ち恕
颜惜为他掖了掖被角,对上孩童澄明依然的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心疼这旁人的孩子,可她夭折早亡的孩子,身在黄泉之下,又有谁来疼惜呢?
熟悉中却也依然有些陌生的床榻令颜惜无法安睡,后半夜才刚到寅正时分,颜惜便被浅眠之中能够轻易察觉到的动静所惊醒,睁了眼一侧身,才见是宇文笈城。
饶是已经做了实至名归的两年夫妻,毕竟一别三年,骤然之间以只穿着寝衣的样子与他相见,颜惜一时还是有些不惯。她定一定神,掩着被衾坐起了身,道:“皇上好像很喜欢漏夜突然出现。”
宇文笈城道:“五年前那回,倒的确也是这样,你果然还记得。既然从未忘记,为何不顺从自己的心意,偏要为难了旁人也为难了自己。”
颜惜慢慢攒出个笑来,眼尾一弯:“皇上莫非是来招降的么?只是恐怕皇上也没资格说臣妾。臣妾是天性执拗,认定的事不肯轻易改变。更有母命难违——皇上大约还不知道罢,臣妾回到山越国的这三年,寻到了臣妾母妃的遗书。母妃言道山越国负她,让臣妾替她报仇,将山越国收入掌中。尽管臣妾与母妃素未谋面,然而毕竟是她的临终遗愿这一点,想必皇上必定能明白臣妾的罢?”
宇文笈城面色一凛:“你都知道了?”
颜惜眼光一动,这样的角度看过去,月光正不偏不倚地在那张美艳虽不足,却出奇的精致绝伦的面容上投下一层明明灭灭的阴影。只听她道:“若非见到了皇上的一位故人,只怕这些南朝皇室的秘辛,臣妾身为他族也是无从得知的。当年建帝听信钦天监进言,加之已被废黜的广宁君王挑唆,改乱辈份人伦,硬是将皇上您封为了四皇子,令晋王一家父母亲子不能相认。晋王为免来日夺嫡之时骨肉相残,时值山越国一伙流寇滋扰南朝边境,于是自请前往剿平,因怀抱轻生之意,最终果然殁于山越国境内。晋王妃先后失子丧夫,不堪打击,重病身故,临死前托话给皇上您,道山越国葬送了她终生。是以后来皇上参与进夺嫡争斗,需要建功立业之时,毫不犹豫便将心思动在了山越国江山之上。一来是为自己,二来也是为父王母妃雪恨”
“你非得都说出来么?”他视线已如冰冻一般,在颜惜榻边坐下了,抬手箍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脸来与自己对视,声音已是渐沉,“同样是完成母妃遗愿,这是你的道理,便不能是朕的道理了么?”
“自然是可以。臣妾只是想说,既然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当年你为什么不明白告诉我呢?”她眼底忽然涌上一层泪意,宇文笈城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指间的力道。颜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与她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的,还有突然之间落在他手掌心的一滴温热,“我那时候懂得不多,从小听萍姨零星说起过母妃深以山越王族为恨,便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应当报复。可我那时真心对你,若是你将实话告诉我,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你如今这样的死局,才当真是伤人伤己罢?”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终是轻柔地落在了她颊边,指尖一动,将她滚落的一滴泪拭去了:“朕说了,你便能信么?这么多年来,阿惜,朕自认是了解你的。你母妃的确是让你报复山越国王族,可你却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将山越江山拱手他人的方式。明明放弃些许信仰,便能另换一条阳关坦途来走,你倒偏偏死死攥着家国大义不放——不为忠君,更非爱民,而是为了你母妃的遗恨与你自己的占有欲阿惜,所以朕才不敢信你。”
“那么你以为我便可以信你么?”——颜惜动了动唇,终究是忍住了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她没有别开脸不去看他,而是毫无畏惧地再一次对上了他的目光,冷笑道:“可你,难道不一样么?即便你父王在山越国亡故,你母妃更因此言道山越国葬送了她终生,可追根究底,若不是建帝相逼太甚,你的父王母妃,还会如同当日一般死于非命么?南朝皇室逼死你父母,山越王族逼死我母妃,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只可惜没能真的惺惺相惜。你最终做了南朝的天子,我也仍然在为山越复国而汲汲营营说起占有欲,呵,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这次我回来,本不是为了同你争论这些的。当初我狠心留下怜姐姐在这里没有带她一起走,也是赌了一把你不会拿她开刀。三年来都平安无事,我以为自己赌赢了。可你自己毫不沾手,却放任楚灵锦与齐梦竹对付她。人说帝王无情,你所作所为,果真堪为天下君王表率。”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七)护犊情深如骨血
那个深夜,宇文笈城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颜惜,朕本想同你说,这次你既然回来了,便不要再想着从朕的身边离开。可现在朕改主意了。朕实在是迫不及待与你在沙场上真刀真枪地兵戎相见那一日——朕想知道,最终能够得手山越国三千里江山之人,究竟是谁朕的皇贵妃。”
白日里跟着颜惜晋封皇贵妃的之意一起到来的,还有久违了三年的楚灵锦与齐梦竹。彼时颜惜刚刚和昭宁用完了早膳,正坐在书房里陪他习字。宫女来报皇后与楚尚宫到访时,昭宁的手微微一顿,饱蘸了墨汁的笔毫在洁白宣纸上落下一团乌黑的圆点。那痕迹逐渐往四周渗了开来,颜惜将手中茶盏放下,温声道:“母妃去见皇后便可,昭宁留在这里继续习字罢。”
昭宁乖巧地点了点头,漆黑的双眼却还是一眨不眨地将她望着,双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颜惜看着这张分外肖似宇文笈城的脸,忽然间又想起几个时辰他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模样。
其实这么多年来无法释怀的,也不只是她一个人啊。
楚灵锦还是三年前的模样,着一身掖庭女官服制的琥珀色襦裙,梳着最寻常的圆髻,并不出彩的淡妆简饰,却丝毫无法掩去她身上与生俱来的烟视媚行。即便她如今已经快要二十四岁,早已经不是一个女子最韶好的碧玉年华,然而光阴亦惜美人,八年的深宫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甚至更积淀下了她独有的成熟气韵。饶是颜惜与她相争多年,其实却也是怀抱着一份惺惺相惜之意的。
比起楚灵锦,浓妆华服的齐梦竹便显得张扬许多。一身锦茜暗花缂金丝双层广绫大袖长衣,绣遍百鸟朝凤的图案,华丽散开的凤尾落在腰际,还特意用金珠穿出了尾羽的形状,凤喙的位置正巧从左肩处逶迤而下,看上去便好像一只金光烁烁的凤鸟整个盘绕在她身上;头戴赤金簪冠,颈佩七宝盘螭璎珞圈,连指尖都可见到金环嵌宝护甲熠熠的光辉。齐梦竹原本生得不如楚灵锦娇媚,偏生人靠衣装,这样一打扮,倒是更显得她美艳了几分。只是到底有些过分夺目了,令人看久了觉得脑仁疼,实在不敢逼视。
颜惜对于她的记忆,仍然止步于三年前她唆使宋氏对自己下杀手,最终间接害死了她的孩子那里。离开天都回到罔州的这三年里,她尽管一直间或从玄徴口中听闻这位皇后娘娘虽不甚得宠,在后宫却一样能大权独揽的种种事迹,对她的为人却一直没有个明确的概念。原本从当初她那招借刀杀人,颜惜曾一直当她是藏锋不露,心机手腕不输于楚灵锦的劲敌,今日一见,心机手腕尚不得知,只藏锋不露这一样,颜惜便知道是自己太过想当然了。
齐梦竹其人,无疑是张扬自傲的。当年她父王——骠骑大将军齐鹏卸甲归田,册封异姓光正王,在天都皇宫的册封宴之上,原本册立皇后呼声甚高,已经由其父向宇文笈城请命准备御前献艺的秀仪郡主,因为宇文笈城说出颜惜身孕之事,自觉被抢去了风头,其父又被颜惜一番抢白,为了不将脸面丢到人前来,干脆搪塞了过去。由此亦可知她也必定是极为自矜身份的。待并非自己亲生的皇子昭宁表里不一,即可说明她生性善妒颜惜在看着齐梦竹昂首向她走过来的这片刻功夫里,已经在心里搜肠刮肚地将她已知的所有关于齐梦竹此人的信息都又重新回想了一遍。
待齐梦竹走到近前时,颜惜已经福了身下去,口中道:“嫔妾参见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
齐梦竹面上含笑,仪态万方地伸出手来,虚虚扶了她一把,道:“皇贵妃妹妹不必多礼。妹妹抱病多年,如今终于痊愈,本宫也替妹妹感到十分欣慰呢。妹妹如今又得以晋封皇贵妃,是双喜临门。本宫与楚尚宫便特意来贺一贺妹妹。”
颜惜依言垂首,道:“嫔妾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嫔妾久病之躯,承蒙皇上不弃,日后必定会更加勤谨侍奉,以报皇上与皇后娘娘恩德。”
齐梦竹笑了一声,似嗔非嗔道:“妹妹说的是呢。妹妹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积年情份深厚,自然是后福无穷的。站在这半天了,妹妹大病初愈,怕还是体弱受不得风,都进去说话罢。”
颜惜于是道:“皇后娘娘请。”
齐梦竹走在了前头,颜惜自然而然便跟在了后面,楚灵锦亦在她侧后方一步之遥之处跟着,忽然低声迅速向她道了句:“回来救你姐姐么?”
“岂止。还要见一见老相识,才好清算旧账呢。”
说罢她笑容冷定,随着在主位上坐定的齐梦竹一道在左侧起首位置上坐下。楚灵锦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在齐梦竹身侧站定了。
“妹妹的病,痊愈得有些迟了啊。若是妹妹晋封皇贵妃再早上个十天半月,前几日的亲蚕礼,便也有妹妹来替本宫分担了。实在是太不凑巧。不如本宫向皇上进言,让妹妹明年定要跟随本宫一起主持亲蚕祭礼,也算是补偿回今年错失之憾了。”齐梦竹的眼光转了一转,落在颜惜面上,似是在打量着她的反应。颜惜亲自起了身为她斟茶,道:
“皇后娘娘太过抬举嫔妾了。娘娘是正宫,主持亲蚕礼乃是众望所归,嫔妾一介妃妾,即便皇上错爱,也是没有这样的资格的。”
她答得滴水不漏,齐梦竹唇边笑意愈甚,看似随意又问了一句:“说起来,本宫听闻昨晚昭宁皇子在妹妹这留宿了?怎么却不见人?莫不是这会还在酣睡么?这可是妹妹的不是了。皇子即便年幼,却也应当以功课为重,妹妹身为庶母妃,不好生督促皇子课业,恐怕皇上知道了”
“皇后娘娘教训得是呢。嫔妾也是这样以为,故而为免有不长眼的打扰皇子用功,刚刚便将昭宁皇子安置在书房习字了。待娘娘走后,嫔妾便亲自送皇子去演武场练习骑射武艺。嫔妾自己也通晓几分骑射之术,想来能姑且提点皇子一二。”语罢,她看了眼一旁漏壶里标识时刻的木箭,转过头来笑道,“时辰到了。嫔妾要送昭宁皇子去演武场,便先告退了。嫔妾失陪,皇后娘娘请自便。”
说罢她正要退出殿外,齐梦竹却忽地一拂袖站起了身,出声拦住了她:“且慢!昭宁皇子自幼失母,本宫是正宫皇后,皇子理当养在本宫这嫡母膝下。皇贵妃若无皇上旨意,还是将昭宁皇子送到本宫的朝阳殿抚养罢!”
颜惜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唇边笑容未减,却已见些许冷意:“皇后娘娘这嫡母当了也有三年了罢?怎么却是未见皇上将昭宁皇子养在娘娘膝下?依嫔妾看来,皇子失母,嫔妾丧子,倒是十分有缘。昨晚也是皇上亲自下令让昭宁皇子跟随本宫来凌云殿的,既然皇上没有派人将皇子接回,那便是要嫔妾继续照看皇子的意思了。这后宫里的妃嫔无论哪个都是皇子的母妃,可究竟是否真心待皇子好,却是有待商榷了。”
“总而言之,昭宁皇子养在嫔妾身边一日,嫔妾便不会允许任何人将主意打到他身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八)引玉抛砖报应爽
“楚尚宫想说什么?”
“奴婢想跟皇贵妃求一条退路。”
“退路?”颜惜却是不怒反笑,“楚尚宫将家姐逼上绝路之时,怎么从未想着要留给家姐一条退路?既然楚尚宫已经依附于皇后那么久,身为皇后的心腹,如今又为何反倒掉头来求本宫?”
楚灵锦平静地自袖中取出一副金印金宝来,推到颜惜面前,道:“颜怜被打入冷宫之时,早已经不是皇贵妃。皇上复了她明淑郡主的封号,让她留居奇华宫。这位皇后娘娘的为人,你我都清楚,看谁都觉得能威胁到她一国之母的位置。趁着衡江郡王留宿奇华宫,特意赶去抓了个现行。皇上有别的谋划,由着皇后对颜怜出手了。至于我么,”她忽而盈盈一笑,真真娇艳动人,“不过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罢了。”
“颜怜有一句话说得不错,狡兔死,走狗烹。这几年来我替皇后出力,所为的本不过是借她之手控制整个后宫。齐梦竹平生做过最聪明的事,便是唆使宋氏来杀你。谁想你的命没能取到,宋氏先把自己的性命赔进去了,她自己也没能藏住。若没有我替她卖力,不然你一位凭她聪明一时,糊涂一世,能够管得住这后宫?没了颜怜,许氏这些年来停在从一品夫人的品阶不上不下地悬着,陈氏更是个关在宝积殿里的疯妇,剩下的更不成气候。她立足稳了,又看着风平浪静,我没了用处,就要过河拆桥,我怎么能让她如愿?若我猜得不错,她下一个要开刀的,便是我了罢。她这人没别的长处,现学现卖倒是很快。若是哪一日你听到我与端王被捉奸在床的消息,可一定不要觉得奇怪。”
颜惜打量着她言笑晏晏的神情,挑一挑眉:“你特意来,就是要同本宫说这个?即便你句句属实,可楚尚宫也先别忘了,你如今还是掖庭的女官,本宫是妃嫔。楚尚宫在本宫面前,还是自称一声‘奴婢’为好。可别到时候本宫没能等到你被以秽乱宫闱入罪,而是先因以下犯上被发落了暴室,这可真真是笑煞人也了。”
楚灵锦眼波一动:“怎么你如此重视你天子妃嫔的身份么?我还道是你与颜怜都是只将自己当作山越国的宗姬郡主,对自己在南朝的身份地位完全嗤之以鼻呢。不过随你怎么说罢,反正我在这后宫里也没有几日好待了。齐梦竹要兔死狗烹,却正好给了我个将水搅浑的机会。到了慎刑司精奇嬷嬷的手上,我说出什么来,可就由不得我自己了。”
“我先来见你,也是冲着毕竟这么多年旧相识的份上,一来要提点你一句,虽说你和颜怜两个都是心比天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