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夏夜最令人讨厌的不是炎热——菊花家靠在山边,而且前边就是水,晚上并不多闷热——最讨厌的是嗡嗡叫的蚊子。
蚊帐是没有的,只能用艾叶来熏了,好歹还能管些用。
天明,菊花也是在蛙鸣声中醒来的,后山的鸟鸣倒是被压下去了,她都怀疑这些青蛙为啥不累哩?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时节,水稻长得格外茁壮,已经怀苞开花了。田野里一片连绵不绝的深绿,总是让查看稻田的人笑容满面,期待丰收的时刻。
郑长河跟杨氏却在山芋地里忙个不停。
那一大片山芋乌压压的,山芋藤长疯了,爬得到处都是,充分展现它们的野性和旺盛的生命力。红色的藤蔓和山芋茎,被绿色的叶子遮盖,远远望去入目全是绿。
他们便开始修剪藤蔓,剪下的山芋藤剁碎了喂猪,多余的则堆在地窖里。
菊花便用这山芋叶子和山芋茎炒来吃。山芋茎是要撕皮的,撕了皮的山芋茎特别水嫩,一碰就断,用新上市的青辣椒炒炒,那是清香满口,送玉米糊是最好的。
只是撕这山芋茎的时候,那汁水就将手指头和指甲染成橄榄绿,要洗好几天才能褪去,所以说,在乡下,想要跟城里人一样保养,除非是啥事都不干。
她又特别喜欢吃这山芋茎,每次撕完了这山芋茎,瞧瞧自己还十分纤细却染得黄绿的手指,心想,眼下自己年纪还小,现在还只是染一些颜色而已,再过些年,这手指关节怕会变得粗大,这手就不复现在的纤细了。
不过,这又怎样呢?在这山野里生活,计较那么多就没法自在了。
她现在不用考虑搽哪种护手霜,不用经常把指甲修剪的很圆润,不用洗个碗还带手套,不用……她好像啥都不用了。
炒山芋茎吃,剥最早成熟的五月爆黄豆打汤,炒青椒,炒豇豆……这是一个蔬菜争辉的季节,它们争先恐后地冒头,让人们应接不暇,跟略有些单调的冬季比,夏季的蔬菜真是群英荟萃。
这日,菊花跟杨氏一起去赵三家,瞧他新添的闺女。
那新生的婴儿粉红粉嫩的,就是脸上有些皱,像个小老头。
人们照例夸这娃儿如何的好看,如何壮实,都六斤多哩,长大了肯定是一个好闺女。
石头娘抱着那小小的娃儿,听着这些惯常又顺口的赞语,却是乐得合不拢嘴,高兴地补充道:“本来还没到生的时候,是我昨儿碰了一下,下午就发作了。我娘还担心这娃儿不好,谁知好的很。她乖着哩,吃了就睡,晚上也不闹,比我石头小时候乖多了。”
小石头今儿休假,也在家,听了他娘的话丝毫不觉生气,拿手指头小心地摸摸妹妹的脸,欣喜地对菊花道:“菊花姐姐,你摸摸,跟豆腐一样。不,比豆腐还软哩。”添了个妹妹,他是最高兴的。
菊花心想,小娃儿身上的肉还不是跟水做的一样,当然比豆腐还软。
她见房间里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一丝风,这夏天实在是热,房间里气味就有些难闻。想要劝她们把窗户打开,估计也是不会听的,说不定还笑她一个小女娃,哪里懂做月子的事,到时倒不好解释,也就没多嘴。
不过她却待不下去了,觉得闷的慌,正好石头外婆煮了鸡蛋来叫大家吃,于是便赶紧出来了。
染了红皮的鸡蛋被石头外婆用点盐煮了,味儿很不错。
杨氏问道:“婶子,这蛋有点咸味,石头娘能吃么?”
石头外婆笑说道:“这是专门待客的。石头娘吃的另外煮,煮的是荷包蛋。你说你来瞧瞧娃儿,逮了只母鸡来,还带这么多鸡蛋,原是攒了卖的吧?这都提来了,白攒一场。”
杨氏笑道:“瞧婶子说的,这添人是多大的喜事,还不值当这点鸡蛋?快别说的人不好意思了。这也是今年喂的鸡长得好,才有的逮;要是先前,我可是啥也没有,就鸡蛋也是拿不出几个的。”
她因为赵三家跟自家关系亲厚,常送吃的东西给郑家,加上自家喂的鸡养得不错,今年孵的小鸡也长了有一斤多了,所以,这石头娘做月子,就逮了一只鸡,还拿了几十鸡蛋,这份礼很丰厚了,所以石头外婆才会如此说。
菊花吃了两个鸡蛋,忽地想起刘小妹家的李子,眼下该能吃了,前些日子才吃了桃、杏,这李子要晚一些,她可是叫自己去吃的。
于是,她对杨氏道:“娘,我去小妹家瞧瞧。”
杨氏见她难得出来玩一趟,忙道:“你去吧,我待会就先回家做饭,你多逛一会没事。”
菊花来到刘小妹家的院子前,只见一群鸡在篱笆院的树根下刨着草虫,院子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声
菊花扬声叫道:“小妹,小妹!”
却见刘三顺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鱼篓子,见了菊花忙笑道:“菊花,快进来坐。”
菊花走进院子,瞧他手上拎着鱼篓子,便问道:“三顺哥,你又去网鱼了?”
刘三顺没料到这个时辰菊花会来他家,那心里的喜悦跟水泡似的一串串冒上来,笑道:“嗳!早上去的,才回来哩。我家小妹想是去打猪草了——这猪多喂了一头,可愁人了,没东西把它吃。”
菊花笑道:“再等几个月就好了。小妹不在家,那我下回再来吧!”说着就准备离开。
“菊花,等一会。”刘三顺忙叫住她。
他含笑望着菊花心想她怕是来吃李子的吧,便对菊花说道:“我家的李子能吃了哩,我摘些把你。”
菊花心想,也好省得我跑第二趟,这也没啥不好意思的。
于是笑着对刘三顺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你们还没吃过么?”
刘三顺拿了个小篮子,领着菊花往后院去,一边对她说道:“还没哩。就捡了些树上掉下的吃了。这李子树不好管哩,李子快熟的时候,老是长虫。叮得那好好的李子就有一个虫眼,然后就从树上掉下来了。我跟小妹还逮了不少虫要不然的话,这一树李子就完了。”
菊花努力地想从记忆里掏出些治理虫害的措施,无奈一片空白,她又不是学农的,记得的那点东西也不完善,只得作罢。
这株李树矮矮的,枝叶繁复,上面结满了李子压得枝桠都弯曲下垂;树下也落了不少的李子,都泛红了,看起来很诱人的样子。
刘三顺见她瞧地上的李子便对她说道:“你别瞧这掉下来的李子红红的,其实都不好,也不甜;总归是被虫吃过的,那味儿就淡了。”
一边说着,一边拣那大些个头的李子就开始摘了起来。
菊花打量这李树,对刘三顺道:“这树的枝桠是不是太多了?要是在开春的时候修剪一些会不会好些?咱那山芋藤要是长的太多了,还要剪去一些,不然山芋长不大哩。这李子树不是一个理儿?”
刘三顺想了想,点头道:“那我明年试试。四顺那天用艾草烧了熏虫子,还不错哩。往后等你家的李树长大了也用这个法子,比逮虫子方便。”
站在李子树下,一边摘李子,一边跟菊花说话,又挥手为她赶开“嗡嗡”叫的蜜蜂,刘三顺觉得很开心、很舒心、很温馨。
他轻笑着不时地侧脸瞧着菊花,教菊花认哪些李子熟了。那青中透着隐隐的红晕,就是熟了的;如果整个李子青绿色,那肯定还没熟。
菊花望着这个小胖子,他只穿一件粗布坎肩,身上还透着点鱼腥味,笑得眉眼舒展,不知怎的,忽然也很想笑。
那张圆脸跟刘小妹相差无几,刘小妹笑得很可爱;刘三顺的笑肯定不能用“可爱”来形容。
很富态?也不是。
很讨喜?还凑合。
她在心里评价着,不禁也笑得眉眼弯弯的,又觉得自己不是高兴得自然笑,而是为了笑他而笑,未免不太厚道,怕他看出来,便转头掩饰。
刘三顺看着笑眯眯的菊花,不知怎的,他觉得她是在笑自己。
不过,这有啥哩?
笑就笑吧!他喜欢跟她站在李子树下笑,喜欢跟她一起摘李子、说话儿。
他见菊花一转头,头发被一根李子树枝挂住了,忙对她道:“哎!别动,头发挂住了哩。
菊花也感觉头发扯着疼,忙停住不敢动,心想这就是笑别人的代
刘三顺轻轻地帮她把头发从李子枝条下解救下来,见那头发被挑起一撮,耸得老高,抬手想为她抹平,又觉得这样怕是不管用,要用梳子才成。
他便含笑对菊花道:“头发有点乱哩。要不你用小妹的梳子梳一下吧。”
菊花摇摇头道:“不碍事,随它去吧,回家再弄。”
摘了半篮子青李,刘三顺方才住手。他瞧了瞧菊花,回到屋里又倒了一斤多的小鱼儿,装在一只小篓子里,连同那李子一起递给菊花。
菊花急忙摆手道:“嗳哟!这么多李子都给我,那哪成哩?一棵树也摘不了多少。我拿一小半就好了,不然你们家那么多人,哪够吃?”说着坚决推辞。
第一百二十五章张槐的疑惑
刘三顺无法,只得倒了一半出来,将剩下的递给她道:“这些可要拿着了,树上还有不少哩。这鱼也拿去,甭推了,小妹不也吃你送的东西?栽秧的时候你还送了一块肥肉把小妹哩。”
菊花听了忙接过来。再推辞的话,听人家这么算细账,倒像干什么似的。人情来往,有来就有往,乡村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又让刘三顺打一桶井水,把李子洗了,说是路上就吃。
刘三顺含笑应了。
他见菊花这样喜欢,也是觉得格外高兴,打了一桶清洌洌的井水,让菊花洗了李子,然后才送她出门。
刚出院子,顶头碰见刘小妹的娘,挑了一担竹筐,里边是剪下来的山芋藤。
她见了菊花忙热情地打招呼,又赶着留菊花吃晌午饭,说三顺打了鱼哩,小妹也快家来了,就在这吃饭吧,小妹不是常在你家吃饭
菊花就很不好意思地说道:“三顺哥装了鱼把我哩,我回家去煮也是一样的;还摘了不少李子给我,我就不在这吃饭了。叫小妹回头有空了来我家做针线。”
刘小妹的娘忙答应着,又高声叫菊花有空就过来玩。
见菊花走远了,方才回头。见刘三顺站在院门口,又扫了院子一圈,发现没旁人,眼光便在远去的菊花和刘三顺的身上转了转,一副探究的模样。
刘三顺见娘的眼光很暧昧,忍不住脸就红了。明明啥事也没有,娘也真是的,这样瞧人,他便转身进屋去了。
真的啥事也没有?
他却没发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
院子里的小妹娘也开心地笑了,这菊花可是勤快又贤惠的要是…
菊花提着篓子,挽着篮子,边走边吃李子。
青中泛红晕的李子,看起来像没熟的样子可是一口咬下去,里面却是红色的肉,酸甜可口,汁水丰盈。
这东西要是牙齿不好的人是吃不了的。可是,菊花也没那条件吃糖把牙齿给吃坏,自然是牙齿健康的,因此咬得倍儿欢。
正走着吃着差点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忙抬头闪身到路旁一瞧,原来是张槐。他扛着锄头,背后背着篓子,里面是些野菜野蒿之类的,想是割了喂猪的。
菊花忙叫道:“槐子哥,打猪草哩?”
张槐见菊花拎着鱼篓,挎着篮子里面装的是李子,也不知她是从哪来,便疑惑地点点头说道:“锄地,顺便割了些猪草。”
菊花想,这些喂猪的人家,全都慌张了,这猪实在是能吃的要命,要挨到捡橡子果的时候,怕是不容易呢!
她见张槐沉默肃然的脸色,好像比原先成熟不少,又似乎装了些心事的样子,有些奇怪但也没多话,转身就准备回家。
想想,又抓了几个李子递把他,对他说道:“这是在小妹家摘的,洗过了。你吃两个。”
张槐接过李子,瞧着菊花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发酸。
忽地他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试探地对菊花说道:“这李子味儿倒好,只是还比不上那野桃儿好吃。那年,我跟你哥去小青山那边的一个山沟里摘了野桃家来,你吃了好些,晚上连饭也没吃哩!如今这树也死了,早晓得就挖一棵小树回来栽就好了,这会儿怕是也结桃子了。”说完就盯着菊花,看她怎样回答。
菊花听了一愣,便仔细地搜寻记忆,确实是有这样一棵桃树,那摘回来的桃子虽然不大,但是用一掰,核肉分离,极为酸甜,比这李子味儿不差。
于是她便笑道:“所以我说你跟我哥都不细心,要是把这些吃过的桃子啊、杏子啊啥的,都用心种了,家里果子怕是都吃不了。我说,你哪天跟我哥再去瞧瞧,那大桃树死了,小桃树肯定有,没准现在就长大了。那山沟又不远,要是我有空也跟你们去瞧。山上还有啥野果树,都弄些回来栽。唉!那野桃子的味儿确实好,皮上面都是些麻点子,用手一掰桃子就分开两半。我那回吃了好多哩,后来还闹肚子。”她回味地咂巴了下嘴。
张槐愕然地瞧着她—一都记得?
他没注意掩饰自己的神情,那愕然的表情就落到了抬眼看他的菊花眼中,就听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时候都是到处瞎摸的。有一回你想吃蛋,你哥哥背着你,我就上树掏鸟蛋,还掉下来了哩。你记得么?”
菊花警惕起来,这小子想干嘛?
莫不是发现自己不一样了?
她努力地回忆,果然又找到了掏鸟蛋的事情。
这时,她忽然觉得自己从不曾好好地翻寻和体会原来菊花的记忆,她跟别人一样忽略了这个小女孩的内心世界,所知道的也就是她很乖巧、勤快而已。
当初,她也只是跟放电影快镜头一样扫了一遍这记忆,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做了大概的了解,至于记忆中的其他则根本没兴趣关注。
她四岁的时候,吃了一个鸡蛋,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咂巴着小嘴,于是青木就跟槐子一起去掏鸟蛋。
在那棵树下,荆棘灌木丛生,青木背着她,不敢放她下来。
槐子说你就背着菊花吧,我上去就好了。
于是那个七八岁的男孩就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吐沫,三两下爬上树,掏了鸟蛋放在怀里。他下来的时候却滑了手,急忙中拽住了一根枝桠,扯得那树枝弯曲下垂,离地近了,这才没有摔狠,又因为护着鸟蛋,到底还是跌了一个屁股蹲,被刺割破了手臂。
她眼泪汪汪地从青木的背上挣下来,问,槐子哥你屁股疼么?
槐子满不在乎地说道,一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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