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凌云殿的路上,如意许是看出了她有些许低沉,只是碍于两旁还有不少内监,并没敢开口询问。待回到了凌云殿,便马上屏退了一众宫人,低声道:“殿下怎么了?”
颜惜却是问她:“如意,你可有中意的男子?”
她问得直接,如意面上虽有些泛红,却仍眼神坚定地摇头,只差指天叩首表忠心:“山越复国大业未成,殿下也未曾有一日懈怠,如意怎可只顾自己想着儿女情长?”
颜惜拍了拍她的手,露出个笑来:“我只是随口问一问,不是要你立军令。突然同你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再倾心爱慕的男子,即便你与他的身份确然相差悬殊,也万不可教他看轻了你。”
如意愣了一愣,好似一下子并没听懂,也有些意外:“殿下怎么想到这个来?山越国仇未报,奴婢决不会想着”
“好了,山越的国仇是山越的国仇,你的姻缘是你的姻缘。若是有了恋慕的男子,只要不是与山越利益相悖之人,复国也妨碍不着你谈婚论嫁。”卸去了头上的钗环珠玉,颜惜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道,“记得我说的话,别教人看轻了你去,足矣。”
或许对于每一个女子而言,无论在儿女情长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心胸,可是言及风月情爱,都渴望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留下的是最完美的样子罢。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鹦鹉前头心腹言
那晚与如意说过那番话之后,颜惜自己便像是没事人一般,对此事绝口不提起来。如此过了好几日,连如意自己也慢慢觉得,莫非那日她所见到的颜惜,只是自己的错觉么?而日子也就这样看似平静地过下去。颜惜中间也间或与颜怜商讨过关于四哥颜钦接下来的行事方向,因颜钦与她并不相熟,与他的联络也一直是通过颜怜。而自上回应他要求,她亲自探了一趟宇文疏桐的王府之后,这位四殿下便再没有过只言片语消息传来。
然而七月中旬里一日,颜怜却忽然打发采络过来说请她过去吃茶。颜惜自然晓得这吃茶不过是个说给别人听的名头,暗地里要说的必定是正事。只是她明面上却也不能露出半分端倪,只按着平常样子命采络回话说她即刻过去,自己先让宫人服侍着更衣上妆了,才不紧不慢地动身出门。这诸多功夫为的自然是防身边有心之人的眼线。即便凌云殿内服侍的人她已命如意清洗过无数次,但总也难保有一两个藏得足够深。
到了颜怜的奇华宫,才晓得原来是颜钦又传了消息过来,问的是颜惜对于应当部署于山越国都罔州周围的兵马如何调遣。
颜惜看过了信,苦笑道:“四王兄这是考我呢?先头让我去宇文疏桐那刺探消息,如今又来问我兵马部署?可是一时之间哪里来的兵马?从前我山越的大好男儿,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国破之后被收编入南朝大军;昔日皇族宗亲被统一迁入王城居住,连自己的卫队都无法保留。即便借兵他国,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四王兄这不是刁难我是什么?”
颜怜摩挲着纸张,蹙眉道:“阿惜,兵法之事我不甚懂,只是我想四哥所言也总会有法子解决。四哥点名要你回答,莫非是因为有什么法子是只有你能用而旁人不行的宇文笈城?你如今深受宠爱,难说若是你提出要他恢复山越大军,他会肯听你一言呢。”
“他不会。”颜惜答得肯定,“宇文笈城不过是宠爱我罢了,并不是肯为我袖手天下的昏君。若他待我之心真的深到我一句话就能从他手中为山越国谋回数万大军,那么早在当年,山越便不会沦丧于他手中。”
“山越的难处,在于兵马无处可得”
颜惜循着颜怜发间轻点的累丝嵌珠金牡丹发簪看去,心念忽然一动,思索着喃喃道:“其实或许向宇文笈城开口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颜怜讶然道:“你真要劝他复立山越大军?”
“山越大军不能为南朝所容,可山越的皇族毕竟都还留着。若是山越王宫之中来了刺客,皇族的性命收到威胁,而种种证据都指明是南朝为了斩草除根而派人赶尽杀绝宇文笈城为了维护南朝的声名,该如何去做?”
“派人彻查,并且调兵保护。”
“若是事态紧急,则更会就近调遣人马过去。当年山越国降军是就地收编,应当正是如今驻扎于罔州附近的那两万人马。当年宇文笈城受降山越后便被老皇帝派去祭天,我记得经手此事之人是当年与宇文笈城争夺皇位的祁王。此人不过是个只会奉迎那老皇帝的酒囊饭袋,万万想不到要将山越的降军调往别处。宇文笈城登基之后朝政正是百废待兴,一时间也无法兼顾山越驻军之事。如今应当还保持着招降时的原样。即就是说,能够立刻被调动的人马,都是我山越国儿郎。”
说到这里,颜惜的脸上终于现出笑意,两指指节在那封传书上轻轻一扣,下颌微含,精致绝伦的眉眼流露出数月来难得见到的快意:“若是我说要他加派人手保护山越国皇族的安全,他大约还是会答应的罢?”
记得从前萍姨告诉过她,她早逝的母妃在世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所谓政治联姻,便是一个国家借一个女子之手去征服一个男子,从而征服另一个国家。她的母妃作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即便再如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言之中所描述的那样阴冷莫测,在他国的深宫之中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那时她的心境或许也是万分悲凉的。
母妃那般凌厉诡谲的行事风格,她学不来;可若能从母妃留下的只言片语中继承下来母妃生前终于明白了的教训,于她也未尝不好。
颜惜宽慰般拍了拍颜怜的手,温声道:“怜姐姐不必担心。四王兄出的这一道难题,难的不过是无处下手。一旦有了法子,动手去做也并非难事。对了,四王兄那边近来如何?既然已经说到兵马,那么至少山越的政局已经得以插手了罢。”
一直以来,消息大多都是从颜惜颜怜手中传出,身在罔州的颜钦那边虽然也有字句书信传来,却总是在向她们,特别是颜惜提出要求。颜钦不信她的能力与忠心,颜惜能够明白;只是如今毕竟是与他共同行事,一来不能总是如此被动响应,二来不清楚颜钦其人的心机手段,对于日后举事也是不宜。同颜钦有着一同长大的兄妹情谊之人是颜怜,不是颜惜自己。即便颜惜信得过颜怜的人品,却不代表她也能够相信口中说着合作的颜钦也是真心扶持颜怜即位。即便山越国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国,可一国之君的位置,相信没有哪个皇子不想去坐。仅从这一点考虑,她便也信不过颜钦。
而颜怜仿佛从来意识不到这些。尽管山越国女子亦能够即位称帝,即便颜怜自己有着山越国唯一称得上嫡出的血统,她从小却也并没有受到与储君有关的任何特殊教养,她主观上好似也并没有任何称帝的野心和欲望。参与进复国大业自是出于身为皇族的觉悟,而关于成为女帝的来日也完全是出于颜惜赶鸭子上架一般的“劝说”。连当事人自己都如此被动,更难保无形中被置于臣属地位的颜钦生出些司马昭之心来。
说话间,颜惜几乎是直觉到屏风外有衣衫拂动发出的些许声音,立时止住了颜怜没让她回答,自己绕过了屏风去一看究竟。
迎面只见屏风外的厅堂内站着的是增喜殿的夫人许氏,一脸茫然仿佛是刚进殿来,只是不见一人觉得有些奇怪。她身孕月份不小,又得了宇文笈城避居增喜殿养胎的旨意,今日却要过来素日来往不多的奇华宫请安,也真是一桩稀罕事。
见颜惜出来,许氏与她互相见了礼,颜惜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许氏的神色,随口笑道:“夫人有着身孕,定省早已免了。可怎么底下宫人也不通传一声,倒是怠慢了夫人。”
许氏忙笑道:“也是本宫糊涂了,以为皇贵妃就在正殿,这才不等宫人通传便自己进来了。也算是本宫逾矩了。”
她言辞确然谦卑,只是不加通传便私自进殿被人抓了现行,却还能一脸平静地与颜惜寒暄,这一点倒不像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后宫里人人都多生了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不得不防却也防不胜防。若当真教这许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她的性命便也留不得了。
颜惜且笑着请许氏就座,又道颜怜即刻出来,不经意间瞟了眼殿门外庭院里立着的一众泥胎木偶般的宫人。
会学舌的鹦鹉,也当真是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九)观棋不语岂君子
这阵子颜惜脸颊上的伤口已经好全了大半,结痂已经尽数褪去,也不用再贴一层人皮面具遮挡,只需敷上一层妆粉就能盖住余下的暗色痕迹。这还要多亏如意想起来颜惜生辰时宋容华送的一小盒降真香蜡葵胶,降真香原本就是用来治疗刀伤出血的良药,又辅以五倍子、铜花,等分为末,日日卸妆之后为颜惜敷于面颊伤处,见效颇快。那之后才过了半月,浅浅上妆后便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来了。
如意见此,也是松了一口气,道:“还好宋容华没想着在里头加什么好料。因伤暴露了身份事小,连累殿下的容貌受损可怎么好?”
颜惜托着那盛放蜡葵胶的紫龙石冰纹圆钵细细赏玩,低笑道:“错了,如意。你该说,殿下的容貌不是最要紧,若是连累多日来的谋划败露,才是一等一的不值。”
如意撇一撇嘴,正要说什么,一抬眼看见了被颜惜放在妆台上的那支嵌了明珠“夜光”的双股紫玉钗,不知怎地又莫名地叹了口气,道:“奴婢说这话,殿下可别觉得不中听。当初奴婢冷眼瞧着,觉得当日的四皇子对殿下也当得‘情深意重’四字了。奴婢现在也还记得清楚,那日四皇子独自一人寻到冷宫来,让奴婢给殿下带话”
“殿下——殿下——”
“如意,这么急匆匆的是做什么,有事说便是了,何必大呼小叫。”
如意气喘吁吁地在颜惜面前停下,青碧衣衫由于疾奔而有些凌乱,颜惜为她扶正了发间的簪子,听她道:“殿下,那南朝四皇子,他、他来了!”
“还、还带来了好多好多的东西!那位四皇子说是给殿下所下的聘礼……说到这里,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脸色有些发红,却时不时拿眼觑着颜惜的神色,想知道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那你是如何过来的?”
“四皇子、四皇子他让奴婢来告诉殿下一声六礼俱全乃是平常婚嫁,直接下聘则是强娶。若是殿下心甘情愿嫁他为妻,他便回去寻了媒人,备了国书,一步一步都按着礼数来,风风光光与殿下大婚;若是殿下不愿,他便是强抢也要将殿下抢过了门去做他妻子总之,奴婢想那四皇子的意思是,殿下是非得嫁他不可了!”
颜惜“扑哧”笑出声来,掩唇道:“瞧你这样火急火燎的模样,便是我拼死也不嫁他,那四皇子还能强娶了我的尸身不成?”
后来她也果然没能如他所言那般嫁他为妻。当初他言之凿凿许诺的国书聘礼后来被一箭钉死在宫城城楼上的招降书与兵临城下的南朝十万大军压境所取代,而她被迫远离故国千里遣嫁的人,也不再是那个与她对着点苍山顶长烟落日盟誓天地的少年,而是已经半边身子躺进了棺材里、年且耄耋的老皇帝。
追忆完往事,听如意老气横秋地又叹了一声:“说句心里话,奴婢还当真盼着殿下和南朝天子之间没有这些个国仇家恨。他是南朝的天子,殿下是山越国的帝姬公主,不也是很相配么?”
后来,颜惜的耳边不知为何盘旋了好久如意最后的那句话,“殿下自然永远都是山越国的殿下,可若四皇子可以不是南朝的天子便好了”。
“阿惜?”
蓦地从一个恍神中被拉回现实,颜惜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及,下意识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宇文笈城手执黑子,眼含疑惑正看着她。
蟠龙梅花朱漆小几上是一局未竟的棋,黑白二子正杀得酣然,一眼看去都是各自占据了半壁江山,只是白子的布局分明有些散漫,于是便更显出黑子的进退有度、运筹帷幄来。
坐在小几对面,正与宇文笈城对弈之人,乃是如今的朝堂新贵,上阳王宇文疏桐。见状他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打断了颜惜与宇文笈城的对视,道:“四哥与明妃娘娘若是有话说,臣弟可以暂且退避,待四哥与明妃娘娘说完了体己话再回来下完这局也无妨。”
宇文笈城没答他的话,只瞥了他一眼,转向颜惜道:“若是不舒服,便传御医来请脉罢。”
颜惜抿唇笑道:“皇上错怪臣妾了。观棋不语真君子,臣妾是个女子,也不通弈棋之道,却晓得这道理;又看得入了神,这才一言不发。皇上是存心要教王爷看臣妾笑话么?”
宇文笈城愣了一愣,却是也笑了,道:“原是朕的不是。想着你读诗书通琴艺,骑射武功也有涉猎,该是也善对弈。今日与疏桐手谈,便也让你来作陪,却没想到你竟不爱这个。”
颜惜斜斜乜了他一眼道:“诗书琴艺也罢了,这骑射武功皇上是讽刺臣妾是那河东狮吼的母老虎呢?王爷日后娶了王妃,必定是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可万不敢这般讽刺于她才是。不然怕是要教世人取笑咱们南朝天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宇文笈城像是对颜惜也没法子,只得颇无奈地去揉额角,另一厢宇文疏桐赶紧告饶道:“娘娘莫取笑臣弟了。臣弟心中的佳人,却是看不上臣弟的。唉,伊人吝于一顾,只怕臣弟也只得终身不娶了。”
说起了家常闲话,宇文笈城与宇文疏桐便也不再下棋,郑海立刻乖觉地吩咐内监上来将棋局用锦帛原模原样盖了收下去,留三人在殿内说话。
宇文笈城接过颜惜斟好的茶水,看着宇文疏桐挑眉道:“前日洛景进宫请安,还同朕说起在风月场上见到过你。你且说说,这又是怎样一回事?”
“四哥明察,臣弟可是冤枉,是洛景那小子断章取义。那回是臣弟与洛景一道上酒楼喝酒,洛景约的地方。四哥也知道臣弟这几年四处游历,哪里晓得洛景说的那处竟是天都最有名的风月场。若是臣弟早知道,定是要教他换地方的。”
颜惜忍笑忍得辛苦,不住掩了唇终于道:“罢了罢了。这些浑话且由得皇上与王爷自个说去,女子总是不便去听的。”说罢向宇文笈城福了一福,“臣妾先告退了。”和宇文疏桐互相礼过,便退出了殿内。
颜惜出去后,宇文笈城看着殿门阖上,饮了口茶,语气看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