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赶忙穿衣下地,恪宁听了早挺身坐起,三两下就穿戴好。因那雨还没停,她便披了个风兜冲那太监道:“还等什么,快传太医啊!”自己也不顾胤禛,先往储秀宫来。
一进储秀宫院子,便见上下人等俱都慌作一团。恪宁几步进来正看见一个小丫头将那沾染血迹的帕子丢出来。恪宁扯住她将那帕子夺下来,见上面斑斑泪痕染着红色。骇道:“这还了得!”
她来至羽裳病榻前,但见她唇色发青,双眸紧闭。恪宁捏着她细弱腕子,只觉得脉息浮软,飘忽如游丝。
不一时胤禛也赶过来,御医诊过脉之后,面露难色。
胤禛在外间听着御医报上方子,又仔细询问。恪宁只在里间一眼不错的盯着羽裳。也不知多久,羽裳方缓过来,似乎醒了,似乎又像是在做梦,不停用手攥那锦被。
“羽裳,羽裳你怎样,好些么?”恪宁把脸凑过来呼唤她。
羽裳半开着眼睛,神情涣散,四下里寻觅。
恪宁赶忙抬头叫:“皇上,快来!”
胤禛两步跨进来,俯身握住羽裳的手。
“皇上!皇……”羽裳仰着头,喘了几口气,费力道:“皇上,绕过我们……”
“好……好,你别担心,朕不是真心要责罚你哥哥的!”胤禛攥着羽裳,声音打着颤儿出来。
羽裳艰难的想笑,却笑不出来。她似乎很疲惫,但强撑着伸出另一只手来摸恪宁。恪宁把手给她问:“你要什么,告诉我,我给你拿!”
羽裳已然说不上话,只是一个劲儿的倒气。急促的喘了几下之后,将恪宁的手和胤禛的手拉到一起说:“这世上容不下三个人,我……我走了,你们要好……好生过。不能,辜负了……”她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再没力气,手一松晕了过去。旁边宫人们忙上来喂几口参汤,过了一会,她方才上来几口气。却怎么也不能说话了,只是迷迷糊糊。时而做梦,在梦中哭咽抽搐。
胤禛与恪宁坐在一旁,整个上午没有一句话。待羽裳平静一些,胤禛才起身离开了一会儿。晚上来,见恪宁依然在,两人便又守在一旁。但羽裳依然没有清醒过来。
恪宁坚持了大半个月,每天都在她这里守着。以前,她从来不觉得羽裳有这么重要,甚至时常故意避免见到她。可此时此刻,她却只想时间停下来,就算羽裳只是这样昏迷着,但只要她还活着还喘口气,恪宁就觉得心安。
胤禛一面顾虑羽裳的病情,一面对待年羹尧却是毫不手软。群臣纷纷上疏奏议,他也就顺水推舟将年羹尧削职押回京城会审。
几场雨之后,秋日已尽,天转眼间就冷了。刚入十一月,就下了第一场雪,银白万里,绵延不绝。恪宁在储秀宫里呆了一整天,常常给羽裳念念传奇小说上的故事。她固执的认为羽裳虽然不醒,但是心里是什么都知道的。所以要经常和她说说话才好,免得她寂寞。傍晚的时候她实在太累,就回永寿宫眯了一会儿。竟然还做梦,梦到小时候她和如宣在莲花池边唱歌,如宣给她讲故事的情景。
晚上她照例将晚膳多带一份给羽裳,摆在为羽裳新制的一张螺钿桌上。她细心的摆好碗筷,自言自语道:“你看,今天的烧鹅做的很鲜嫩。还有这碗面疙瘩汤,是我让她们专给你做的。你从小在南边肯定没吃过这样的。”
“恪宁。”
一声轻唤响在背后,恪宁一顿,恍惚了一下,不敢置信的回头看了看躺着的羽裳。羽裳一动不动,并没醒转。恪宁走过来,像往日那样帮她整理鬓发,摸摸她的脉。手刚触到她面颊,却觉一片凉。恪宁唬的定在原地不敢动。
恪宁特意吩咐过要整日将炭火烧得很旺,就怕羽裳会觉得冷。
恪宁犹犹豫豫的伸出手,用手背探探羽裳鼻息。她期翼着自己能感觉到什么,但却连一丝空气的流动都没有。时间仿佛静止,一切都停了下来。恪宁觉得自己的心也不再跳动了。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她在心里默默念了念这日子。两天前,皇帝刚刚颁布旨意,封她为皇贵妃。
可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是就这样一声不响的走了,在恪宁和胤禛都不在她身旁的时候。
故人·故事
年妃停灵,宫中的女人们陆续而来。年家此时如同岌岌可危的悬崖孤石,随时可能崩塌坠落。朝臣们给年羹尧定了各种各样的罪状,足有九十二条之多。所以往日那些在储秀宫奉承钻营的人们如今不过在灵前敷衍一番便罢。三阿哥病重,京城谣言四起。所以重秀虽托着疲惫之躯前来露了个脸,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唯有熹妃一出场,便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即便是挨不上边的朝臣眷属们也想尽了各种法子笼络巴结。此时还能冷眼旁观的只剩下三个人,裕嫔,懋嫔,和皇后。
惜月是向来不参与宫中任何事的,除了每日在恪宁身边问个安,就是为五阿哥弘昼物色未来媳妇的人选。弘昼跟着他娘学,是个会吃会玩精力无边的主儿。韶华久病不愈,只是强打着精神,挣扎的捱过每一日。皇帝时常把八阿哥福惠带在身边,没有精力的时候就把孩子送到恪宁身边。恪宁虽然自己身体也不好,但还是尽心的抚养照料。她亲自带着福惠来至灵堂,看着他给自己的母亲磕了头。见韶华也在,便趁诸人不理会约她来永寿宫。
恪宁见韶华体虚,让茉儿拿来关外新贡的白狐皮褥子给她裹着腿。韶华感念她这么多年来悉心照顾,又觉自己一生唯有云衣一个希望,却也变成天人相隔。一时悲从中来,潸然泪落。
恪宁知道她为云衣伤心,不由道:“你瞧你,我本来有件大事要和你说,你偏偏先哭了起来,这泪珠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韶华有点不好意,拭了泪自嘲道:“如今我还能掉几滴眼泪,也算是活着喘口气的人了。”
“唉——”这句话引得恪宁想起无数人和事来,也只是一声长叹。
“好了,我本来想这件事值得你高兴,你反倒先来招我哭!”恪宁强忍难受,撇开那些伤心事不提。贴近韶华道:“我上次在宫外见到云衣了!”
韶华一顿,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要不就是在做梦。她直勾勾望着恪宁,像个木头人。恪宁料到她会如此便又解释说:“那时我虽然目力有限,但是她离我并不远,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的。而且,她似乎是克意乔装打扮,专在那里等着我。”
“怎么会呢?上善苑的大火,是无一生还啊!连新荷容慧她俩都……”韶华欲言又止,那一天的噩梦抵得过她一辈子的辛酸!
“是,我也在想。”恪宁颦蹙眉头,不断回想那一日的情景。越想她就越肯定自己。“若果真是她?那真是上苍垂怜我们。可她为什么不走呢?此时京城的情势,她的身世一旦被有心者知晓……我不敢想!”
韶华喜得又是哭又是笑好半天才缓过来。可听恪宁这么一说,她想起了心里藏着的一件事,她见恪宁也如此心焦,才壮起胆子问:“我听说,年家是要坏事?”
恪宁向韶华看过去。她其实有种猜测,韶华还在为那个曾经的男人担心。
韶华不止一次见过恪宁怀疑他人的目光,但唯有这一次,她才深切的感受到了,恪宁的眼睛不好了,但恪宁的心里却一直很清楚。
“我是想,云衣一生,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该是多么的遗憾。而我已经有幸,曾经守护着她度过那些日子。我已经知足了,可我一想,她现在若真的在京城,却偏偏不能见到自己的生父。而那个人也是时日无多。”韶华有点语无伦次,她也曾在梦中期待过自己的女儿能和父亲重逢。可是只要想到年氏家族已是大难临头,她便什么都不敢想下去了,她深埋下头,用双手捂着脸,泪水像潮汐一波波涌出来。
恪宁明白她在想什么,可是此时此刻,恪宁自己也已经束手无策。
“都是我们,是她的父母造了孽才会有今日……”韶华强忍住哭声,哽咽难言。
对于云衣来说,父母曾经近在咫尺却犹如相隔天涯。分明可以相认,却又是浮生若梦了无缘。
“若是当日,我总会有点办法的。可如今,我在外面的那些人早是死的死去的去。娘家的买卖也难以为继。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我想着该怎么才能找到她,给她个信儿,让她赶紧走才好。不然她就这么流落在京城,实在太危险了。”恪宁诺诺道。
韶华猛然抬头,像是想起什么:“不是还有位布政使夫人叫兰贞的,是旧日咱们府里的么?”
恪宁听了直摇头:“我当然也想着她,只是戴铎那个蠢材之前在四川年羹尧手下四处钻营,为人险恶。现在皇上早把他连同年党一起处置了。兰贞尚不能自保,我不能再拖累她去做这些事。”
韶华听说如此,深知无法可想。刚才听说云衣未死的惊喜又因她的身处险境而冲的烟消云散了。
“难道如今我们只能丢下她不管了么?”恪宁禁不住自问自答,忽而灵光一闪,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涌上她的脑海:“我们并不是无人可求了!”
……
京城永定门外挑着挑子的小贩正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红薯。这几日天寒地冻,大雪绵延,苦力人的营生都不好做。大道旁一个穿一身青色粗布棉衣的女人背着个大箩筐,坐在一块没有雪的干地上歇息,手里揣着一个羊皮子做的水袋子,乍看上去倒很像是关外来的拾荒者。她像是刚从一场大风暴里走出来一样,脸上灰扑扑的,头发上粘着几根小草棍,呆呆坐了半天。好一会儿才见一个青年人走过来和她搭话。
“你想好了么?如果要走,我可以送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青年人披着厚重披风,内里一身白衣如雪,简直分不清他和这冷冰冰的天地有何不同。
那女人起身给白衣青年深深鞠了一躬道:“恩公,多谢你救命之恩。只是,我……还有一些为了心愿。”
白衣青年神情有些僵硬,一偏头道:“那日你见到她还不能了却心愿么?你还想见什么人?”
那女子沉默了半晌说:“故人故事许多,斩不断。”
“那你可知你们上次遭遇的大火并不是意外?”白衣青年一仰头,能瞥见他额角一小块伤疤。
女子露出愧疚的神情道:“我明白,可我还是舍不下。”
白衣青年长叹一口气,摇摇头想要离开。正这时一架马车飞奔而至,在他们面前戛然而止。
白衣青年觉得来者不善,一手将那女子扯到身后,一手做出防御的架势,准备随时动手或者逃走。却见马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妇人,气宇不凡,冲着他二人一笑道:“你们还不离开京城,就不怕惹祸上身么?”
“你是何人?”白衣青年问。
“我可以送你们走,保证你们安全离开此地。不过这位云衣姑娘若有心愿未了,不妨和我说,我也会尽量帮你。我,是受上善苑主人所托的。”中年妇人不急不忙缓缓的说。
“真的么?您真的是……”这穿着粗布衣裳的正是那日恪宁见到的云衣。
白衣青年将云衣一拉,对中年妇人说:“我怎么能相信你,你不是别有用心的人么?”
中年妇人微微一笑:“我若别有用心,直接派人杀掉你们也是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跟你们费事呢!”她又转头对云衣说:“你若真有心愿就随我来,有一件与你身世有关的大事。至于你……”她看向白衣青年:
“你无需和我们同去,三日后你还在此地等我,我会送她回来再送你们离开京城。若你不信我,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去。不过我事先要说好,我带着云衣走这一趟是有风险的。你最好不要跟着来!”
青年人一愣,随即笑道:“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没兴趣。我只是不想让她枉死罢了。她要是愿意和你走,我也不阻拦。你们且去吧!”
中年妇人点点头,拉着云衣上了马车。
这青年人虽说不敢兴趣,却一直暗中跟着这辆马车。见她们入了京城西北角的一所僻静小院落。可是整整一天,却并不见他们出来过。
第二天,这院子里出来了一小队人,人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侍卫服色,威风凛凛向刑部街去。刑部正在会审年羹尧一案,此时衙门口俱是各部会审官员的轿子车马,这一队人一过来便混入了怡亲王的侍卫队里。
无论几堂会审,年羹尧的罪是早就定下的,也不过走个形式。人人知道天子之意,谁敢不按着皇帝心思来办?及至傍晚已是落实了各项罪名,只等皇帝旨意下来,是要砍头诛九族,还是能网开一面,便不是这些人的事了。
掌灯十分,外面刮起了大风,将积雪吹得四散翻转,打在人脸上好像又下了一番大雪一样。
刑部大牢里,小小的铁窗子抵挡不住数九寒天北风肆虐。年羹尧所在的这间牢房已然是刑部最好的一处了,却还是冻得他哆里哆嗦,不过身上的冷却不及他心里的千重寒意。他本是还抱着一线期望,皇帝会念着旧情给他一条生路。可时日越久,希望也越渺茫。也只有这时,他才终于冷静下来,不由得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
外面脚步声轻起,他没太在意,不过是往日在这个时候给他送饭的牢头。直到那人在他牢房前站定,他方才从迷迷糊糊的旧时恩怨中醒过来,却见昏黄油灯下,一个瘦小苍白的年轻侍卫立在不远处。
年羹尧强打精神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今日送饭的人也换了?难不成是要给我喝上路酒了么?”
那年轻侍卫紧抓着木栏,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将年羹尧打量了一番,忽然一低身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年羹尧当然不明白,费劲的站起身朝他走了两步:“你是谁,你这是做什么?”
年轻侍卫跪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年羹尧,眼中已盈满泪水,但是泪珠转了几转并未落下。她抬手将头上顶戴摘下,她额前乌黑发丝,背后拖着一条大辫子,不如此,谁也没注意她其实是一名女子。
年羹尧眨了几下自己干燥疲惫的眼睛,依然不懂她为何如此。
“我是,您的女儿。”女子语声清幽,就像是夏天里绵长细密的雨丝,凉凉软软的但永远都是那么淅沥淅沥。
“我叫云衣,我母亲母家姓宋,多年前是位宫女子。”云衣缓缓诉说,就像她讲的不过是一个太过久远的故事。
“您一定是都不记得了?”她问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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