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惜扫过面前几人,忽觉哪里不太对劲,还未反应过来,便先听见耳后大刀高劈带起的一阵劲风呼啸。她这才想起来,原来方才被她挑断了右臂筋脉的那首领,并没有伤重到举不起刀来的地步,右手不能用了,却还有左手。即便无法过招,然而只拼蛮力的劈砍,却是没有任何问题!那首领趁着颜惜躲开手下的围攻,提前绕到了她身后,为的就是此刻这第二次偷袭!
大刀劈落得太快,颜惜几乎连身体本能反应去躲避的时间都没有。正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耳后的风声却像是生生凝固住了,一滴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滴落在她衣襟里的皮肤上。此时她的知觉有些麻木,甚至感觉不出那液体究竟是冰凉还是温热。
颜惜毫无迟疑地转头去看。
握住刀刃的那一只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手掌宽厚,看得出保养良好,若不是此时此刻因过分用力而毕露的青筋有些突兀,这样一双手的主人,大约是只应当执握朱笔,批示下治国的经纬韬略,或是高立于丹墀之上,意气风发傲然指点江山的罢。无论如何,唯独不应当空手握住刺客砍豁了口的发卷的刀刃,任由鲜红的血液模糊了皮肉,也苍白了他的面容。
一身玄色金锦九龙华袍的男子,英俊无俦的面孔上神情漠然而冷肃,左手生生截住了大刀的去势,空着的右手正将随身的佩剑从高举大刀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刺客腹腔中利落抽出。紧接着他一把拉起了颜惜和那孩子,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了落地的大刀。血流如注的手掌带着真切的温热触感覆在颜惜的手臂上,那一丝腥甜淡得几乎要被她忽略。
此时跟他一起赶到的羽林卫已将其余几个刺客尽数拿下,被他一剑刺了个对穿的那刺客头目的尸首也被拖走。有侍卫上前来要替他处理手上的伤口,却被他遣退了。一时间只余颜惜与他四目相对,久久无人开口。
后来还是那旁观了一场厮杀却硬是一直没多说一句话的男娃娃打破了沉默,,尽管他神情好似有些老成,一开口却仍然是稚气未脱的童音,脱口喊了声:“母妃”
短短两个字令颜惜霎时间软了心肠。即便她知道这孩子必定不是叫她,可这一声却毫无疑问弥补了她三年来盘亘于心中难以释怀的丧子之痛。她几乎是不能自制地俯下了身将面前这甚至还只是初次相见的孩子抱在了怀中,柔声哄道:“莫哭,不怕,母妃在这”
他揉着眼睛抬起头来,看清颜惜是谁后皱着眉头将她推开了。三四岁孩童的力气并不大,颜惜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便任由他轻轻松松地挣脱出了自己的臂弯,皱眉打量着她,疑惑道:“你不是孤的母妃,你是谁?”
颜惜有些出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无知无觉地重复了一句他的问话:“孤不是你的母妃那么,孤的孩子呢?”
她的孩子,三年前便已经不在了。襁褓之中的幼儿,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一看这世间,没来得及叫她一声母妃,甫一落地便没了心跳和呼吸。而她作为一个母亲,自己的孩子却连一眼都未曾得见,是她平生至憾至痛。
面前的男娃娃看着颜惜恸极失神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最终,他犹豫再三,做出了个令颜惜浑身一震的动作——
小心翼翼伸出的孩童的双臂,试探着将颜惜抱住了,过于幼小的身躯攀在她怀里,双手搂着她的脖颈,轻声轻气地安抚道:“莫哭让父皇抱着你好不好?”说罢伸出手去拉住了那玄色金锦的衣摆,祈求道,“父皇”
宇文笈城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相拥的一大一小两人,伸出手去抚了抚昭宁的发顶心,慢慢俯下身去,握住了颜惜的手。
“笈城。”颜惜仍是低垂着双眼,没有挣开他的手,却也并没有立刻抬头看他,只是道,“你只告诉我,这孩子他的母妃是谁?我的孩子当真不在了么?”
过了半晌,她才慢慢仰起脸来对上了他的目光。那一瞬宇文笈城已是怔住,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精致面容,美艳虽不足,却素来带着与所有山越国女子都如出一辙的冷傲,而此时此刻,竟是泪光宛然。她眼中饱含的希冀与祈求,连他看了都觉得仿佛经年以来早已经冰冷麻木的心微微一动,几乎要控制不住将她拥在怀里,不顾一切地告诉她,其实他从未
可是,怎么能呢。
他的目光温和却冰凉,一手拉着昭宁,一手将颜惜扶起。面对着她那样的眼神,宇文笈城终于露出个笑来,沉声道:“昭宁的母妃,在生下他之后,便已经不在了。”
他故意没有将话说得太绝,颜惜却尤不肯死心,努力睁大着已经被水雾模糊得看不清他面容的一双眼,手底死死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咬牙追问道:“那,我的孩子呢?”
宇文笈城唇边笑纹未退,没有受伤的一只手将她缓缓压进自己怀中。
“那孩子没有福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五)谁把流年暗偷换
“看来果然是我奢望太过”
颜惜惨淡一笑,紧紧攥着他衣袖的那只手终于缓慢地松开了,了无生气地在身侧垂下。她的侧脸紧贴着宇文笈城的衣襟,鼻端萦绕着他怀里因阔别多年而陌生却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温,紧闭的眼里淌出的一滴泪也被锦袍绵密的衣料迅速地吸净了,没有留下半分痕迹。于是宇文笈城再看到她的面容时,方才的悲切已经像是根本从未出现过了。
他微微皱眉,问道:“朕一直以为与你再次相见必定是在沙场之上。你在山越国待得不好么?还回来做什么?”
颜惜还未答话,他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动了自己的手臂一下,低头一看,却是昭宁仰起脸拉了拉他的衣袖,圆睁着双眼道:“父皇好严肃,父皇对儿臣从不这样。”
宇文笈城失笑:“父皇是天子,不威严何以服众?”
昭宁似懂非懂,却是颜惜道:“你是你父皇的亲子,年纪又到底小了些,自然与旁人是不同的。”她似乎是下意识伸出了手欲抚上昭宁的发顶心,手臂已经抬起了,却又仿佛想起什么,最终还是放下了。
昭宁看着她可以称之为落寞寡欢的神情,忽然伸手捉住了颜惜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顶上,甚至还主动地蹭了一蹭。颜惜与宇文笈城一时间都愣住。颜惜是觉得意外,宇文笈城则是因为知道昭宁素来不喜跟人亲近,与颜惜还只是第一回见到,偏偏却是因为她救了自己一命,一直护着自己,才觉得她待自己好?还是
“你这孩子”颜惜眉心微松,凝视了他半晌,忽然一转头,不偏不倚正巧对上了宇文笈城的目光。后者沉吟片刻,将一样东西放在了她手中,沉声道:“阿惜,既然回来了,便留下罢。”
不远处匆忙赶到的宇文启涵已经在一旁看了许久,几次想要开口却发现这三人之间的气氛实在是太过难得的温和平静,让他根本没办法插话进去。眼见此时颜惜沉默,宇文笈城也在等待着她的回答,便适时地打破了沉默,道:“皇上,手上的伤让臣处理一下罢。”
宇文笈城看了颜惜一眼,吩咐了早已经等在一旁却更不敢开口说话的郑海一句道:“送明贵妃回凌云殿,昭宁皇子也一起送去凌云殿让贵妃暂时照料罢。”
郑海不敢有什么疑问,赶紧诺诺称是。颜惜回头看了那扇门扉紧闭的颜怜的房间一眼,方才那样大的动静,她也不曾出来,看来一时半日是不能说服她跟自己离开了。于是对于宇文笈城的安排也并未否认,只默不作声地在郑海的引路下走出冷宫宫门上了车辇。昭宁乖巧地道了声:“儿臣告退。”便牵着颜惜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了。
宇文启涵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臣好歹痴长您一岁,姑且提醒您一句,既然知道会后悔,当初为何还要做那样的事?”
宇文笈城看着掌心将血肉深深破开的伤口被清理干净,洒上了金创药,又一圈圈缠上了纱布,苦笑道:“朕说朕是怯了,三哥信么?”
听了这样似是而非的回答,宇文启涵更是莫可奈何,摇了摇头道:“朝堂上的事,三哥不懂。只不过奉劝你一句,她们山越国的女子,将爱恨都看得太分明。你若是觉得没法骗她一世,便一时一分都不要骗她,不然到头来难做的只会是你自己。”
宇文笈城许久没说话,却突然扬起了唇角,真切地,甚至是有些促黠地笑了一笑:“莫非这便是三哥与那位宗姬即便身在此种尴尬境地也情定不渝的心得秘诀么?既然如此,朕可得好生体会才是。”末了又感慨了一句,“只可惜当年没人来告诉朕这个,不然朕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了。”
宇文启涵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一向自认只是个医者,医得好人身种种奇难杂症,却永远难疗心病;那些朝堂仕途之上令人心花怒放的巧舌如簧,他更是学不来,不然他心心念念的那任性娇纵的姑娘也不会总念叨他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了。
念及伊人,他不自觉露出的笑意看在宇文笈城眼里便好似眼前重见阔别多年的旧日自己。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与颜惜初初定情,即便最初的动机的确是另有所图,可到底年少轻狂,架不住朝夕相对的情愫渐生,他果然动了真心——后来才知道,原来她那时也是一样。两个逢场作戏的人,内里都各怀心思,互不信任,可追根究底,偏偏竟然到底还是存了对彼此的真心,只不过谁也没敢轻易交付,所以才有了后来好似无穷无尽的互相算计,两不相让。
可是无论过去有多么不看,纠纠缠缠,难解难断,他与颜惜,终究也走到了如今。宇文笈城摇头苦笑,收起了心头萦绕不去的怅然,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额角道:“无论如何,朕承认自己后悔了,若是当年朕能好好地护着她罢了,当年如何早已经不重要,朕如今只想跟自己赌一把,看是否还有将一切从头来过的机会。”
是了,他后悔了,想要重来了。可是她呢?
“母妃?”颜惜一怔,有些涩然地笑了,却仍尽量温和道,“这样也没有错。孤本宫还是你父皇的贵妃,也算是你的庶母。按礼数,你唤本宫一声‘母妃’也无可厚非。”
昭宁笑得眉眼弯弯,亲昵地在她身边蹭了蹭,笑道:“母妃母妃,宫里那么多母妃,儿臣最喜欢你。可是为什么从前都没有见过母妃?”
颜惜从未与孩童亲近过。山越王族这一辈她排第十,比她小的只颜愉一个妹妹,又是并非从小养在宫里长大的。她与颜愉虽是在颜惜十一二岁时便开始每隔一段时间便能间或见到的,她却也并没有见过颜愉在三四岁时候的模样。可对于正当这个年纪的昭宁,她却好似没来由地便有一种亲近感。若不是宇文笈城亲口明白地告诉过她,昭宁的母妃已经不在了,她只怕是真的会将昭宁以为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儿子。
昭宁那一声软糯童音唤出的“母妃”二字,更是戳中了她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她的丧子之痛。因此昭宁同她撒完娇之后露出的些许不豫的神情,自然也没能逃过颜惜的眼睛。
“怎么,旁的母妃待你不好么?”
昭宁想也没想,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母后与母妃们待儿臣都很好,父皇不用”话未说完,便意识到此时坐在他面前的并非是他的父皇,而是颜惜,忙闭了口,沉默地低下了头。
他那样的回答,一听即知是被用来掩饰过很多遍的说辞,自然不会是真话。本来对于昭宁这样一个年幼丧母的皇子,齐梦竹与后宫妃嫔的态度便可想而知——既怕他是皇长子,可能会威胁到来日自己生下孩子的地位,又担心万一自己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孩子,那样一来这位生母早亡的皇长子或许便能够养在自己的膝下,成为自己的退路这样矛盾的心态,只会让昭宁在后宫的地位愈发尴尬。无人真心待他好,然而眼下却也无人敢明目张胆为难于他。可偏偏,年幼孩童总是比旁人想象的更加敏锐。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六)天家恩怨前尘深
凌云殿三年没有人居住,竟然还是整洁完好的。等颜惜回到这座自己住过四年、阔别三年的殿宇时,闻讯早早赶来候着的内务府总管绍禄带着几个侍奉茶水与洒扫的宫人正鱼贯而出,仿佛根本不知道颜惜这三年的销声匿迹,纷纷行礼问安道:“参见明贵妃娘娘。”
颜惜一眼扫过去,见除绍禄之外都是些陌生面孔,知道信不过,便摆了摆手,道:“这些人本宫不认得,用着自然难以放心。这会三更半夜的,本宫也乏了,这样罢,绍公公明日请楚尚宫过来本宫这一趟。有些时候没见了,本宫同她叙叙旧,也问一问还有没有什么手脚干净麻利的宫人可用的。今日便这样罢,留几个人伺候皇子殿下歇息便是。”
绍禄知道颜惜的脾气秉性,虽不常为难人,然而到底是王族出身,有那么些傲气在,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于是赶紧诺诺应了,便跪安了退下。
颜惜亲自安置了昭宁在凌云殿偏殿睡下,自己却未能立刻准备就寝。毕竟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仅仅数个时辰的功夫,她试图营救颜怜失败,自己也从山越国的郡主又重新回到了南朝贵妃的身份,此时此刻甚至还须得打起精神来面对昭宁这孩子的存在——更衣躺下之后偏偏拉住了她不让她离开的,正是昭宁。
“母妃母妃陪着儿臣睡着了再走行么?”
颜惜已经大概知道了昭宁对宇文笈城那些包括齐梦竹在内的妃嫔的态度都是不喜甚至有些戒备的,只是不知道从何处学来了假笑应对这方法;而自幼便无亲生母妃可以凭恃的昭宁,或许也是受了他父皇的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养成了年纪尚幼便以老成之极的冷面待人的习惯。这样的一个孩子,却独独对她流露出了有意无意的亲近之意,颜惜被触动母性之余,自然是觉得十分意外的。
她也想过,这孩子会不会是将应对齐梦竹等人的那一招也用在了与她相处之上。然而转念一想,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即便能够本能地察觉到旁人是否待他好,可即便他生在皇家,自幼在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中耳濡目染,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样幼小的年纪便无师自通那样复杂的心计。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明事理,能察觉到旁人的算计,提起防备之心已是无比聪颖老成,再与人勾心斗角,实在是揠苗助长了。
颜惜为他掖了掖被角,对上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