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课,教的是琴棋书画、宫规女训。
达官贵族最是讲究个门当户对、强强连手,因着男女混学,这书院无形中亦成了一个牵姻引缘的大好之地。女儿家的父母们巴不得将闺女打扮得美赛天仙,好勾引一门好夫婿;那公子家的亦恨不得娶一户高门贵媳,好旺一旺家风。
因此每逢上课下学,书院门外挤挤攘攘便都是大马小轿,少年们锦衣华服、谈笑风生,小姐们红粉绿裙、捂帕悄羞,都是花一般的年纪,你看她一眼,她回你一笑,保不准什么时候便促成了一段姻缘。更何况能上学的女子大多家中不贫,衣着是上好的,皮肤也是幼嫩的,都不是下品。
当然,那最上品的还属兵部尚书家的千金秦可喻。秦可喻正值十五芳华,柳叶眉红樱唇,皮肤吹弹可破,身材莞尔丰润,一双杏仁眼儿不笑自媚,让人看一眼便勾去三魂七魄。她与花云间是书院公认的的金童玉女,平日里二人虽不怎么说话,只大约得了双方家庭的默许,因而便也做情侣相处。
这边花云间顶着他的倾城之貌,轻摇一把玉骨扇子悠悠然从书院飘出来,那厢秦可喻便朝他点了点头,二人低低说着话,全然无视周围一群红男绿女羡煞的目光。
旁的少女们受了忽视,心中又酸又涩,方才死了心撇开视线去搜寻旁的心仪之人,却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看,只是不近不远的瞄着、偷看着,做戏一般。不梢片刻,便是连断袖公子廖晓枫亦被一名花衣丫头给“虏”了去。
当然,春香亦是有人等的——比如,大梧桐树下的青布马车旁,那个正吸溜吸溜啃着大肉包,满嘴流油,手里却还拿着把肥鸡腿的大胖妞。
“小姐你又吃,再让寺春公子看到,更要不搭理你了。”那副饿了几顿的可怖吃相连丫头都看不下去了,撅着嘴儿嗔怪。
小姐却不理她,朝天翻了个大白眼:“白痴!本小姐正要趁他来之前吃饱,待他来了方才有力气同他装淑女……”话才说到一半,却见丫头拼命戳着指头使眼色,赶紧斜眼瞄了一瞄——石径上一道青裳白褂正抱着书盒急匆匆往桥上赶……乖乖,真个是说曹操曹操到!
那肉包子赶紧“啪嗒”往地上一扔,两手在丫鬟身上胡乱擦了一通,也不顾丫头表情如何,端过她手中一笼猪头肉风一般向桥头冲了过来。
胸口处的伤口疼得厉害,春香正低着头赶路,头上方巾被小风吹得悉悉索索,她的脸色很有些苍白。猛地前面却刹出来一堵肉墙,生生吓得她腿软。微怒抬起头,却看到一张满面油光的小胖脸,那么近地贴在她鼻尖,眉头便皱了皱,退后开二步。
见春香比平日里还要冷淡,胖妞于是觉得很受伤,扭捏着,很沮丧地垮了下巴。
胖妞是斐老将军家的嫡孙女,门户自是不比别人低,只她自小父母早逝,生得皮厚肉多,性子又粗劣,因而时常被众人嘲笑。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在众男之中挑了硬件最次的春香——只因春香是书院男男女女里唯一一个不曾嘲笑过她的男子,故而便芳心暗许,频频缠扰着她。
因见春香此刻脸色貌似不太好,知道他平日里独来独往,不怎么喜欢主动开口说话,赶紧挺胸收腹(如果还能收得起来的话),咳了咳嗓子娇滴滴道:“寺春公子安好~~”
呃……春香觉得有点冷,脚下方向拐了个弯。
胖妞急忙跟上,亦赶在春香前头拐了个弯。她堵在路上,春香往左,她就端着猪头肉往左;春香往右,她就端着猪头肉往右。
这样热的天,那猪头肉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油兮兮的越发荤味儿厚重。
春香昨夜才在苏淮河畔跳过河,这会儿本就发烧,直觉得想吐。只得停住步子,无奈叹了口气道:“玉环,你不是前日刚送过一腿烤肥羊?”
啊~!公子回话了。
斐玉环浑圆的脸蛋立时像镀了一层彩虹,胖脸儿羞答答勾进脖子里:“这厢却是又过了两日……奴家思虑,也该为公子换换口味了。”
嗓音嗲嗲好不矫情;口中说着,两条眯眯眼很拼命地眨了眨,垫着脚尖将猪头肉高高推至春香面前。
怕那猪头肉一钵油全倒到身上,那会儿不用等血渗出来,亦被人发现了真身,春香无奈,只得忍着反胃啃了一口:“这却是最后一次了。”
“嗯嗯,奴家下回绝不再送猪头肉了!”玉环点着脑袋幸福得快要晕厥,脸上红晕更甚,心中已然打定主意,下回要送就要送一大只香腻的烤乳猪才行……
不远处胖子梁阿富看得血脉喷张,那玉环可是他一早就相中了的媳妇,可恶寺春这小子一来,立刻就将美人之心夺了去,可恼可恨!袖管早已是撸得高高了,咬牙切齿道:“花兄!那小白脸他抢我媳妇,且让我前去狠狠揍他一揍!”
花云间拦住他,眯着凤眸远远地瞥着,因见桥上二人走远,方才收回目光冷笑道:“不急,一个土包罢了,明天晚上有得他好看!”
——*——*——*——*——*——
苏淮河乃是千百年来江南有名的红伶粉倌之地,河宽两丈许,两岸春花香舫、绿柳成荫,道不出的美景宜人。
也是好笑,临康城这样大的一个繁华京都,大人们偏偏将官学建于这一簇烟花青楼的对面。偌大个苏淮河畔,一边是书香圣贤,另一边是妓院倌坊,中间再连着一座精雕木拱桥,一清一浊不近不远的相望着。待到了这万欲苏醒的春末时节,两岸花絮翩飞,朗朗书声掺杂着娇娘低笑戚戚,桥下洗衣的女儿薄裳赤足、粉肌藕臂,抬头低头间风情掩藏不住,好生撩人魂魄。
“哟~,官人您来呀~”
“哧哧~,官人你久久不来,也不知体谅奴家苦闷~,快快上来则个~~”
自古青楼之地,一天之中唯上午生意最为惨淡,到了傍晚将近,那客人们才能渐渐多起来。这会儿天气热得难受,二楼精雕细琢的一条条长廊上便熙熙攘攘全是红花绿裙。姑娘们在房中呆不住,半敞薄衫拨拉着帕子,冲楼下路过的学子们频频勾引;见人抬头傻看,她们便又捂着帕子“咯咯”地笑。
从来美人爱书生,尤是那狐媚妖精女子,更是喜欢勾引圣贤,不然古书上何来那么多聊斋艳闻?只是这条街的窑姐儿可不便宜,一般的书生还当真开销不起。
春香低着头在街上走路,一袭素色长裳清逸翩翩,少不得引来熟识的姐儿调侃。她从有记忆起,便是在这条香粉街上长大,自小男儿装扮,如今年岁渐长、身量拔高,清秀俊逸的,平日里对人又冷淡,任你怎么勾引也不心动,自是越发惹得女人们心中贪慕不已。
这会儿没有生意,几个老鸨围坐在街边木桌子上打牌,见着春香两手环书飘过去,烟筒里“吧嗒”吐出来一缕长烟:“这小哥儿如今越来越俊了,可惜生错了身子,若是个女儿,老身立刻将他收了去。”
“得~,你不想收,多的是人家想要呢!就他那个不长进的娘,怕是巴不得将他捧成一朵红倌儿,好替自己还一些赌债……啧啧,偏偏是个只会读书的榆木疙瘩~~你瞧他走路那无根的步子,哪有半分男儿模样?”
“可不就是!天生的没骨头,将来怕是与那贱妇也是一般角色。我可听说那女人这两日又被赌坊押了去……天爷,足足一千三百九十两银子呢!就她那副破身子,这次怕没有人再肯将她赎出来喽~~”旁的两名嬷嬷便应合着,两双眼睛齐齐瞟着春香的后背,好似非要将她的身子骨儿看穿。
百花楼家的老鸨黄孔雀也憋不住了,嗓子故意扬起来老高:“得,只怕她这会儿还快活着不肯回来呐~~!不是我在背地里头说她潘冬月的不是,那贱妇平日里十天半月也没有人点她,怕不是巴不得被一群爷儿抓去才是!我可是听人说~~那张二下头的玩意,听说足足有这么大……”她说着,又将拳头握起来比了比大小,见众嬷嬷瞪着老眼个个一副惊诧模样,便率先捂嘴嘎嘎大笑起来。
“哧哧,你个老不正经~~真个有这般大麼?不把人撑死才怪!”
“嗨,也不知她那个傻儿子到底是和谁生出来的,我还听人说……”
那后面的话便越来越不堪入耳了。春香本是勾着头不理不睬,左右潘冬月这些年的名声也确实糟糕到了底,龌龊的八卦她早已听出了老茧,只这会儿一听到百花楼当家的声音,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当下赶紧暗暗加快了步子往回赶。
然而可没有这么容易。
“站住~~”本在戚戚笑着的老鸨,一张孔雀脸猛地刹住了车,嗓音阴阴的喝住了她。
完了,这下是走不了了。春香弱弱地转过头,弯腰作了一个轻揖,眼里浮出一抹偶遇的讶然:“呃,黄妈妈安好~~”
却依旧一副不慌不急的惯常模样。
“嗤。”老鸨鼻腔里冷冷哼了哼。她名叫黄孔雀,因那张时常画得五颜六色的老脸而得名。
哼完了,摆足了架势,方才吸了口细长烟筒阴阳怪气道:“方才的话你怕是也听到了,不用给老身装傻充愣~~我说,你娘如今被赌坊张二抓了去,几日不见放回来。你说的五日期限,今日太阳落山便到期,那欠下的十五个月另九天房租伙食柴火费与管理费还有利息,你准备是什么时候还?若是依旧不还,东西我便扔了去。”
说着,也不待春香开口解释,便冲百花楼门口指了指。
“啊,这个……”春香顺着视线撇头一看,那漆得姹紫嫣红的大门外,果然放着小小一堆烂行李。倒好,只有两床被子和三个破木脸盆,旁的首饰衣裳全都不见了。
烈烈阳光下,她那傻子弟弟潘一毛歪坐在行李旁,清秀的小脸蛋上泪渍斑驳,怕是已经哭了不知道多久,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可怜极了。旁边几个已经卖不动的元老级老姑娘们一脸解气的拢在一旁笑,谁也不肯上前将一毛拉上一拉。
春香生气起来。想到昨夜那跳河之举,忽生出一缕负罪感:便是恨极了潘冬月那个老女人,这弟弟也是个无辜的呀。
想了想,纠结了一夜的主意忽然便定了下来,口气再不似先前那般客气:“妈妈勿要如此绝情相逼,左右潘冬月她早些年也不是不曾替你赚过银子。欠你的,日落后小生定然先奉上一百两,其余的,七日内交齐……”
“若是交不齐……”老鸨阴阴地剔着牙。
“若是交不齐,就按你说的卖去倌坊,随你处置。”春香冷声打断,清秀的眉眼定定凝着她,不错分毫。
老鸨这才笑起来,孔雀脸上的嫌弃顿时又化做惯常的粘腻:“呵呵,好!还是寺春哥儿痛快~~~如此你的行李我便继续放着,几时你拿了银子回来,我便将屋子的钥匙交给你。”
“好。”春香笑着拱了拱手,一道青裳拂过,再不肯搭理众人。
那厢潘一毛见到姐姐,赶紧可怜兮兮擦着眼泪奔了过来。潘一毛今年才不到六岁,比春香足足小了十年,生得自是极俊俏的,只可惜月子里发了次烧,又无钱抓药,方才变成了如今木呆呆的模样。
春香从袖中掏出白帕,小心替弟弟拭净了眼泪,又掏出几个铜板买了饼子喂他,方才急急拐进了小巷,寻了那赚银子的暗处去。
赚银子的地方在这烟花粉巷的末了之处,门前两棵大柳树,将那一间书屋遮掩得只剩下中间的一片小窄门,若非她已经熟门熟路,一般人还难能寻见。
此刻柳树下正卧着一把躺椅,那躺椅上瘫着一个中年风韵妇人,润白的双手摇着大蒲扇,双眸半阖,酥胸起伏,似是睡得正香。
春香理了理衣裳,轻步迈过去。面色清清冷冷的,作了一揖:“老板娘。”
那妇人的眼皮儿便动了动,却是不肯睁开。
……知道她是故意做出如此刁难做派,若是放在往常,春香早已是拂袖甩手走开。然而终究五斗米折了人腰,如今却是换作自己求她了。
春香捺住心气儿,继续沉着声唤了一句:“二娘姐姐。”
……
“哧,这会儿倒是学得嘴乖了。”好一会儿,那妇人一直撅着的艳红嘴唇方才咧了开来。
一双向上勾着的狐狸眼睁开,挑剔而不耐地扫着春香,摆出一副受宠若惊模样:“哟~这不是怀无色,怀大公子麼?不是说金盆洗手,再不肯画我这些下作淫图了,怎的今日又来赏脸?……可是你那赌鬼老娘又欠了银子,来我这儿寻活路了?”
春香咬了咬牙,知道自己这会儿志短,只得道:“是。”心中更加恨极了那不争气的潘冬月,揽紧怀中书盒,跟着那妇人进了书屋暗道。
江南怪才“怀无色”,擅长临摹古时春宫旧画,虽无人见过他真颜,然而经他之手临摹出的画作,却堪堪比那原画还要撩拨人心多少倍。他的画,可不是轻易能够买得到。可是谁又知,那闭着眼睛都能描出一幅幅宫色淫欢的人儿,却原是个连男欢女爱的滋味都未曾尝试过的春闺女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