼。山越国与南朝战事刚一结束,颜惜并未食言,立刻便派人将那传说中当世未被开发的最大金矿的图纸送到了刘冼的手上。她当时倒是考虑过了刘冼可能会倒打一耙的可能性,却没有想到日后她自己手下的政务居然会因这卖出去的利益而受了阻塞。因刘冼人在南朝,一时半会也无法交涉,最后颜惜只得先返回罔州,禀报了颜钧再做打算。
她到达山越皇宫外她自己的明王府时已经快要到宫门落锁的时候。原本连着骑马赶了一日半的路,她这会虽也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却还是赶着入了皇宫,要将河道与金矿之事禀报给颜钧。谁知颜钧根本连面都没教她见着,更是一句话都没让她说,直接让身边的内监总管李金拿一封信便打发了她。六七月的盛夏时节,颜惜看了信上的内容,竟然觉得周身一阵发寒。
——刘冼将当初颜惜收买他,令他为山越国传递南朝朝堂上消息的事,说成了颜惜自己以山越国的金矿收买于他,要求他替自己向南朝天子表明忠心。与事实正正好颠倒了个来,委实是可笑的紧。偏偏刘冼字字陈情,声泪俱下,颜惜与南朝天子宇文笈城有一段旧日情缘,又曾是被他宠上了天的皇贵妃,甚至一度要并立为皇后的事,山越国朝堂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于是刘冼所言,便更显得真切了十分。
颜钧还让李金带了句话给她,说是让她好自为之。颜惜真真是觉得好笑。好自为之?从未做过的事,让她如何好自为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么?表忠心,表衷心。她若当真对宇文笈城衷心不改,还要等到助山越国复国之后才又转投他怀抱做什么?最开始便安于做他的宠妃,为他生儿育女,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何必要多此一举?颜钧固然耽于享乐,却并不是蠢人,连这样明显的构陷之言都能相信,看来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只是可怜她颜惜为山越复国苦心孤诣,汲汲营营十年,到最后却落得个莫须有的罪名,实在是连她自己听了都忍不住万分嗟叹。
她正觉得十分齿冷,自然并不感到困倦,第二日又并无早朝,于是她便索性没去就寝,而是径直走到了宫城之外的靶场去。
靶场的仆卫将她引到了公侯王爵所专用的围场,退下时还嘟囔了一句:“怎么大半夜的还有这许多贵客驾到”只是彼时颜惜正弯弓上弦,专心致志地瞄准靶心,并未注意到他说了什么。
一连射光了箭壶里所有的百余枝箭,汗湿两鬓之后,因全神贯注太久,颜惜连脑仁都感到有些紧绷得疼,此时才勉强觉得心中数日来一直挥散不去的烦闷纾解了些许。她揉着额角坐到了一旁的竹榻上,就着水囊饮了一口。正此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