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漫长恍若隔世的鸿沟。
女子一开始就像陷在梦中一般,忽而惊醒过来,转身便要离去。弘时一顿,有一瞬间犹疑着要不要追上去。但也只是那短短的一瞬罢了。他钉在原地,如偶人一般。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其实就在不远处,但为何心里,却如隔了天涯那般长?
回来的路上,夜风尚有些寒凉。苏乐硬拉着弘历弘昼两个和她坐一辆马车。弘历脸上微微泛红,夸苏乐做的荷包好看。弘昼嘻嘻傻笑着找不出话来讲。弘时看着两个弟弟一点点长大,想起那一年和他们差不多大的自己,觉得就像是昨天的事情。
直到了府门前,却见家人进进出出的十分忙乱。平日雍王府一向已规矩严苛闻名,如此混乱的情况绝难出现。兄弟几人一进门,管家同恩早等着呢,先将弘时引到胤禛书房内。弘时一进来,见胤禛恪宁相对而坐似乎正在商量什么事。
他问过安之后,看了父亲一眼,试探着问道:“阿玛,家中是有何事?”
胤禛笑笑,笑声里能察觉出一丝激动。他先看看恪宁,又冲着弘时道:“这几日你好好准备,过两日,万岁爷要去圆明园赏牡丹。明儿,你随我就到园子里,将各处整顿一番,不可稍有差池!”
弘时一愣,看看胤禛,又看看恪宁。胤禛用一种激励的眼光看着他,恪宁瞅着朱红的纱灯,仿佛没听到这些话。
“是,我这就回去准备。”弘时答应着,心里突突直跳。他不太明白父亲的那个眼神到底有何深意。但是他明白自己的心,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弘时走了,胤禛兀自在笑。恪宁见他掩不住满面的喜色,忽而问道:“你就这么高兴?”
烛光下,他脸上如微醺了一般,衬着黑漆漆夜色一样的眸子。那眸子正中烧着一团火,熊熊大火!
他走过来,蹲身在恪宁面前,牵住她的手,用眼中的那团火,灼烧着她。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敢这么高兴!你不高兴吗?”他起身忽然吻上她的额头,时而温柔,时而放肆。
圆明园的牡丹台前,一派姹紫嫣红。胤禛命人从洛阳选了许多新奇品种的牡丹,试着在圆明园栽种。这几年,这里的牡丹花,几乎在全京城都是声名赫赫了。每年三四月间,繁花满目,争奇斗艳,实在令人目不暇接。
恪宁天不亮就起了身,将新请的会做各大菜系的几位名厨拟定的菜单重新核对了好几番,接着又往牡丹台来,查看所备下的各样宴饮器具可有疏漏。眼瞅着巳时降至,却不见胤禛,皇帝御驾午时前就会到,他们还要迎出去好几里地,她便有些着急。正这时远远瞅见胤禛手慢吞吞的向这边来。恪宁见他不紧不慢的气道:“你倒是悠闲,待会出了乱子,惹恼了皇阿玛,看你丢人不丢人!”
胤禛也不说话,抬手帮恪宁整整衣领子。恪宁一扭脑袋又气又笑道:“昨儿你看你急的,怎么今天转了性了。你不怕皇阿玛了?”
“怕!”胤禛一握恪宁的手,恪宁才觉出他手心里全是冷汗,原来是故作镇定。
“别怕!”恪宁将头轻轻靠在他怀里。
“哎呦!衡臣,看来咱们来得实在不巧!”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恰在背后响起,惊得胤禛和恪宁如触电一般立时弹开!
康熙皇帝就站在万花丛中,着的是一身石青色便袍,身后跟着张廷玉也是一身便装。
胤禛和恪宁唬的有点呆,一下子又清醒了,赶忙俯身行礼问安。
皇帝笑的合不拢嘴,张廷玉在后面也是强忍着憋住笑意,憋得白玉般一张脸通红的。
“这样才好!朕怎么还总听说你们俩个闹别扭?不过两口子过日子,不吵吵闹闹,这日子就过得寡淡了。这样好!这样好!”他边说还边拊掌。说的旁边的胤禛脸上如开了染坊一样!他赶紧又跪倒说:“儿臣该死,竟未能迎驾,实在罪不可恕!”他说着还扭头示意恪宁跪下。恪宁虽然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却一点也不紧张。她知道皇帝提前微服而来,就是想瞧瞧他们平日的样子,也就故意冲着皇帝一笑道:“皇阿玛是存心的,到这里来看我们热闹来的!看了戏是要给赏钱银子的,难不成还要治我们的罪吗?”
康熙听了更是开怀大笑,一边揉着肚子,一边让胤禛起来。道:“这个小宁子的嘴,到现在都还这么厉害。朕以后该常来,听你说话,乐呵乐呵也免得在宫里憋得闷气!”
恪宁上来搀着皇帝,胤禛跟在后面,斜看了张廷玉一眼,在外臣面前现眼,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但是张廷玉只是抿嘴偷着乐,头都不扭一下。
“胤禛,你这个园子收拾的好啊!”皇帝边逛边说,“还有你手底下的这些个人。方才朕微服而来,他们想尽了法子要给你报信,都被侍卫们拦下了。不然,朕还见不到这一幕呢!”皇帝一扭头,冲胤禛说:“你很会整治啊!”
胤禛接不上话,只好尴尬一笑:“皇阿玛谬赞了!”
“雍亲王一向以治家闻名,就算是在部里面各样事物,也处置的清楚明白,臣工无有不佩服的。”张廷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胤禛没想到他为自己说话,扭头又看看他。张廷玉依然目不斜视,好像没觉察到。
时值正午。就在牡丹台摆下宴席。早搭了小戏台子,请了京城有名的一个昆班,捡了几支时新的曲子慢慢唱来。弘时弘历弘昼皆在下首坐着。
康熙尝了尝盘中的鲥鱼,点点头,抬眼见下面席上一个穿着银红缎子小马褂的孩子不时偷眼瞧自己,眉眼间颇困惑的样子,他觉得有趣,摆摆手问胤禛:“那个小家伙,是老几啊?”
胤禛顺着父亲的手一看,弘昼晃着个小脑袋左顾右盼,心里有点起急。他谨慎的答道:“是儿臣的五子弘昼。这孩子……”
康熙没听胤禛的后半句话,而是冲着下面的弘昼招招手。弘昼还在拽着弘历小声嘀嘀咕咕,忽见坐上那位贵为天子的祖父冲自己招手,吓得胖嘟嘟的小脸蛋顿时石化。他因为平时野惯了,忽然正经八百的坐在这宴席里,吃也吃不爽快,玩也玩不得,蹭来蹭去甚是无聊。一会儿又着急想要解手,可又不敢随便退席,只好将就着忍着。现在皇帝冲他招手,他好悬没有当场就地解决了。
“你是弘昼吧,上前来!”皇帝道。
弘昼越是紧张越是尿急,夹着腿一小步一小步的上前笨拙的跪倒请安。康熙见他长的圆滚滚的虎头虎脑甚是可爱。便问道:“朕瞧见你一阵儿也不肯老实坐着,是不舒服还是菜式不合你口味?”
弘昼虽然憨顽却绝不愚笨,他若说这宴席无趣的很,岂不是不给自己老子面子。但是既然刚才自己的窘样儿让天子看到了,他总得找个理由才是,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自己想要小解,那也太不登大雅之堂了。
他这么一胡思乱想,旁边胤禛恪宁面面相觑。胤禛心里悔不该把这孩子也带来。他本来是不想让老爷子觉得他这里人丁不旺,所以才把弘昼也算上撑场面。可惜弘昼虽然一番临阵磨枪,却还是起了反作用。胤禛急的脖颈子直冒汗。
皇帝等了片刻,见这未曾谋面的小孙孙没词儿了。他本来不过是觉得今日气氛有点拘谨,所以故意来这么一招,想让这个调皮的孩子出出洋相引众人一乐,没想到反倒冷了场,天子本人也有点意外。
正这时,忽然下首一个略显瘦小的人儿上前撩衣跪倒,先磕头请安。之后念念有词道:“回禀皇爷爷。弘昼乃是因今日亲见我大清天子之风仪威严而顿生敬佩仰慕之心,以致慌乱中失仪。请皇爷爷体谅!”
皇帝一愣,见下面跪着一个极清秀单薄的男孩儿。生的眉若春山,目如点漆。是个文静的面相。但是他这话说的……康熙听着觉得有点耳熟,忽然扭头瞅了瞅恪宁。这拍马屁的功力有点当年小宁子的味道了。
“你是弘历吧!”皇帝揪揪自己胡须想了想。忽而又转了一个念头问:“弘历,你说弘昼见了朕的威仪而生敬仰之心。你见了朕,又作何感想呢?不妨说给朕听听!”
弘历方才拯救弘昼的时候有莫大的勇气。但他没想到皇帝不准备放过他。冠冕堂皇的话都说了,再说也就没有新意了。既然自己都壮了胆子给弘昼出头了,此时决然不可以丢脸。他沉吟了一下眼睛一亮,很平静的回答:“皇爷爷贵为天子,但亲近子民,体察下情,不以圣君自居。皇爷爷轻车简从驾临臣子私园,是臣子莫大的荣幸。但是……”
康熙来了兴致,笑道:“但是什么?”
弘历还想要斟酌一下,但被皇帝这么一追问,他也慌了。眼光往他父亲这里一绕,鼓足了勇气朗声道:“牡丹台之宴本就是家宴。阿玛与额娘应以子女之心尽孝。效法春秋时老莱子戏彩娱亲之礼才是。但如今他们神情肃穆,正襟危坐,虽然全了君臣之义,却不能体皇爷爷与子女共享天伦的意思,此乃美中不足之处。”
恪宁在一边上暗笑,也亏得弘历此时虽力挽狂澜了还镇定如常,好像并没说什么惊人的话。
康熙大笑道:“好啊,为了奉承朕,你就把你阿玛额娘都卖了!你这么说,看来也是嫌弃你阿玛这酒宴办的太没有声色了!”
皇帝这样一说,在旁边的张廷玉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胤禛在一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窝火。
一时宴毕。皇帝又赏了不少东西给弘时弘历和弘昼三个人。还特意见了弘历的母亲春喜,连夸是有福之人。临别时,康熙先吩咐胤禛和张廷玉到前面准备车驾,就只留下了恪宁。平素若不是宫中节庆,恪宁少有机会能见到他,更不能像儿时一样享受一朝天子的溺爱和庇佑。她和这个已然走入人生迟暮的男人,像是本来相依相伴的同源水,忽然分流,并行而去,却再难有交集。但她对他从来没有隔阂和生疏,有的,只是无限的依赖和回忆。
康熙皇帝走下牡丹台的时候,略微有些佝偻的身体湮没在万千纷扰之中。恪宁从未见过如此衰弱的他。原来美人与英雄,皆是不可见白头的。见了,只生出不尽的伤感慨叹,觉得世界的末日都要随之降临。
“繁花胜景,原来真的是过眼云烟。你看,转眼之间,这一切就都不属于我了。”皇帝背着手,在花间随意的溜达,但脚步却一点也不轻松。
“你小时候一定也不喜欢你母亲的一些做法。就像胤禛有的时候也喜欢和我闹别扭!这也正是孩子们的可爱之处。其实我心里更喜欢弘昼这个孩子,因为他像个孩子。所以……过些日子,我想把弘历接到宫里去!”
恪宁顿了顿,她明白皇帝一定有话对她说。但她还没想到今天赏赏牡丹花就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
“你和他生母说,孩子会照顾好,别让她太过担心了。平时你也可以带着她进宫里来瞧瞧!”皇帝又说。
恪宁点头称是,但还是觉得突然。
康熙看了看她,却又摇头叹了一声:“你现在这样子,不知道多像你母亲。其实你自己也许都不觉得,你还是走了她的老路。只不过你待弘历用的是潜移默化的法子,你母亲比你严苛。弘历却又比你温和。”
“只是……”他欲言又止。恪宁等了许久,他只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用慈祥又疲倦的眼神看了看她。
“一只凡鸟渴慕着群山之巅,想要达成愿望,只能逼着自己成为千里孤鸿!为君者,也一样,是他们自己把自己送上了孤家寡人的那条路上!一个女人的真心是留不住终将离去的鸟儿和终将告别的人的。”
皇帝迎着坠落的太阳走去,恪宁没办法跟上。过了很久她才静下心慢慢体味这句话的深意。只是没想到,这是那个老人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天裂
韶华私下给云衣相中了一门亲事,是京郊一户殷实之家。男方两年前丧妻,欲再续玄。她着底下人几番查访,觉得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便赶来和恪宁商量。云衣年纪不轻了,再不着手,下半生可能孤苦。韶华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没为女儿操过半点心,更致使孩子年少便流落风尘,心里一再自责,只得在这件事情上用心良苦。
恪宁听说倒也拍手称是个好归宿,只是她又担心,云衣自己愿不愿嫁。若是心里不肯,只是委曲求全,到头来也难保是好事。
“我只是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韶华捧着茶杯,看看窗外秋色。她老了,眼底有细细的纹路了。但是因为有一个孩子让她去担心,她还是显得神采奕奕。不像恪宁,弘历进宫后,弘昼成了春喜惜月两个人的孩子。没有孩子们让她可以为之烦心的了。年羽裳又身怀六甲即将临盆,这回全家都期盼着再添麟儿。胤禛本来事物繁多,此时有一点空儿就在她身边守着。恪宁去探望羽裳,偶尔碰到他们两个都在房里,她也就笑笑坐一会,托词出来。
闲的实在无聊,她就套车陪韶华去上善苑看云衣。看着韶华在女儿身上用尽迟来的那些心思,她心里也觉得慰藉。虽然,哪一个都不是她的。
“上善苑的春天也好,秋天也这么好。就让我老死在这里吧!”云衣韶华和她说起亲事,幽幽的回应道。“我蒙两位夫人不弃,让我在这里白吃白住着,已然是天大的恩德了。我只愿在这里为奴为婢,帮你们守一辈子园子,不好么?”
韶华听不得她这么说,一下子眼圈就红了。云衣有些愣怔。她虽然明白恪宁对她也很好,可是这位宋夫人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常常会对着自己伤心落泪,仿佛是为自己的际遇感伤,又仿佛不是。那是并不讨厌,却也不明白的一种感情。
恪宁在旁笑道:“你愿意在这里多久都成,只是你这个年纪是耽误不得的。有了合适的好人家,还是该早定终身!”
云衣默默点头,却不愿再多说话。此时恰好帘外风动,随风飘来一阵笛声,这声音清幽如一叶小舟浮动在空气中。一时她们都被吸引住了,凝神细听着,直到笛声去了。
“福晋您这里真是什么能人都有。我一直都未能结识这位吹笛之人。福晋方便的话不知能否请这位妙人出来相见?”云衣笑着岔开话。
恪宁微皱了眉头想想,不记得自己的上善苑里还有这样一个人。但她却记得此前也曾听过这笛声。她擅于识音,不会记错。
“也许不是我们园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