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宁微皱了眉头想想,不记得自己的上善苑里还有这样一个人。但她却记得此前也曾听过这笛声。她擅于识音,不会记错。
“也许不是我们园子里的人。”恪宁笑了,笑的有些紧张,像是掩饰。陪了她们俩个一会儿,她自己出来散散心。过了枫桥,便是那一片竹林。天气虽寒,但因为这一天的阳光分外好,也不觉得怎么了。她身上只披了湘色的斗篷,在枯叶子堆里踩来踩去,“吱吱”响着,听着有种异样的舒心。
那笛声忽热又响起来,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呜咽寸断。恪宁顿住脚,低下头来,一步也不敢往前。日头向西斜下去,一点点温暖的光照耀到恪宁一侧的脸上来,她抬起一只手挡着,借着一点阴影向那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僵硬的一望。那声音立时停了,显现出一个苍白的身影。因为那身影的主人太过美好,以至于恪宁都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他并不是凡尘间的人。
原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光影晃动之间,连白锦衾这样美的面孔都禁不起岁月的变迁。恪宁想象不出来一个男人就这样隐匿在京城中,不能像寻常人那样的生活,他的心里到底该怎么想。但是即便是她也曾深深的自责过,又能如何。那是她承担不起的感情。
她有点年纪了,眼睛因为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时常视物不清。所以她也看不清楚,那个昔日的少年,是不是在对她笑。她忍不住落泪,觉得即使是夕阳,也太过刺目。不知道他怎么会走过来,就任她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胸膛。
……
前一年因为是康熙皇帝登基的甲子大庆,胤禛曾去盛京祭祖。这一年万寿节又奉命致祭太庙后殿。直到冬至,又奉圣命祭天。如此,已然有人眼明心亮了。时常有人想要探探路子,但雍王府门禁森严,没有什么人能入得。恪宁没事可做了,偶尔也会在佛堂用用心。有时羽裳难过,会请她拿出那把凤尾来,抚上一曲权当是解闷。每天都好像永远是沉闷的下午,日头也不落的,尴尬的垂挂在西边的走兽飞檐下。
谁也不知道明天又是个什么样子。
忽然一天有毓庆宫的小太监来,说是废太子身边的一位侧福晋有要事请恪宁过去相商。恪宁一向与他们没有任何交集。这样突兀的相请,毫无道理。关键是在这样紧要的时刻。她想着不去,但怕推脱又惹出事端,还是鬼使神差的坐上了轿子。
这一段时间她也是心烦气躁的,什么都压不住她心里头的一股子邪火。她觉得这日子怎么过都没有滋味了。时常熬得受不住想甩手撂挑子走人。这时候明知道毓庆宫那样的是非之地来了人找自己不会有好事,她却像个冒险家一样,暗地里竟然有点雀跃欢呼。
太子被废后还依然在这里住着,只不过增派的所谓照顾的人手多了,与囚禁无异。没什么人见他,他也不想见什么人。这里能有人出来请恪宁,要通过层层关卡。其中还要经过内大臣们的同意方可。恪宁进来时见胤禛身旁的几个侍卫在这里候着。见她落了轿,上前躬身施礼,暗地里说,会在外伺候,是给她吃颗定心丸。恪宁这才略放了心进去。
当然没有什么侧福晋与她商量要事。自然是废太子想要见她。恪宁一直想不出,胤礽对自己有什么话非要在如此敏感的时候讲。也许是要带话给胤禛?
仆佣带着恪宁在房间里七弯八绕,进了一间花房。说这里是花房,因为满室生香,放眼全是白色山茶花。恪宁诧异这些花竟能在这么冷的天里盛放。屋子里相当的热,却又看不到火盆在哪里。
“你来了……”胤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恪宁都已经辨别不出来了。她回头,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素衫子消瘦的中年男子,精神很好的样子。此前曾有人传说他疯了,但他看起来比这宫里其他人都正常许多。
他见恪宁诧异,竟然微微一笑。恪宁不曾记得何时见他这样笑。但那个笑容,有惊艳的美感。他的一举一动都似是真正的龙凤之姿,恪宁几乎不认得这个人了。
“本来这个时候不该请你来,但是都有四弟担待着,想也无妨。”他顿了顿,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说。
恪宁一时紧张竟然忘了该如何称呼他,只是笨拙的躬身施礼。
“我有一样东西,想请你帮我转交给一位朋友。”他略侧身取出一只精巧的水晶盒子上面还覆着一层白绢。他向前两步,双手递给恪宁。恪宁接过来看了一下,不知道是件什么东西。
胤礽微微一晒,有点窘迫的说:“这是……属于一个你不太愿意想起来的人。我知道,你和白锦衾这个人相识。日后有机会,请你把他兄长的遗骨交还给他吧!”
恪宁一想起那个人,惊得原地僵住,好悬没把手里的盒子砸了。
“你别怕!”胤礽想到要安抚她。“他与我的前尘往事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没做过一件对得起他的事情。只有在他亡故之后,求了四弟,把他遗骨收了。算是对故人的情谊!我知道你与他有仇,但除你之外,我不知道能托付与谁。何况要不了多久,我再想见你,再想见四弟,也许都难了。所以只有此时,麻烦你了。”
他言语间,神态十分拘谨但语气恳切,犹如个隐士一般。恪宁想不到理由拒绝他。他说完,见恪宁没有反对,侧过身一摆手,很有礼貌的请恪宁离开。恪宁强自镇定经过他身旁时,似乎还能感觉到他身上清冷优雅的气息。
他脱胎换骨,已不再是太子胤礽了。
回来的路上,恪宁忍不住还是开了那盒子,见里面一朵小小的白莲花,是以人的骨灰凝练成的。她并不怕,而是带着一点崇敬的心情。
晚些时候,胤禛忽而回府中来。急匆匆的去见了胤祥,又赶来瞧她。他知道她去见了太子,其实也是担心。恪宁见他熬得眼睛红红的,面色十分憔悴。想起自己竟然有过离开的念头,哪怕是一瞬间也觉得愧疚。
“你在这儿就好!我一出去,家里没个明白的人不行!此时紧要,只能托付给你。你要一直在,我才能安心!”他抱着她说。
这话,让恪宁还听出些别得意思来。但他似乎很急,也不给她深究的机会。他拍拍她后背,又深深的盯了她几眼,随即匆匆去了。
恪宁夜里睡的不踏实,几次醒来想,什么叫做“你要一直在”?难不成胤禛心里也知道她生过离开这里的心?她辗转反侧之后,刚刚眯着!忽然惊天泣地的一声闷响将她惊醒!她猛地挺起身,问外边的新荷出了什么事。新荷方在梦中,口齿不清道:“并没听到什么?”
恪宁心里极度的焦躁起来,身上一阵阵发麻,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新荷给她倒了杯热茶喝,她刚接过杯子,就听到外面二门上一阵乱,远远的似乎是听到了丧钟之声!她呛了一口水,觉得眼前一黑满世界的金光灿烂,身子便软了下去。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帝崩。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想要写康大爷人生最后的情景,但无论如何冥想,都下不了笔。只能带过。心里生出无限的惆怅。这一章过后,就进入终卷了。期待四的尽请期待吧。
寂地
月上中天,哭灵的人渐渐散去。大殿内的白烛光明明灭灭。夜露深重,寒气逼人。恪宁尚独跪在当地。她似乎是因为一天下来太过疲累,整个人僵直着如一座石像。
耳中尚有缕缕不断的凄嚎声。日间因宜妃病榻抢在了德妃之前进入大殿,而闹出了一场事端刚刚平复。外面又因为大将军王即将回京奔丧而让宫中一时间蜚短流长,人心惶惶。
但这一切,都未曾进入她的内心。她的心是空落落的一片雪后寂地。无风无声,无暖无寒。
她想让自己回忆起什么。她和那个躺在冰冷棺椁中的老人共有的那么一点回忆。但因为相隔久远,她生命中最初的那些美好,居然也因为熙朝的落幕而成了历史中的一圈涟漪。散去了,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粗大殿柱之后,白灵帐下,慢慢的走来一个女子。她一身白衣,面未敷粉,一片洁净自然。她只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上面半点装饰也无。恪宁被她的脚步声惊起,只见她撩衣跪倒,三跪九叩,口中念念有词。恪宁困难的眨了眨熬得干红的双眼,费力的想要辨认她的面目。那女子拜祭过之后,起身又面向恪宁一拜。
跟着恪宁身后的新荷刚才累的盹着了。此时才惊醒,她被这情景吓的一呆,还好缓过来冲着白衣女子道:“请问您是哪宫里的主子?”
女子显然一愣,起身又稍稍向前两步:“是我。”
恪宁觉得耳熟,也起身迎着她走去。但见素衣森森,眉目淡淡,竟是……
“靓儿!?”恪宁几乎觉得是自己眼疾又犯了,看花了。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个鬼?”靓儿平静的说,但语气中有点惨淡。“李谙达和魏公公替我担待着,我想进来了若是能见到你,他们还不至于被杀头吧!我只是想在万岁爷灵前再磕最后一个头!你……”
恪宁不等她说完,一步上前撞进她怀里!那些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过往,在靓儿的身上一点一滴的复活起来。她瘫软着恸哭,为了那些她们一同失去的的往昔。
“你怎么才来?你不知道我要捱不下去了……”
靓儿扶着哭的忘乎所以的恪宁离开大殿,寻了僻静的值房,新荷又找了驼毛毯子给她围上。她哭了很久,才止住悲声,打起精神和靓儿围炉夜话。犹如许多年前,曾是少女的她们,偷偷违背规矩,在乾清宫的深夜,摸着黑憧憬着未来。他们讲起当年经历的事情和已然故去的人,仿佛是讲着一个极古旧的传说一般。靓儿偶然提及惟雅。恪宁想起了白天哭灵时,惟雅疲倦病弱的身体,心里一阵酸涩。继而反问道:“你说了这么多人,怎么有个人你不提呢?”
靓儿面上一寒,她并不是个擅长掩饰自己的人。
“你不打算见他?”恪宁试探道。
“嗯。”良久,靓儿才糊涂的回了一声。“天亮前我就走。我的心愿已了,不会留在宫里给你们添麻烦!”
“你的心愿了了,可有些人却有重重心事等着你去给了呢!你不能就这么走了,让我们都遗憾一辈子!”恪宁冷幽幽的声音堵住了靓儿的话,天色逐渐泛白了。
“你不去见他,也该见见另一个人,惟雅她,有人命关天的事情要求你,你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帮帮她吧!”恪宁继续缓缓说着。
帮惟雅完成这最后的一件事,保住五阿哥一家子不被新皇猜疑。只有靓儿用一辈子的情分去求十三,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眼瞅着,惟雅已然没有几个明日了。恪宁暗暗饮泣。
靓儿天亮前出宫,被恪宁的人送到了恒亲王府上。恪宁只觉得做好自己分内事也就罢了,然而分外的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来了。胤祥的福晋兆佳氏私下来见她,她生怕兆佳氏知道了靓儿的事,心里掂量了几个来回不知道该不该见她!
此时新皇尚未正式御极。但想私下请见恪宁的勋贵命妇们依然排成了一大串。恪宁尽量避免引起众人猜疑,但是对于兆佳氏还是不能不见的。
兆佳氏给她见礼的时候已然露出了手足无措。但此时各样礼数多少有点混乱,恪宁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兆佳氏因何事而来。
“这几日,苦了你们了。宫中诸事繁杂,还需你多帮衬着我。”恪宁整理身上素服,边暗自观察。见兆佳氏虽然满面的心事,但看着不怎么着急。
“其实……”她张了张口,似乎很不好意思开口。
恪宁眉眼一收一放,换了平常温和的笑意道:“难不成有什么话还不能和四嫂我说嘛?”
兆佳氏见她如此,方才放松下来。仍是略带拘谨的说:“我这都有三天三夜没见着胤祥了。”她偷偷瞅了恪宁一眼,见恪宁没什么反应,又说:“我知道如今……万岁爷是最需要他的时候,可,我实在担心他那个身子骨……您也清楚,他是禁不起的……”
恪宁稍稍放心,原来兆佳氏是担心胤祥。她喟叹了一声:“弟妹,你也知道的,此时正是以最难过的当口。尤其是这眼瞅着,胤禵就要回京了。咱们都不得不……”她回身瞧了瞧四周,并没有多余外人,才又说:“这时候,哪里都离不开十三叔。当然,他的身子骨我也担心,我一定尽量劝着他们。你四哥他,心里也是有数的。你也无须太过担心了!眼前这些乱事挡过去了,当然会好生照料十三叔,不让他多受累半分!”
恪宁说了这许多,其实没半句有用的。她知道,只要先稳住了兆佳氏的情绪也就罢了。
胤禵返京本就难以预料。兵来将能不能挡,水来土能不能掩,她可是没有把握的。胤禛的皇位若是坐不稳当,别说十三,她们这帮子女人也定是没有好下场的。此时保皇党们不卖命,下一刻也许命都没了。
兆佳氏被她信誓旦旦的一席话说的稍稍安心。忽然外面新荷跑进来,冲着克宁急燎燎道:“主子,外面传说,十四爷带了兵入了直隶地界,就要进京了!”
“这么快!”恪宁也不由得一个激灵。该来的总该是要来的。
其实胤禛早防着胤禵。胤禵在西北时,处处被年羹尧掣肘。未进京,已有岳钟琪随时等着接管他手中兵马。胤禛反而不太担心他拥兵自重。却担心他回了京师,和老八老九来个里应外合,光是在舆论上造些声势就够让动荡的朝局吃不消了。
胤禵是只九头蛇,拿住他可不容易。胤禛只想到一个够资格压制他的人。可……胤禛望望太和殿的殿宇一角,眉毛一折。要拉这个人倒向自己并不容易,起码他出马是不太容易的。他心里沉了又沉,转身先来找恪宁。
恪宁刚打发走兆佳氏,迎头便撞上他。往日恪宁极少给胤禛见礼,此时却也不得不碍着紫禁城的红墙金瓦。
胤禛挽着她的手,身体一半的重量几乎都倾在她身上,心里觉得一松。
“这个老十四是个麻烦!”他暗暗和她说:“他明日回京,我做了许多准备。但事有难料,万一……”
“没有那个万一!你早该算到了今天,他却是临事仓促。他不及你!”恪宁一捏他的手心。
胤禛略觉心慰。从腰间拽下了一个金牌,上面雕着团龙纹样。又说:“你拿着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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