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我放开霜奴,迈步就跑。
山道上,马车正飞快地朝前开,但由于道破草深,车上开得摇摇晃晃。
可恶,竟敢骗我的钱。
我捏紧了拳头,甩开胳膊追了起来。
十两银子还不够,大骗子。在怒火的支撑下,我的身上放佛涌起了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包裹身体的纱帐像战旗一般,在劲风中高高地扬上了天空。
我要追上他们,打倒他们,再踩上一万只脚!
驾车的书僮回头惊恐看了我一眼,加快了甩皮鞭的频率。
“站住,两个混蛋!”我大声骂道。
距离,在我拼命的追赶中越来越近。
“快,茗雨,快追上了!”车厢里的混蛋也急了,
“混蛋!”
我牙一咬,脚一蹬,一个劲步,跃向了车厢。
砰——
车厢门是外推式的,很脆弱,不过也撞得我眼冒金星,差点没背过气去。
定神一看,车里的混蛋正捂着被车门砸到的头龇牙咧嘴喊痛,灰色眸子眯成了一条小缝。
自找的。
我一步跨上他的腰,将他推倒在地,揪起了他的衣襟,骂道:“敢骗我钱,我呕——”
又饿又累,体力透支,我吐了。
吐出了一大堆棕色的胆汁。
全顺着他华美的粉紫衣襟吐了进去。
……
马车上,人贩子穿着新换的衣服,抱着破碎的车门,冷着脸,恨恨地盯着我,那双和天夜极其相像的灰色眸子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显得有几分狼狈。
我抱着霜奴的头,不停地冲他抛白眼。
在无赖面前,暴力比讲理好用。
经过一连串热暴力加冷暴力活动,我们终于达成了协议。
他负责将我们拉到镇上,还送了一套茗雨的衣服给我,让我装扮成小厮模样。我给他十两银子,车门嘛,当然不由我修。
好好的生意做得火药味十足,人贩子,你就是个渣。
等赶到殷镇外的一间小旅店,天早已黑透。
热情的掌柜带着店小二迎了上来。
我扶着霜奴下车,小心翼翼地店里走。在车厢里暖和了一会儿,霜奴的脸上有了一点点血色,但还是两眼紧闭,不省人事。我只能努力搂着他的腰,将他伪装成站立的姿势,上身靠在我的肩膀上。
可还是被掌柜拦住了。
“这位公子,”他一脸歉意地对人贩子说道,“我们开店做生意,求的是招财进宝平平安安,您的朋友这副样子,小店不敢收啊。”
人贩子瞥了我们一眼,嘴角勾起了一丝坏坏的笑:“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伙的。茗雨,还不进店替本少爷挑一间房。”
茗雨和他主子是一路货色,笑得比他主子还奸,连眉毛连揪成了一坨:“好呢少爷,小的这就去给少爷挑一间又暖和又舒服的房间。”说着跑进了旅店。
忍住,忍住,千万不能发火。
我长吸一口气,用极其无辜的眼神看着掌柜,讨好地笑道:“掌柜的,我家公子喝醉了,明天一定能醒。现在天已晚,掌柜的做做好事,让我们住一晚。”
“不行不行,”掌柜将头摆得像拨浪鼓,“他身上没酒味。小店要关门了,请让一让。”
“掌柜的,这么晚,你让我带着我家少爷上哪去?”
“这我不管,那边有间破庙……”
正在争执,一直冷眼旁观的人贩子凑到掌柜耳边,用低沉,却清晰到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说道:“掌柜的,你看这位公子的衣着打扮,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不然我也不会让他们主仆搭车。今天,他遇到了一伙刀客,对方见他俊俏,在树林里把他给,那个了。”说着,还用双手做了一个00XX的手势。
此话一出,别说掌柜,连我的脸都红透了。
人贩子,你这个,变态……
毕竟是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听完人贩子的话,掌柜捂嘴轻咳了一声,无比同情地瞥了霜奴一眼,叹道:“哦,原来被爆□了,可叹,可悲,可惜了这副男儿身。”
掌柜的,你这个,伪君子……
人贩子貌似心痛地一击掌,假惺惺附和道:“对啊,我也是见他可怜才带上他们主仆的。刚才上车时还哭来着,可怜,第一次,半途便疼晕了。”
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霜奴,顾不上你的名誉了。
我扯起衣袖,在眼睛上一蹭,哧溜一吸鼻子:“掌柜的,你就让我们住几天吧,等少爷伤好了我们自会重金酬谢,我家老夫人身体不好,这种事怎么能让她老人家知道呢?”
掌柜的略一沉吟:“顺子,帮这位小哥扶公子进屋。”
……
有前面的悲情故事做铺垫,小二异常殷勤。
在他的帮助下将霜奴安置好,我又央求他弄一盆热水。霜奴的衣服又脏又湿,不清理不行。
不一会儿,小二将热水端了上来。我接过道谢,正要关门,茗雨像泥鳅一般,哧溜一下从门里挤了进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手里还拿着一张用油纸包裹的喷香鸡蛋饼。
“兔爷公子还没醒啊。”他喜洋洋地问着,啃了一口鸡蛋饼。
小二还没走远,我不得不冷冷地应道:“嗯。”
这时,灯光一暗,人贩子也挤进了屋子。两手各拿一张喷香鸡蛋饼,俊俏的嘴巴四周油汪汪的。
“呦,这是要干什么呢?”他一边啃饼一边瞅着我手中的热水问。
“帮他擦身子。”我没好气地说道。
他傲气地扬扬眉毛:“擦身子,别让我干,可以让茗雨干。”
茗雨不满地抗议:“少爷……”
被诱人的鸡蛋饼香馋得肚子疼,我不由心烦气躁,放下木盆,一手揪住一个人的衣领就往外推:“谁要你们干,出去出去!”
茗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难道你要给他脱衣?”
“关你们什么事?”我用力将他们俩推出门。
“等等,”人贩子举起手中的鸡蛋饼,用那种极具威慑力却对我已毫无威慑作用的淡定表情问,“刚出锅的鸡蛋饼要不要,十文一个便宜卖给你?”
“滚。”
我使劲摔上门,上好门闩。
门外。
茗雨愤愤不平:“少爷,她不记咱们的好?”
“嗯。”
“少爷,我替您骂她。”
“吃你的饼。”人贩子转身朝楼下走去。
茗雨也急忙追了上去:“少爷,两张饼我吃不完,少爷……”
第三十一章
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坐到床边,解开了霜奴的衣襟。拧干毛巾,给他擦身。
擦了几下,毛巾从手中滑落,滚回了木盆里,溅起一波晶莹的水花。
霜奴……
伸出手指,抖抖地抚上他的胸膛。
手下的皮肤温润滑腻,光洁如玉,可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有的深,有的浅,凹凹凸凸,青一道白一道,重复交织,看上去狰狞可怖。
手往上,移到他的左心房。
心房正中有一道深深的凹状的伤痕,手指拂过,丝丝缕缕的寒意顺指尖直窜心尖。
是死亡的寒意。
为什么,他竟能活下来?
带着疑问,手掌滑到他的胸膛右侧。
透过皮肤,稳健的心跳有规律地传来。
原来如此。
我松了一口气,俯下身,侧脸贴在他的心脏上方,小声问:“霜奴,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记忆模糊,什么都是模糊的。
我自欺欺人地躲在模糊的记忆里,以为自己没有什么不堪的过去。
师傅离我而去,因为她要去潇洒。霜奴喜欢黏着着我,我也由衷地信任霜奴,因为我们投缘。福贵叔撮合我和阿勉,因为阿勉找不到媳妇。
甘愿相信这些很容易被戳穿的理由。
可做过的事永远不会消失。
蛊迟早有解的那一天。
或许记忆也迟早会有变得清晰的那一天。
他们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我武功一般,身上又中着蛊,也不是大美人,他们何苦要难为我?
想着想着,又饿又累的我竟然趴在霜奴身上睡着了。
这一觉很沉很沉,梦也很美,我坐在小桌旁,桌上全是喷香的小菜。糖醋小排骨,清炒草芽,洋葱小腊肉,白萝卜顿小牛肉,火腿鲜笋小汤包。
开吃吧,我拿起一个汤包,轻轻一咬,鲜汁满颊。火腿又鲜又香,嫩笋清脆可口,绝配。
“再吃一个?”
“好。”
嗯?
谁在和我说话?
睁开眼睛,霜奴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只包子,正笑吟吟往我嘴里塞。
一身鲜衣,衬得他原本就白皙的脸苍白如纸。
我急忙坐起身:“霜奴,你的伤?”
“没事,”他将包子凑到我嘴边,指尖碰着我的嘴唇,温度沁凉,“一一别担心,一点小毒而已。快起来吃饭,我给你做了几道好菜。”
我还是很担心:“你真的没事?”
他的笑容灿烂得好像根本没受过伤:“没事,吃。”
我还想追问点什么,可包子实在太香了,勾得我饿了好几天的馋虫不停地抗议。于是我一把夺过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一一慢点吃,还有很多呢,以后每天我每天都给你做。”
每天?
我想了想,低着头,放慢了嚼嚼的速度:“霜奴,你左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危机环饲,未知的记忆在脑海中蠢蠢欲动,我不知道,那些强大的力量会将我引到什么地方。
与其一直在黑暗中摸索,不如主动迎上去。
他翘着兰花指,用手背掩着口,一阵娇笑:“以前不小心摔伤的,一一真关心我啊。”
“可是,”我停了一下,“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刺了你胸口一刀。”
“哦,好巧,这说明我们有缘啊。”他含糊应答着,起身走到桌子边整理碗碟。
“是有缘,不过说也奇怪,在梦里你一点都不娘气,像个男人。”
他猛地扭过头,笑意更浓:“一一,我本来就是男人啊。”
看着他迅疾的反应速度,尽管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吃了一惊。
也许,只有从这个角度才会发现,那双比桃花还媚的眼睛最深处,竟然泛着一抹湛蓝的颜色。
坚毅的湛蓝色。
以前,我怎么会,分不清他和女人的区别?
他明明是一个男人。
心脏忽的咚咚狂跳起来,手中的包子皮被我硬生生地捏透。
他掏出手绢走过来想帮我擦手:“没吃相,包子馅碎了。”
我却不自觉往后一缩。
“一一?”他敛住了笑,嘴唇霎间没了血色。
咚咚咚……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茗雨扯着嗓子喊:“喂,开门。”
为了摆脱这种不自在的状况,我忙翻身下床:“我去开。”
可还没等我穿好鞋,眼前红影一闪,霜奴已滑到门前,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茗雨端着一盘菜,还有一碗饭。
“哎呀,兔爷公子醒了?”他踮起脚尖,越过霜奴肩头看了看我,“贼婆娘,我家少爷念你没吃饭,特教小的送饭一盘。楚风楼火爆腰花,饭菜一共二十文钱,请付账。”
“楚风楼,我尝尝。”
霜奴背对着我,看不清表情。他拿起托盘中的筷子,夹起了一筷腰花放进嘴里,然后“啪”的一下将筷子扔回托盘,鄙夷地一声轻笑。
“腰花太老,切得细而碎,不成块,火候太大。去告诉楚风楼,别用学徒糊弄人。对了,二十文钱,赏你了。”说完,又将二十文钱扔进了托盘。
茗雨一愣,随即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喂喂喂,我家少爷一番好心给强盗婆娘送饭,你什么态度?”
霜奴侧身,懒懒地倚在门框上,妖娆地一笑:“就是这态度,怎么样啊,兔爷小厮?你家少爷真有心,大可自己来送,躲躲藏藏,别指望有人会感谢他。”
正想劝架,忽然心脏一缩,放佛有一道冷飕飕的风迎面扑来。
抬头一看,人贩站在对面房间的窗户前,冷冷地望着这边。灰色的目光,凝结似冰。
第三十二章
或许是他的眼光太凌厉,我心虚地整理了一下松松垮垮的衣襟。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我觉得他看见我的举动后冷冷地笑了一下,关上了窗户。
霜奴也笑了一声,关上了门,将一脸不忿的茗雨关在了门外。
我起身下床,走到远离桌子的角落,梳头打扮。
霜奴走过来:“一一,我帮你梳头。”
我忙回身应道:“不用。”
他一脸疑惑:“一一,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模糊地答着,简单用发带将头发扎成了马尾。
他紧逼不放:“你到底怎么了,刚才你就很怪。”
怪的不是我,是你们这些围在我周围的人。
我鼓起勇气,提高了声调:“霜奴,我失忆,可我不是笨蛋,我觉得你跟着我有企图。”
他脊背一僵,微微低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闪烁的眼神:“一一,不管怎样,我绝不会害你。”
我伸出手:“不管你想干什么,把解药还给我,我不想跟你们玩游戏了,要离开灵峰。”
他猛地抬起头,明亮的瞳孔紧缩,平日里风情万种的脸庞上竟然布满了凛冽的神色:“你怀疑是我偷了你的解药?”
见他如此委屈,我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错误,可不把谜底解开,我没法跟自己交代。于是我狠下心,说出了自己的不解:“两天了,要是你没给我喂解药,我早蛊发痛死了,你的解药哪来的?”
话未说完,已被他紧紧抱住。
“一一你冷静一点,你的药不是我偷的,你没毒发是因为有人给你送了另一种药,他一会儿还会来,一一等等便知。我答应一一,等一一找到解药,一定带一一离开灵峰,我绝不会害一一。”
大哥,不冷静的是你不是我。
他抱得很紧,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心脏不知为何,在这个充满茉莉香的怀抱中开始狂跳。
我讨厌这种不由自主的感觉,奋力想挣开他,却丝毫动弹不得。
气得我抬脚狠狠地跺向他的脚背:“放手,这几年我过得浑浑噩噩,有一天算一天。我只想解了自己的蛊,过太平日子,你们为什么要缠着我呢?放手!”
可他好像不怕痛似的,只是用力抱住我,连哼都没哼一声。
见人家没事,自己倒跺得脚酸,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抱吧抱吧,什么时候手酸什么时候放下。”
闻言,他反而松开了手。
原来这哥们是吃软不吃硬的。
“一一,”他眨了眨眼,异常无辜地看着我,“你要相信我。”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连我自己都不能信。”
他抿抿嘴,想说什么,这时,再次响起了敲门声。于是他看了我一眼,转身去开门。
门外的人是福贵叔。
“晓一,你醒了,看来我的药起作用了。”福贵叔正色道。
我忙行了一个礼:“福贵叔。”
见到福贵叔的瞬间,霜奴的眉毛眼睛都在跳舞,仿佛在说“你看,我是清白的。”
“福贵叔,快请进,我和一一等你好久了。”他殷勤地招呼道。
这孩子,对福贵叔重没这么客气过。
福贵叔不解地看了看他,点点头,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