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连救人的初衷都忘了,下至黄泉,也没脸见我……”她说到这里,阖上了双目,“……方才打得满身燥热,这雨倒是清爽凉快……掌门请回吧,让我……让我一个人……好好歇歇……”
话音停时,周遭便只剩下雨声,如泣泪一般。
仪萱不由自主地望向云和,就见他呆呆立着,如被定住了一般。他动了动唇,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的景象,无声地掉泪。看着这时的他,仪萱满心安慰。多年心结,总算解开。说起来,那么重要的“交待”,若能早些转达,便能免去诸多曲折痛苦。说来说去,还是那骆乾怀不靠谱啊!她正带着私怨如此想着,却又隐约觉得自己成见太深。有些事情,单凭揣测,如何能定论,就好比当年她对苍寒,有些成见,兴许是该放下了吧……
她想着想着,心绪愈发开朗,便在她生出笑意之际,却听那邪佞笑声切近,用惋惜的口吻道:“你以为能逃出我的手心么?”
仪萱忙起身戒备,但这一动,心口如生灼火,烈烈烧人。窜行全身的剧痛复又加倍,吞湮清明。
但见那虚幻雨中,一片墨色氤氲,那魔物缓步而来,言道:“呵,这不是‘梦蝶化境’么,真是让人好生怀念啊……”
不等他说完,化境一震,复化作千百白蝶。蝶飞盘旋,携烈风之势,冲向那魔物而去。那魔物笑了起来,竟不闪避。如今这魔物并非虚形,陆信的血肉之躯,受这一击,岂能无碍。只见白蝶染血,如红花绽开,那魔物的身子生生被削去一半。然而,他笑意仍在,似乎毫不在意。
“哈哈,失却主人,你也不过如此啊……”魔物笑意猖狂,“对了,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已经吞了真虚天演心法了呀!”
语音落定,魔物被削去一半的身躯迅速重生。森白骨骼,如枝丫伸展。鲜红血肉,如藤蔓攀附。不过转眼,已是完好如初。
魔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蹙眉一叹,“虽有真虚心法,到底不是最合适的肉身。”他的目光轻轻扫过众人,又笑道:“呵呵,聊胜于无。没有肉身,有一件事做不到,可让我头疼了……想知道是什么事吗?”话到这里,他抬手一扬,喝令道,“霜凝!”
但听一声令下,周遭水汽刹那激荡,霜白寒气随之漾开。那伏流所汇的湖上,乍起薄冰。又听一声脆响,一柄长剑自碎冰中浮起。那剑通身晶莹,浑如冰雪一段。霜华簌簌,自剑身抖落,于水面之上叩出泠泠清响。
魔物轻轻一招,长剑飞纵而来,轻轻落在他的掌中。他凝眸望着那剑,神色里忽生温柔,语气里亦掺进了回忆的暖意:“霜凝啊,我终于又能将你握在手中……”长剑轻轻一颤,抖落点点冰屑,似在呼应主人之言。他复又一笑,起手挥出一剑,攻向那翩飞的白蝶。白蝶成群,见他这一击,倏忽散开。可虽避开剑锋,那森冷寒气却早已包围四下,不落一丝空隙。白蝶触及寒气,顿化做冰屑碎开。须臾之间,万千白蝶只余下一只,它周身微光明灭,似是难以支持。
这只白蝶,自然是华絮本体,眼见如此情形,云和飞身突入,于茫茫寒气之中,将那白蝶合在了双掌之中。他本已伤重,此举实属勉强。寒气如浪,覆上他身,转眼将他压制在地,更凝作冰晶,将他困囚。
仪萱又惊又急,正要施以援手,那魔物却转眼到了她面前,如冰剑锋正抵在她眉间。可怖寒气一如活物,沿着剑锋传来,渗进身躯,纠缠咬啮。
那魔物笑着,问她道:“这剑好看么?”
仪萱满心厌恶,只是沉默。
他依旧笑着,道:“我乃殛天府剑侍,蚀罂。主上有五柄宝剑,属此剑最美。我蒙主上厚爱,得持此剑。主上更将离魂夺舍之法传授于我。剑侍之中,再无第二人有此深眷。昔日魔道昌隆,我随主上南征北伐,何等意气风发……”他说着说着,表情黯淡了下来,“可恨这永圣天宗,竟毁我肉身。失却肉身,就无法使用此剑。我在这六虚圣山上,如孤鬼徘徊,只为找合用的身体。这么多年,我几乎快被绝望逼疯了。我甚至想过,若能将真虚境扩至天下,兴许才有希望……呵呵……”他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仪萱,“多亏了你呢。你引出了圣师云和,更带来了最合适的肉身。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今日功成,我便血洗永圣天,以还当年之耻!而后,便能堂堂正正地回到殛天府,再随侍令主身侧!”
仪萱听得心寒。真虚法阵已破,为何永圣天的人还未赶到?若是至今的所有努力,不过便宜了这魔物该如何是好?此时此刻,难道就没人能阻止这魔物了么?!
突然,一道锋锐剑气划破冰冷,在空幽地下振起一声嚣响。蚀罂手中的长剑被猛然震开,让他急退数步。
仪萱认得那招式,不由心头一颤。
森白寒气之中,来者高傲的嗓音如倏烁星火,燃出一丝暖意:
“丧家之犬,何谈归处。”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四
“丧家之犬,何谈归处。”
蚀罂听得此话,强压着怒意,冷笑道:“哟,我还以为要等许久呢,竟这么快就来了……”
但见如霜白雾之中,苍寒一袭白衣,背手负剑,飞身而来。他落定身姿,昂首抬眸。病痛伤相,全然尽消。傲然气宇,凌厉如昔。
仪萱忍不住欢喜,看他如此神色,想必眼睛也已复明。如今真虚灵气不再,他是真真正正地好了。诸多付出,终有回报。她终于,把他救了回来。
她正想开口,却又哑然。到了此刻,她方才害怕,怕他误会她真是弃她而去,怕他因此移了情意。可要解释,她偏又生怯。再者,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蚀罂看了看苍寒,又瞥了一眼仪萱,道:“也亏你能找到这里。为了一个女人只身犯险,果然情深义重啊……又或是,特地来报抛弃之仇的?”
苍寒闻言,也不搭理,只是看着仪萱,正声道:“仪萱,静息凝神,别虚耗真气。待我先料理了这魔物,还有事同你计较。”
计较?仪萱一听这词,心就慌了。难道真的误会了?好不容易心意相通,不至于如此吧。她正想说话,一股寒气却自胸口窜了上来,没过咽喉。霜雪如活物一般,束缚住四肢,攀缘至脖颈,扼住了她的声音。
“你好像还不明白情势啊。”蚀罂笑道。
苍寒眉头微蹙,稍稍打量了蚀罂一番,便知他夺了陆信的舍。他出语淡漠,只道:“你费尽心机,不过是为夺舍。挟持我师妹,是想逼我就范了?”
“呵呵,即然你已经知道我的意图,我也不绕弯子,你放下兵器,乖乖让我夺舍,我保你师妹平安。”蚀罂笑道。
“平安?”苍寒冷笑一声,起剑便是一击。
蚀罂一惊,慌忙起剑挡下。他并未料到苍寒出手,一时也未起魔力,竟被击退数丈。他稳住身形,神色满是忿然。
苍寒横剑身前,声音冷冽如霜,道:“我在殛天府的日子也不短,你们这些魔物的话岂能相信。真想要这具身子,赢我再说!”言罢,他身子稍退,剑起苍涛,生生将一泓净水翻覆。
蚀罂也不迟疑,挥剑令道:“玄溟净肃!九寒刹!”
一声令下,他手中宝剑顿生光华。一时间,雪舞如羽,霜凝成晶。寒气森烈,如自极北,若生幽冥。那一湖波浪,生生被冻作坚冰。苍寒知道这宝剑厉害,正寻思应对,那坚冰之浪竟乍然裂开,化作无数冰锥,刺向他来。眼见那冰锥铺天盖地,已是无从闪避,苍寒收剑抬手,令道:“明光洞照,镜界开解!”他的身后生出一轮清光,皓洁如皎月初升。光辉扩散,坚实如盾墙,更有吞灭之能,漫天冰锥竟不能近他半分。
蚀罂见状,兴奋异常,“不愧是令主相中之人……”他将手腕一转,剑尖轻挑,“墨噬。”
苍寒一听这二字,强扩镜界,将冰锥的攻势稍稍屏退,而后飞身后退。恰在他退开的那一刻,晶莹冰锥皆化作黑水,疾疾打落。黑水所及之处,万物皆被腐蚀,就连湖水亦不能幸免。一泓清涟,转眼污秽。
蚀罂走上几步,将宝剑剑尖轻点湖面。湖水霎那涌动,须臾间尽归剑中。原本晶莹剔透的剑身,赫然变作漆黑。
“流煞引……”苍寒认出那个招数,低语道。
蚀罂听他说出此名,笑道:“好见识。说来,我所用的招数与你易水庭的术法都是以水为凭,本就多有相似。今日我有霜凝宝剑在手,天下水脉,尽归我掌。我看你怎么跟我斗!”
苍寒也不言语,只是抬眸看了仪萱一眼。
仪萱此刻被半困在冰中,冰晶并未没顶,让她不至于窒息。可吸吮进肺腑的空气,冻彻骨髓,让她的身心都渐渐麻木起来。她撑着仅剩的清明,看着眼前的战局,却连发出声音的力量都没了。见苍寒望着她,她强撑出一丝笑意来,只想让他放心。
苍寒看见那抹僵硬的笑容,眉头深深皱起。蚀罂绝非泛泛之辈,要想败他,绝不能留半分余力。但若全力应战,势必引动魔种。镜映之术尚未解开,若他使出全力,只怕……
蚀罂见他迟迟不动手,轻蔑笑道:“这样就怕了么?那我可不客气了!”他飞身挥剑,依旧是先前一招:九寒刹——可引动水汽,封冻万物。所凝冰锥,无坚不摧。而今,冰锥之上更带着腐蚀之力,此招一出,谁可相抗?
苍寒敛神握剑,并不以镜界硬挡。他略微压低身子,挥手起剑,出一招“流雪”。这一击,亦不是为击溃冰锥,那纷然如雪的剑气只是轻柔巧妙地碰撞,以毫厘之差,扭曲了冰锥的动向。但这毫厘之差,已经足够苍寒闪避开所有锋刃。
眼见苍寒轻巧地在冰锥中穿行,蚀罂一笑,默道:“好身手……”如今他占尽上风,又有仪萱在手,本不必与苍寒硬拼。但这一来二往,求胜之心已起,倒催生出玩兴来。他复又出剑,再引冰锥。
苍寒依旧用流雪抗衡,冰锥无尽,剑气凛凛。两者相交,擦出冰屑。一时间,有如忽降黑雾,竟迷蒙一片。
蚀罂蹙了蹙眉,手翻剑花,唤出黑水,环绕自己身周,权作护卫。便在这时,苍寒的声音凌厉如刀,令道:“镜剑双解,神荒太虚!收!”
一道明光乍现,苍寒的身影陡然清晰,随之而来的,是清澄灵气,竟强行将蚀罂身周的黑水湮灭。蚀罂惊愕之余,起剑抗衡,却不料苍寒的出剑极快,不过眨眼之间,剑招已过,利剑精准地刺进了蚀罂的心口。
陡然间,所有法术尽皆消失,周遭一片寂静。
苍寒并不敢大意,他绷紧身子,看着眼前的蚀罂。方才的突进,对他而言并不轻松,他微微喘着气,握剑的手起了一阵不自然的颤抖。
“哈……”蚀罂突然笑了一声,抬手握住了苍寒的剑锋。
苍寒见状,纵步急退。
蚀罂笑着,慢慢拔出了那把剑,道:“好厉害,真的好厉害。若是平常,被这样刺入心脏,纵然魔种加身也是必死无疑吧。”他抛下长剑,指了指心口,“哈哈,可这具身子本来就死了啊!如今这里,流的不是血,而是真虚灵气!你岂能再杀我一次!”言罢,他再次起招,依旧是九寒刹。
苍寒一击之后,新力未生,又失了佩剑,一时无力抗衡。便在此际,一声轰响巨然,洪皓清气以千均之势重压而下,扼住了九寒刹的威力。苍寒抬头,就见头顶上的厚重土石已碎裂作齑粉,显露出天空来。一条白龙宛转如云,搅动风雷。雨水飒飒打下,竟是微温。骆乾怀随着这雨水旋身飞落,扫了一眼局势之后,抬手挥出光芒如珠,令道:“千珠落!”但见万千珠子疾落,将九寒刹凝出的冰锥尽数击碎,更强压下了腐蚀的魔力。
骆乾怀轻蔑地看了蚀罂一眼,嘲讽道:“千挑万选,弄了这么副身子,难怪想换。”他说完,不等蚀罂回应,又对苍寒道,“好歹也该有些自知之明,凭你也想杀他?”
苍寒不悦,却也不反驳,只提醒道:“他身负真虚天演心法,且小心应对。”
骆乾怀闻言,又看了看四周。待见到被困在冰中的云和,他皱紧眉峰,愠道:“邪心私欲,竟能恩将仇报到这种地步!我今日若不杀了你这魔物,毁去这真虚境,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自称仙道!”
话音落定,骆乾怀手腕一翻,引流光环绕,凝为珠链,径直攻向了蚀罂。蚀罂自持真虚天演心法护身,竟未躲避,直接迎了上去。一时间,珠光剑光交错,烁然夺目。待光辉褪去之际,蚀罂的身子竟已残缺。他看着自己毁损身体,惊愕道:“这……不可能……”
“呵。有什么不可能?”骆乾怀的语气愈发轻蔑,“看来你已经忘记弊派还有一门‘镇神诀’心法,要破真虚天演,也不算难事。”言尽,他再引神珠,疾攻而去。
如此情势,骆乾怀已然占了上风,苍寒无心介入,只是寻了空隙,飞身到了仪萱身前。他起镜界消去了坚冰,将仪萱接在怀中,只觉她浑身冰冷,气若游丝。他拉起她的手,抵上自己的心口,低声唤道:“湛露。”随他话音,明光一绽,一面明镜从他体内缓缓浮出。他刚想松口气,看到那明镜时,心中却是一紧。那原本清气氤氲、光润明亮的镜子如今隐透晦色,镜面之上更布满蛛网般的浅纹。明镜如此,主人的伤势可想而知。苍寒不敢拖延,忙将明镜还回仪萱之身,更将自身灵气传于她,助她护住心脉。
仪萱只觉一股清流入身,缓去灼痛。待那清流行遍百骸,又生出融融暖意,解了冰寒。她醒过神来,看到眼前之人,浅笑着唤了一声:“师兄。”
苍寒点点头,应她道:“我在。没事了。”
他声音褪去冷傲,如此低沉温柔,让仪萱心头一暖,几乎就落下泪来。那一刻,她忽生羞怯,垂眸掩饰。不等苍寒质疑,她又想起了一事,抬头望向一边,急切道:“师兄,圣师他……”
不等她说完,苍寒便打断道:“自顾不暇,还管旁人作甚。”
他语气里的生冷,让仪萱有些纠结。她正措辞想劝,苍寒却低头叹了口气,神色又是不悦又是无奈。他扶着仪萱坐好,嘱咐她自行打坐,继而起身走向了云和,解除云和身上的封冻后,他半跪下身子,略作诊探。
“尚有气息。”苍寒说完这句,抬眸望向仪萱,道,“可安心了?”
仪萱不禁笑了出来。眼见他缓步走回来,她想了想,夸他道:“师兄深明大义,必不会见死不救,我当然安心。”
苍寒闻言,笑容正待展开,却又不自然地僵住了。便在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