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前已经听莳花谷弟子描述过他的伤情,颜惜却是当真没有想到,玄徴竟然真能将他重伤至此。身上几乎是干干净净,只心肺之间的位置一道寸许宽的剑伤,已经清洗干净上了药缠了一层又一层的棉纱,明显是军医治伤的手法,虽粗糙,却最是迅速有效,帐中弥漫的白药气味便是从此而来。只不过按照他在清余山谷外与玄徴一战受伤的时间直到现在,过了也有一日半的光景,他的伤口竟然还在往外渗血,眼看着绑缚的棉纱就要被浸透。而他的脸色,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令人胆战心惊的煞白。
颜惜无声地审视着他,他亦也沉默地回视着她。两人目光交汇之处,无须开口,好似便已经明白了彼此想要说什么,又好像都在猜测对方心中的盘算。而当在齐鹏等人的交谈声距离他们所在的这间军帐越来越近,终于到了帐门之前时,半晌都毫无所动的颜惜忽然出手如电,点住了宇文笈城周身几处大穴。等齐鹏等人点亮帐中灯火,看到二人的存在时,颜惜手中的巨阙已经毫不犹豫地架在了宇文笈城的颈项之上。
若没机会不惊动旁人逃脱,那么至少,她也得握住个砝码让自己全身而退。只不过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个砝码,有朝一日竟然会是宇文笈城。
她眼下甚至什么都不用说,只这一个毫不犹豫的动作便足以说明了一切。颜惜审视着面前忽然严阵以待起来的一众南朝将领,精致绝伦的面容上唯见唇边笑意冷定。仿佛在她手中被拿捏着生死之人并不是她的宿敌,南朝的天子,她昔日的情郎,而是一张只要她随时一用力便可将其碾碎、挫骨扬灰的薄宣。
颜惜的目光从众人脸上划过,最终看向了齐鹏,唇齿开合,却是对着被她所挟的宇文笈城漠然笑问道:“说来真是奇怪,光正王不是早已经交回兵权,卸甲归田了么,怎么眼下又教他上了战场?天子,你还不知道你们南朝的这位光正王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要从你手中夺回他昔日的兵权罢?掳走了孤的侍女,将招降表都送到了孤的眼前,要孤在战场上败于他手,不然便让孤的侍女一尸两命。若非孤与你是旧相识了,怕是还要寻思你究竟是有多么苛待这位昔日的骠骑大将军,才逼得他出此下策呢。”
齐鹏脸色立时铁青,宇文笈城却是一言未发。
颜惜一边说着,一边挟制着宇文笈城一起往帐外走去。一路上无论是包括齐鹏在内的一众将领还是周围的南朝士兵,因着天子在她手里,无一人胆敢上前拦她半步。颜惜如出无人之境,带着宇文笈城一直退到了南朝大营最外。
不远处的树林里燃起信号烟,颜惜看出是来接应她的人马在此,便要想法子脱身。
正此时,却听宇文笈城微微侧过了脸,姿势亲昵之极,附在她耳边叹声道:“阿惜,朕本不想以这样一副模样见你。你若再来晚几日,朕便可以与你真正地一较高下了。”
颜惜忽觉不好,只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宇文笈城话里的深意,便只觉握着巨阙的右手手臂一凉,紧接着几乎发软脱力到剑柄都要脱手坠地,自然比在宇文笈城颈项之上的剑刃也是一松。宇文笈城便趁此时一掌击在了她腹部,自己旋即脱身出来。他重伤在身,这一连串动作也令自己胸前的伤口再一次崩裂,倾身吐出一口血来,抬手攀住了带人赶到的宇文疏桐,才强撑着自己没有在人前倒下。
而他留在颜惜右臂之上洞穿血肉的,是半支镶嵌了明珠的紫玉残钗。玉质染了鲜血更显颜色幽深,冶艳得摄人心魄,他击在颜惜腹部那一掌也用了十成力道。颜惜目光一紧,巨阙已从右手换至左手,甚至没有思考,毫不犹豫地便挥剑斩向开始涌向她身后试图堵住她退路的南朝士兵。
血雨纷飞之间,刀剑自无情,而故人亦然。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酒店没有免费WiFi所以。。。。。。补上这几天的量。
☆、(八十九)前言一语总成谶
来接应颜惜的,正是刚刚从齐鹏带来的兵马驻营处返回的颜钥。他吹了个马哨,骑群中便脱出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向颜惜的方向奔去。颜惜狠心忽略掉了手臂上的锐痛,不过腹部宇文笈城用了十成力气的一击,却实在令她半身几乎虚脱,拽住了缰绳用了三两次力才终于翻身上去。而后她边以左手挥剑,斩退意欲上前阻拦的南朝士兵,一边策马向林中颜钥人马的藏身处飞奔而去。
另一厢,对颜惜方才同宇文笈城说过什么根本毫不知情的齐鹏迎上了被卫兵扶住的宇文笈城身边,貌似焦急万分地瞥了眼颜惜脱逃的方向道:“皇上,让敌将就这样逃脱,当真不会留下后顾之忧么?”
宇文笈城抬起视线漠然看了自己这位徒有虚名的岳父一眼,即便上身伤口迸裂处几乎已经被鲜血浸透得触目惊心,他脸上的神情犹自还像是无知无觉一般,略含嘲讽道:“有国丈替朕分忧,即便是纵虎归山,也都不值一提了。是么?”
即便是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仍然不带分毫原本应有的感情。齐鹏听得脸色一青,早已准备好的自己请缨上阵的说辞这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脱口而出,只得生生憋回了肚子里,眼睁睁看着卫兵扶着宇文笈城进帐治伤了。
颜惜在回去的路上便自己上了随身带着的金创药,又扯了布条,草草将手臂上的伤口包扎了。刺穿手臂的簪子她却是不敢肆意拔出,只得等到回了营中再说。不过虽无军医定论,她自己却也心里清楚,这只右手怕是这一年半载都不好再用了。宇文笈城那一刺选的地方太准,正正挫伤了筋脉。即便伤好之后对她平日生活无妨,可若要提剑射箭,战场杀敌,短时间内,至少这一仗中,怕是不行了。
颜钥带人来接应她时其实是刚刚才探过齐鹏带来的亲兵驻营处回来,半路遇到了被颜惜派回去求援的士兵,这才拨转马头赶过来救急。因事出突然,自然没有备下运送伤者的马车之类,连这多出来的一匹马也是多亏他提前让个士兵先与那求救的士兵共乘一骑回营,才能匀给颜惜。时间紧急,等到他们脱出南朝士兵重围,一路狼狈刚刚回到山越大营时,颜惜终于松下了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紧接着眼前一黑便跌下了马。
等颜惜再醒来之后,军医所言同她自己已经预料到的出入并不大。而当颜钥要求自己带领先锋营攻芃州城,她竟然也接受了。因她确信宇文笈城伤情必定重于她,短时间内恐怕无法亲身上阵指挥守城。以颜钥的能为,再加上后方山越国两万大军随时援手,即便南朝有大军三万守一个芃州城,想来也并非以卵击石,还是有至少一半胜算的。
颜惜趁自己思维还算清醒,先加紧同颜钦、颜钥、韩清远等人制定了接下来的策略与战术,又将先锋营的军令牌重新交回了颜钥手上。不过自己却也并未松懈,而是亲自修书一封,暗地里送去了齐鹏手上,告知他他那皇后女儿齐梦竹失踪之后,其实如今是在山越国手中。依法炮制道齐鹏若不想齐梦竹死于非命,便要在战场上败于山越国之手,是为一命换一命。她甚至特意叮嘱了送信的士兵,若信不能送到齐鹏手上,便在途中假装失手被南朝夺走。如此即便一招不成,还有后招可退而求其次。
只不过这些日子来,腹部受那一掌的内伤已经基本痊愈,不过大抵是手上筋脉受损有些严重,她的右手仍然无法使力。然而为了避免主将无法冲锋上阵而影响士气,此事对一众普通士兵甚至中层将领都是一概保密的。是以颜惜不得不在静养一日可以下地之后,便复又开始了每日的操练与议事。不过所幸,她的右手善使的是落日弓,她当初习剑的其实一直是左手,不过一直以来为保留实力,她都以惯用的右手提剑射箭,此时完好无损的左手正好派上了用场。
尽管两方主将都受伤,战事却仍然没有停止。而尽管颜惜竭力避免因为自己受伤的缘故导致士气低落,山越士兵的战力却明显不如刚开战时的势如破竹。耗时两月之后,与南朝军中开始传言他们御驾亲征的天子其实是中了剧毒才久不伤愈几乎同时,颜钥终于攻下了芃州城,而南朝大军在可以算是群龙无首的景况下不得已败退关江。与齐鹏的首级一起被颜钥如约取回的,还有即将临产的如意。
如意的情形,说好却也不好。幸的是她身上几乎没落下什么伤,令人不容乐观的却是她的身孕。按说她的产期正在她被救回来的那几日,却不知是因为母体受惊且太过虚弱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已经过了三五日却仍未见生产之兆。军中缺医少药,颜惜也不知该不该贸然让军医替她催产。如此不明不白地拖了好几日。
然而战场之上永远无法预料的转折,不偏不倚正在一月半之后,连关江城也终于几近失守的那一日到来。
山越历九十五年六月,南朝弃守关江,退踞旧属山越国的最后一城——余城。而当山越大军陆续进驻关江,后方还未来得及完全拔营的大营之中只剩下留守的老弱伤兵之时,南朝大军以退为进,再行声东击西之策,直捣山越大营。
喊杀声起时,颜惜本已下令让士兵互相扶持撤退,却突然想起了如意。她因是个女子,又有身孕,不适宜与伤兵同住一帐,是以一时半会众人都没能想起她来。当时正是天色未明的清晨,颜惜看了眼未散的夜色里席卷而来的火光,毫不犹豫地返回了如意所在的军帐。
出现在眼前的,是更加令她措手不及的一幕——
如意身下的被单几乎已经被羊水浸透了,甚至连阵痛都已经开始了有一两个时辰。大抵是因为她的呼痛声比起军队的喊杀声实在太过微弱,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临产。见到颜惜,如意一惊便要将她往外面赶,还未来得及从痛呼的间隙里开口便被颜惜的动作堵了回去。
她毫不犹豫地将如意背在了背上,顺手卷了一床薄毯围在两人身上,趁着天色不亮而南朝士兵还未及到这间军帐附近,潜藏进了附近的树林里。
颜惜将薄毯铺在地上,将如意平放上去之时,苦笑了一句道:“从前你说会伺候我生产,偏偏那时候你却伤了腿脚不能站立,不过没想到也算是一语成谶。如今没有稳婆,没有大夫,竟是轮到了我来给你接生。”
如意已然猜测到她要做什么,拼命摇着头道:“殿下不要管奴婢了殿下快走啊!奴婢死不足惜,不能搭上殿下的性命”
颜惜恍若未闻,手底下却已经开始替她推腹助产,抽空将一绺布条团成团让她咬在口中,略带歉意道:“呼声怕会招来士兵,只能委屈你忍一忍了。说什么死不足惜,你还要留着性命,将孩子生下来,等着子杉来娶你,一家团圆呢。如何能死?”
如意已是无声地泪流满面。
当婴儿的啼哭划破清晨寂静之时,如意已是力气用尽,昏睡了过去。颜惜却没敢松懈,陡然一个激灵提剑站了起来,戒备地环视四周。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功成一任心如铁
兵器拨开草丛发出簌簌的声响,连力气耗尽的如意都被惊醒,更不用说无时无刻不敢松懈的颜惜。如意生下来的是个男孩,方才发出来的那一声啼哭十分嘹亮,然而此时此刻他一个新生的婴孩,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却好似能够察觉到周围的严峻情势,竟然知道止住了哭声,乖巧地依偎在如意怀里,除了细小的呼吸声外,再不发出一丝响动。
不过这样的景况下,因为周遭太过安静,以致于即便连心跳的动静,都是震耳欲聋的。如意面色惨白地戒备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将怀中的男婴搂得更紧了一些。倏然某个瞬间,颜惜浑身一震,毫不犹豫地举剑刺向了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被剑尖刺中的,可以清晰地感受出是凡人的血肉之躯。
分开树丛倒向她身上的人,佩玄甲着紫衣,乌发金冠,眉目英俊无俦,即便此刻胸口正不偏不倚地插着没入两寸深的巨阙剑刃,通身气度仍然尊贵端傲得不可逼视。他附在颜惜耳边,沉声道:“阿惜,无论你信不信,朕不是要来取你性命的。”
颜惜几乎是本能地扶住了他,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令她眉心痕迹一寸寸加深,最终尽管扶着他手臂的手仍未松开,神色却已经异样地冷定下来,凉凉道:“两军交战之时,拉拢敌军主将?笈城,有些年没与你勾心斗角,未曾想到现在的你居然也会用上这样的法子?在出此下策之前,你难道忘了,我这些年来汲汲营营,为的都是什么?”
“如何能忘?朕令山越国破,你要山越复国,不然今日一战又是从何而来?朕欠你的,你还朕的,你算计朕的,朕回报你的,这些年下来还少么?不过朕方才已经说了,朕并不想你死,至少此时此刻并不想对你下杀手。如意才生过孩子么?看在当年咱们的孩子份上,朕不动你们。你们走罢。”
他胸前插着一把利剑,却神情自若地与她说了这许久的话,连颜惜自己看了都只觉万分心惊,握着剑柄的左手逐渐软了正要松开,却反被他一把捉住了。颜惜下意识要收手挣脱,这一个动作却将剑从他胸前整个拔了出来,霎时间鲜血溅了她满襟。
因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拔剑,他猛地俯身吐出一口血来,接下来的半晌都只剩下了咳得撕心裂肺的份。颜惜站在他面前,犹豫了片刻,却到底按捺住了伸手去扶他的冲动。
正此时只听身后的树林之中利刃出鞘之声铮然响起,紧跟着便是如意讶异却并不恐惧的惊叫声:“——子杉?!”
刀光朝着宇文笈城面门直直逼仄而去,颜惜想也未想便毫不犹豫地出剑替他挡下了这一击。宇文笈城目光落在她面上,不明所以地弯了弯唇角。
来人的薄刀被格开,却一言未发便停下了动作奔去了如意身边,在看到她苍白的面色与被她抱在怀中的男婴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好似完全不能够接受面前的场景,迟疑了许久才怔怔道:“如意,你这孩子是”
如意这会却有力气瞪圆了双眼,甚至还嗔怒着捶了他一拳,不由分说道:“什么这孩子,这是你儿子,是我们的孩子!”
颜惜忽然想起自己早夭无福的那个孩子来,心底一瞬间痛如刀割,别转了目光看向宇文笈城时,却见他一手捂着胸口渗血的伤处,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却满含了苍然的叹息。颜惜忽然觉得心底愈发冰凉起来,逐渐地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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