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打翻了醋坛子呢,说话这样酸。还请皇上宽慰宽慰娘娘芳心罢。”
宇文笈城喜意淡薄的瞳孔扫过颜惜隐隐带了两份酒意的面容,凝声道:“妃嫔嫉妒是大罪,她如何敢?”
“明贵妃,你出言不逊,本该向皇后下跪认错才是。”
颜惜余光环视因天子薄怒而不由噤声的满座衣冠,最终转向了朝阳殿的方向,敛衽跪下,举杯缓声道:“嫔妾不胜酒力,酩酊妄言,不想见罪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宽宏大量,便恕了嫔妾这一遭罢!嫔妾在此满饮此杯,权当向娘娘赔不是了。再者,皇上待皇后娘娘情深意笃,嫔妾恭祝皇上与皇后娘娘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语罢她举杯,一饮而尽。
“方才臣妾教皇上不快,是臣妾的罪过。臣妾便也敬皇上一杯赔罪。”
她起身,步到上首为宇文笈城斟了满盅玉露琼浆,深深福身,而后掩袖饮尽,抬首端然望他。
饮下这一杯,则与他缘尽,她就此退下。今后陌路,不到沙场不复相见。
饮下这一杯,则与他所有过往悉数不复存在,不若梁上燕,更无从岁岁常相见。
饮下这一杯,她与他便当真是恩断义绝!
宇文笈城怔然,望她许久,才终于举杯。
颜惜看他饮下,便庄重拜倒:“臣妾醉了,就此告退。”
决然转身,紫色锦绶藕丝缎长裙裙裾曳地,迤逦离去。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那一刻,宇文笈城眼中映出她宫装华丽的背影,心底却无端生出一阵寂寞无边——仿佛他已知晓,她要离开。
阿惜
她微微侧眸,眼底唯一残余的一抹不舍,终于化作潋滟水光。那是她,第一个亦是唯一一个爱过的人,与她共同走过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一段年华,她与他共同孕育过他们的骨肉,最后一切的美好却终究只能归于真相被撕裂的欺骗与算计。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从此,君非君,我非我,情缘不复,爱恋全无。
御花园附近通往冷宫的甬道口上,如意早已侍立在一旁,见颜惜前来,便迎上了一步,眼中闪烁着期冀不已的光芒,道:“殿下,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颜惜颔首,又问:“怜姐姐呢?”
如意道:“为免被人发现,奴婢与采络姐姐说好分头出宫,到时候与九殿下以及四殿下派来接应的人在密道出口处汇合。”
“那便动身罢。怜姐姐素来不引人注目,想来不会有事。”颜惜面露疲倦,紧了紧斗篷的风帽,便与如意一同向密道入口所在的那处废弃宫室而去。
“启禀皇上,据凌云殿宫人禀报,明贵妃娘娘中途离开仪华殿后,并未曾回宫。只有几名宫人曾在御花园附近见到明贵妃娘娘与其贴身侍婢如意,除此之外周围并无旁人。后来奴才派人传那附近值守的侍卫过来问话,才知道宫人看到贵妃娘娘的时候正当侍卫们交接之时,因此并无人注意到贵妃娘娘后来的去向。此时贵妃娘娘与如意已经不知所踪,想来是皇上看可是要”
“不必了。”
宇文笈城微微闭了眼,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漠而肃穆地响起,掩去了多余的感情,威严得恰到好处:
“凌云殿中侍奉的宫人全部由内务府调往他处。对外只说明贵妃身染顽疾,不许旁人打扰。凌云殿封宫罢。”
他敷衍地这样吩咐着,心中泛起一阵冰冷而苦涩的名为“自嘲”的情绪。
颜惜,她走得果然这样干脆。
阿惜。阿惜,她竟恨他至此么?可是她又可曾知道,他的心意,也是从来未曾改变过。她怨也好,恨也罢,他却只想让她知道,她想要的,他其实从来都明白。即便是最开始她在他面前对她所渴求的仍然绝口不提,了解她如他,也早已明白。可是纵然他再爱她,已经成为南朝治下的属国,他也不可能那样轻易便拱手相让!所以这便是横亘在他与她之间,咫尺天涯的相背两端。
颜惜。他与她,早已注定了半生孽缘。
半晌,随着御书房的门被打开的声音,宇文笈城重新抬起了头,看向来人道:“九姐,朕相信阿惜她是真心信你。”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此时此刻本应身在出宫的密道之中,正在赶去宫外与颜惜汇合的颜怜。她冷冷注视着宇文笈城,道:“南朝天子,你答应过孤,若是孤不将真相告诉阿惜,你便放过恒邺一条性命,同时也给孤手刃借宋氏之手戕害阿惜的仇人的机会。孤做到了,希望你也不曾食言。”
宇文笈城道:“自然。九姐要对付的人,朕不是已经放进宫来了?至于二哥,朕仍然会保他郡王尊位,让他继续做个富贵闲散宗室。朕本来便相信二哥的为人,朕不信的,是九姐山越国宗姬的身份。九姐生在王族,自然也能明白,夺嫡与否,有时根本是身不由己的。”
颜怜冷笑一声:“你在南朝夺嫡,与我们山越国何干?若无你当初倾覆山越,阿惜与我也都不必受此流离之苦。”
“九姐此言差矣。若九姐不来南朝,又如何得以与二哥喜结良缘?这所谓‘流离’是否苦难,也不过是见仁见智罢了。阿惜么,九姐已经背信于她,朕也曾辜负于她,恐怕我们都没资格品评她这些年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另外再告诉九姐一句,朕与二哥情同手足,情分不逊于阿惜与九姐。朕从来没有动过除去二哥的念头,九姐可以放心了。”
“你——宇文笈城!”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五)家仇国恨破云前
颜怜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变为愤怒,若非她手中没有兵刃,恐怕此时此刻她已经出手直取宇文笈城的咽喉。宇文笈城却浑若不见,径自其身走向了偏殿,留下一句:“九姐若是后悔了,此时去追阿惜还来得及。只是请九姐务必先想清楚,瞒下她的那件事,要如何同她交代。”
她面色倏地一沉,竟然沉默了下来。
颜惜与如意走出密道,终于到达宫外时,已经是丑时之后了。而此时不仅没有半分颜怜的音讯,连计划中颜钦派来接应她们的人,都仍然没有出现。
此时正是除夕守岁之时,不远处的北城大街之上,民间庆贺新岁庆典与帝后大婚双喜临门的喧嚣余韵还未散去,间或有一两声炮仗的响动传来,更为天都的冬夜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对于才从刀光剑影囿于无形的皇城禁宫之中脱身而出的颜惜与如意,这样久违的俗世氛围无疑便令她们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仍然不见一人过来。密道出口处的水井原本就在背街小巷的尽头,又是口枯井,即便是周围的住户也很少过来。这样的环境对于需要掩人耳目行事自然是有利,可是原本说好汇合之人此时久久不出现,久而久之便令人觉得十分不安了。
如意警惕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低声道:“殿下,需不需要奴婢”
颜惜摇了摇头,目光牢牢锁住了临近她二人所在之处不远的一户无人居住的空屋,咳了两声,开口道:“阁下不妨现身一见。”
片刻之后,那扇门被人轻手轻脚推开了,屋里的人半边身子都掩在门扉的阴影里,只能分辨得出一身白衣,身形颀长,大约是个年纪并不很大的青年男子。对方虽现了身,却并不急于开口,而是仍然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们,似乎是在验证她们的身份。颜惜也不说话,只缓缓将手中巨阙扬了一扬。若对方是敌,亮出兵刃来或许能够起到些许威慑的作用。而这把巨阙,她昔年少不更事之时,曾在山越国的宫宴之上用它挑断过山越国大殿下的双手手筋。因此若对方是友,则必然能够通过佩剑判断出她的身份。
只不过,做出这一举动,颜惜私心里却也是有几分忐忑的。半年前她在齐鹏受封光正王的宫宴上也亮出过它。因此即便是南朝的人,很有可能也认得出这把巨阙。只不过两者相权,看此时此刻对方做出的准备,比起二话不说便交手,她认为更有先对话一番的价值。
半晌,对面门边那白衣青年才慢吞吞道:“久闻山越国琅琊夫人曾手持其刺王杀驾的名剑巨阙。听说后来传到了琅琊夫人之女,山越国帝姬夜光手中,曾修复此剑的西门世家老家主,还一度感叹过法器蒙尘,连道可惜。如今看来,却也不尽然。”
颜惜略略颔首,道:“谬赞。阁下便是四王兄派来接应之人?”
那人语气微觉不悦,道:“在下并非四王子手下,这‘派来’二字,并不合宜。”末了又添上一句,“为以防万一,劳烦再将落日弓请出一观。”
他客套得十分生硬,如意自然不喜,在颜惜的示意下也只得极不情愿地取下了背上背着的赤漆长弓。颜惜轻轻一拨弓弦,刹那间即便是身在数丈之外也感受到了那隐隐泛出的阵阵铮然杀伐之气。对面那人抬手扶住了因长久无人修缮而摇摇欲坠的门扇,微微颔首算作致意:“莳花谷玄徴,见过曜仪郡主。”
“莳花谷?孤记得是个连武林事都极少过问的江湖门派,怎么偏偏对山越国与南朝之争有兴趣插手么?”
对方示好之后,这回倒是轮到颜惜挑刺了。一个与山越王族素来无甚瓜葛的江湖门派,忽然莫名其妙地与她们站在了统一阵线上。颜惜因身孕不与颜钦联络已经有数月,此时此刻自然不会轻信玄徴的一面之词。更何况原本说定了汇合的颜怜与采络人还未见,于情于理,她都不敢轻易跟着面前人离开。
“有何不可?”对方耸一耸肩,对于颜惜明显表现出的拒绝与怀疑,也仍然显得混不在意,语气也是与刚才一样毫不着急的慢吞吞,“有着同样的仇敌,自然能够成为合作无间的盟友——至少,在共同的目的达成之前,绝不会在对方背后捅刀子。”
颜惜不答,仍是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又像是在思忖他回答的话。
于是,便又变回了最初的局面。
白衣青年玄徴抬头看了眼天色,道:“这个时辰城门守卫打盹正是最厉害,再过上个把时辰,正赶上给皇城里送水的水车进城,又是两班卫兵交接,众目睽睽,人多眼杂,再要想出城便没那样容易了。烦请郡主移步随在下出城罢。”
如意道:“此时不可!九殿下还未到。”
玄徴语气漠然道:“既然此时还未到,想来便是不会再来了。许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前来相见罢了。”颜惜心下一紧,只见他顿了一顿,神情又忽而整肃起来,“曜仪郡主是不信在下?”
颜惜下颌微抬,平静地看向他:“方才你多番向孤确认身份,孤却无从知道你是否便正如你所自称的一般,是莳花谷的人,且如今也与山越国站在一条船上?你又当如何证明?”
玄徴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忽而上前一步,用只颜惜与他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低低说了四个字,同时将衣袖卷起,露出左臂内侧的纹身。颜惜一眼看见那图样,也是一惊,再看向玄徴时已经很快镇定下来,沉声道:“孤信你一回。走罢。”
如意讶然道:“殿下,不等九殿下了么?”
颜惜回头看了眼不远处夜色中南朝皇宫的轮廓,像一只悄无声息蛰伏在黑暗里伺机而动的巨兽。她深深吸了口气,隐忍道:“不等了。怜姐姐她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前来接应她们的除玄徴本人外,还有他三名手下。出天都城的一路都十分顺利,正如玄徴所说,也并没有惊动城门前打着瞌睡的守兵。一行五人行到快要走出天都地界的官道上,远处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就在颜惜几乎要放下心来时,却被眼前似乎等候已久的一队人马瞬间攫取住了呼吸。
为首的那人一身玄色锦衣,是不甚张扬的华贵无匹,然而衣上以捻金丝线勾勒绣出的五爪金龙,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的身份。
玄徴及其手下早早见状,知道不好,便已经蒙上了面掩饰身份。颜惜和如意却是无法掩饰,也不须掩饰。他对上颜惜的目光,策马上前两步,沉声道:“怎么只有你一人?你九姐没有与你一起么?”语罢他一个示意,四周围早已严阵以待的一众羽林卫立刻拍马上前,围攻起颜惜几人。
一旁玄徴及其手下已然与羽林卫厮杀成一片,连如意也将背上所背着的颜惜的弓交还给了颜惜,迫不得已抽出佩剑加入了战局。所幸大抵是为不引人注目,宇文笈城此次带出来的羽林卫并不很多,只不到五十人。玄徴几人都身手出众,一人对阵十余个倒也不落下风。
颜惜与宇文笈城四目相对良久,一言未发,忽而弯弓上弦,羽箭去势如惊风,直取宇文笈城要害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六)惊风流火断念间
不过眨眼的功夫,泛着凄厉却如火焰般刺目的光芒的箭簇便逼到了他面前一尺来远处。宇文笈城知道格挡已是来不及,下意识侧身闪避。谁知颜惜正等着他的便是这闪避的一下。待他察觉到右边锁骨上方如烈火烧燎的一阵剧痛时,整枝羽箭已经没入肩井穴,甚至刺入了他的骨血之内。
“流火箭”宇文笈城捂住被箭矢洞穿而血流如注的伤处,低低念出三个字来。
不远处颜惜收弓,与一番鏖战之后终于在东北角处打出一个缺口的如意与玄徴几人聚到一处,冲出重围之后却勒马回身,扬声道:“孤不知道你拿什么要挟了怜姐姐让她临阵反悔,可孤告诉你,她仍然是孤唯一的亲人。无论她做过什么,只要她回来,孤仍然会一如既往信她!”
寒风呼啸,她的声音遥遥听去已是支离破碎。然而即便音不成言,坐在不远处树林中的一辆马车里的颜怜听见,却仍是不由得垂首落下一行泪来。她低声喃喃道:“阿惜,是我对不起你”
颜怜身边宇文恒邺摇头叹息,为她将泪拭净了,抬手将她温柔拥住。
此时颜惜几人已经策马突围出去很远,有几个受伤不重的羽林卫还欲追赶,却被宇文笈城一个手势制止住了。剩下一群羽林卫将他围在中央,有人忐忑地将金创药奉上,以供他处理箭伤。宇文笈城沉默地接过,却并未立刻上药。几个羽林卫看得惶恐,又不敢僭越冒犯,领头的一个便只得试探着问道:“皇上”
才刚说了两字,便只见身边一阵马蹄声掠过,竟是宇文笈城独自一人策马追上前去。马蹄激荡起尘土漫天之间,众人视野已经模糊,只听一阵箭簇破空之声飒飒而去。几人面面相觑,也是愕然,想不通宇文笈城手中并无弓弩,唯一一枝羽箭便是正插在他肩头的那一枝流火箭。难不成
“朕知道,你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