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听得吩咐,忙上前整理,口中啧啧赞道,“瞧瞧这黑鸦鸦的好头发,竟是比那缎子还要顺滑着几分,”想想又赶忙补充,“又何止这头发,我做了这么多年喜娘,头一遭见着夫人这样的天仙人物,也不知道几世修来的福气。”
只听得那新娘子轻笑了一声,柔声说道,“喜娘你恁地会说话,怪不得人说,少天少地少不得喜娘你呢,”这次又象是在你耳边呵了一口气,轻轻地,痒痒地,叫人直坠下去,怕就是即便要你的心,也会给了。
喜娘听得开心,手底下愈发地活络,又是整金冠又是理裙脚,忙得不亦乐乎。
忽然房门一动,闪身进来一人。解忧定睛仔细瞧了,却是一名少女,生得粉光玉致,一双眼睛如水银一般闪烁流动,怀中抱着一捧桂花,淡黄花粉沾在水粉调白的衫子上,却也不在意,只看了新人笑道,“嫂嫂!”
“哎呀,玉家小姐,你哪里去了?”喜娘忙问,“玉爷刚才还问呢。”
“我知道,”少女不以为然,把花直探到新娘鼻子底下去,笑着问,“嫂嫂,香不香?”
“这一晃丹桂竟也开了,”新娘子接过去,“几乎要错过了。”
“怎么会错过!有我替你看着,”少女笑容美丽,“就知道嫂嫂忘不了你们苏州的桂花,怎么样,我们水波州的也不差吧?”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新娘子细细一嗅,口中念道,“素人妹子,难为你还念着。”
“哪里难为,嫂嫂,我怎么谢你可都愿意,有你在,哥哥都没心思寻我麻烦了!”素人刚想再说什么,一撇眼看见喜娘,便说,“喜娘你也忙了半天了,出去歇歇吧。”
“这个不敢,”喜娘瞟着素人,“玉爷有命,要我陪着夫人。”
“喜娘你恁地多事,”素人白她一眼,“有我还不够么?喜钱又少不了你的。”
喜娘放了心,悄悄地退出去了。
就听得玉素人说道,“嫂嫂,没有外人啦,你尽管把那珠幕掀起,要不怪憋闷的。”
那新娘闻言轻一抬手,卷了珠幕别到鬓边,解忧定睛瞧去——
却是芳容媚,绛唇轻,笑颦俱美,天然一段风流,人是珠翠妆,她却是羞珠翠,连解忧这种见惯美女的专家,也不由得心中叹一声,“见了千花万柳,比并不如伊!”
便听她柔柔笑了一声,“你哥哥叫做的这顶金冠,真是重得很,方才给长辈见礼,立了半晌,这脖子却都酸了。”
“我来给你揉揉,”素人说着起身,扶了她双肩揉起来,又问,“那些老不死的没为难你吧?”
“倒也没有,”新娘唇边浮起一丝笑,想想又提醒小姑子,“嘴上可留心些,虽是些远方叔亲,听到也是不好。”
“我才不怕!这些老不死,成天只知道嚼舌头挑刺,要不是哥哥,他们早喝西北风去了,还摆什么架子!紧着他们好吃好喝打秋风,背地里还说三道四,什么烟花——”素人忽然醒到失言,连忙闭嘴。
“可是说烟花女子作不得玉家夫人?”新娘媚媚一笑,“早知他们如此唠叨,适才真该收门票呢,我任水晶也是千金一曲,如何让人白看了去?”
“任水晶”三字清清楚楚传入耳中,解忧几乎立时尖叫。
—— 任水晶,“苏州四美”之一的任水晶 ——
“水晶暗语,形影折光”,这两句暗含苏州的四位绝色美人,即为“歌美人”任水晶、“箫美人”云暗语、“舞美人”形如影、“绣美人”水折光,堪称倾城容貌,色艺双绝,分别精于歌、箫、舞、绣,时人有云:—— 歌如水晶破,箫似暗语云,舞来形影妙,绣得折光魂。
解忧前番到苏一游,特特前去拜访,其余三位都见过,相谈甚欢,只这任水晶,当时正是闭门谢客一年中,好叫解忧空叹一场,如今得见,怎不激动,恨不得立刻奔出去要签名合影索吻留念。
那厢玉家小妹不禁咯咯笑起来,“嫂嫂你真有趣,”笑着笑着停了手,脸庞渐渐红起来,看着镜中的任水晶,欲言又止。
任水晶是有历练的冰雪心肝人,见镜中少女颊生红晕眼转流波,如何不明,当下笑了问,“又有什么体几话?”
玉素人解了窘,万分欢欣,立刻坐到嫂嫂身旁,眼睛愈发的亮,“嫂嫂,我遇见了一个人。”
“哦?”任水晶见她芳心萌动,故意逗她,“遇见了就遇见了呗。”
“嫂嫂!”素人不依,扭着手撒娇,“不许笑话人家!”
“好,”水晶拉住她的手,“你说。”
“今天早上,我想去给你采桂花,就骑马到了城外的‘香雪海’,”素人眸子闪闪,“日头暖暖的,微微的小风,风里有甜甜的桂花味道,他骑着一匹白马,太阳在他身后发着光,他整个人就象金子铸成的——他略微倾下身,问我,‘姑娘,玉府在哪里?’我觉得我的心都快停了,嫂嫂,真的,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就那样呆呆看着他——”
任水晶心想小女儿家心思最是可爱,不禁微微笑了。
“真的~~~”素人极力地想描绘那人的神采,“他离我那么近,近得我能看得清他的眉毛,浓浓地,半路斜斜地飞上去,还有他的眼睛,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光彩都盛在里面,我还看到他颈上的一块水晶,紫色的,透明得象一滴水,不不,更象一颗泪珠——
不知是不是眼花了,解忧看见任水晶微颤了一下,却又神色自若地问,“然后呢?”
“后来我清醒了一点,颠三倒四地告诉他,他笑也不笑,拍马便走,一会就不见了。我真应该追上去,可是当时脑子里浆糊一样,手脚都不听使唤,嫂嫂~~~”素人满面通红,揪住任水晶的袖子,“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啊,我觉得自己好傻哦~~~”
“当然不,”任水晶拍拍她的手,“我觉得很好啊,喜欢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我那个样子好丑哦,他一定会觉得我傻傻的~~~”要说恋爱中的女人还真就是不正常,单恋中的女人则更甚——“他说要来我们家的啊,我找了好大一圈,都没见到他,”素人有点失落,“他明明说过要来的。”
“——”任水晶温言道,“你哥哥一直在前厅迎客,不如去问问他也好。”
“恩,”素人得到提醒,一刻儿也待不得,起身说了一声,“嫂嫂我去了,”哧溜一下子就钻出了门。
房中顿时一片静寂,忽听得叮叮当当珠玉之声,却是任水晶腕上玉镯相撞,音色清脆,房门无声地开了,一个人背着光立在门口,低低唤了一声,“水晶!”
任水晶没有转头,解忧却看到她把住了腕上的镯子,“素人说的——”声线低而婉转,“——果然是你。”
“你知道我在,”房门在他身后静静合上,“所以支开那个丫头。”
“我最怕你动手,”水晶转过脸来,秀如清漪,“太过霸道,叫旁人如何抗得?”
“我霸道?”那男子缓缓走上前来,解忧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真正是剑眉星目,端正郎君,更那英俊之中,威严仪态有如天成,分外叫人心折。“若我真正霸道,你又怎能离我?爱我却又弃我,水晶,霸道的难道不是你么——”
“弃你?”水晶举首,与他四目相对,“子瑜,我如约等了你一年,整整一年。你是知道我的,我许你一年,便是一年,就是只差一天,有个千好万好的人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加以辞色,但若是过了一天,便就是你千好万好,也作不得数了——”
“我有负所约,你怪我也是难免,但你要懂得,”子瑜脸色一正,“雁门关一战,于理于义,我身为副盟主,决不可不去,那契丹——”
“罢了,香副盟主!”任水晶把手抽出来,“我只明白,在你心中,天下大道,江湖大义,定是头一位的。当日我倾心于你,也是因这英雄气概,只怪我自己,妄以为可以在你心中占着一席之地,可到头来,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儿,终是输给了那些空口白牙的道义,输给你的雄图伟业——”
“不业枉称男儿,不义何谈英雄!难道你要我碌碌无为,又或不问世事?水晶,便就是我醉心道义功业,可我对你,可有半点的假?”香子瑜轻轻握住任水晶双手,“想江南三月,湖光潋滟,你我立在画舫之上,比肩临风,你那银红衫子就着风信,拂过我脸颊,我当时暗暗立下誓言,此生唯你足矣!你送我的水晶,我一刻也不曾除下,只要想起你,血雨腥风,风餐露宿,我又在乎过什么!这些难道你都不明白么?”
“子瑜,你念的,是你的江湖,而我念的,是我的心,”水晶站起身,转身正对着解忧的方向,解忧忙把头缩回去,只觉爱恨情仇开始在房中弥漫,有很多微妙的情绪,象蛛丝一样沾上来。“还记得我怎么说?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可君心若是不同我心,相思又有何益?——倒不如碾碎前尘往事,随风去了。”
“于是你便嫁了玉英人?”香子瑜眉头纠结。
“有什么不好?”任水晶伸出手,抚弄那瓶中桂花,“英人他文有文才,武有武略,相貌英俊,出身名门,仪表大方,待人周到,这样的好郎君,不知是多少女人的梦想,更何况在他心中,我就是一切,其余又何足挂齿。”
“我待你,又如何不是真心,只是要我象旁人般做低伏小,”香子瑜手按台桌,“曲意逢迎,这与我为人原则相违,万万做不来这等没骨气的事!”
“看看,”水晶笑着叹息,“香副盟主,还说什么真心,须知爱与原则,从来就是相背,对心爱之人,讲什么骨气?只须胆大心细皮厚就够了。”
“你是说,若我胆大心细皮厚,一切便可如前?”
“何苦勉强?人的本性,是磨灭不掉的,”水晶看着他英俊脸庞,终究叹了一声,“便就是你现在听了我的话,将来必会怨我,与其做一对怨偶,倒不如留些念想吧。”
“念想?——只怕我这余生,也便要在念想中度过了,”香子瑜神色黯然,“我也知道,当日玉英人遭杀手组织‘四月天’暗算,倒于冰雪楼前,是你救他于危难之时,慰他于伤病之中,他便就此倾心,也属平常,但是你对他,竟也动了真情?”
“子瑜,何苦凡事都如此清楚——”水晶摇头,“我承认了,你就可放手?”
“我只要明白,放与不放,另当别论——”
“那——好——”水晶静默片刻,缓缓开口,“子瑜,你听好,从今日起,再没有什么任水晶,只有玉夫人,英人是我夫君,我此后时光,就是用来爱护他,珍惜他,过去种种,在我心里,已经无处可容。”
“水晶!”香子瑜心中激痛难耐,一把拉过任水晶,“你说是为了你的心,你现在问问自己,可又对得住你的心?”
水晶正要挣脱,门呀地一声推开,只听得有人缓了声道,“香副盟主,请放开内子。”
解忧仔细一看,来者长身玉立,姿态从容,眼中暗敛沉雅光华,与素人有着几分神似,真正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身着红色吉服,正是玉家少爷玉英人。解忧见两大帅哥剑拔弩张,不禁幸灾乐祸地想,“霍霍,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会不会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香子瑜见是玉英人,不由手下一松,任水晶忙脱身出来,站到夫婿身后。
“香副盟主,”玉英人神色清朗,“内子说的很是清楚,副盟主您请回吧,”却原来这厢老情人絮絮密语,那厢玉大少爷听得一二分明。
“玉家公子,”香子瑜看见情敌是一万个不顺眼,真想扑上去暴打他一顿,但玉家毕竟有头有脸,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好忍了,“我与水晶之间,不劳尊驾过问。”
“适才内子说过,这里没有任水晶,只有玉夫人,尊驾要找水晶,舍下库中还有几块,副盟主若喜欢这些俗物,不妨拿了去,若是要找内人,恐怕内人不认得,只先和我这外人谈吧,”人家抢老婆抢上门来,他还能大方从容不卑不亢,玉英人果然大家风范好教养。
“既未成礼,何来夫人!”香子瑜冷冷斜着玉英人,“水晶,只要你一句话,你究竟爱我,还是爱他?”
一句话听得解忧几乎没晕过去,拜托,这么老套的台词,照顾一下观众脆弱的心灵好不好?好好的一个帅哥啊,就这么浪费了~~~
香玉两人,仿如刀剑相映,金玉交辉,皆是俊朗不可方物,他们就那样看着水晶,等待她的一句话,一瞬眼神,或者一个手势,屋内寂然,深深如夜。
水晶静立良久,看向香子瑜,缓缓开口,“你——是过去,”然后,轻轻拉住玉英人的手,“而英人你,才是我的现在。”
“——”香子瑜听得痛彻肺腑,忽地大笑一声,“说得好!如此决绝,也不愧是我爱之人!”转身便欲离去,迈出一步又停住,回身凄然一笑,“只是你做得到,我却做不到,过去,现在,甚而将来,此生此世,怕是忘不掉了!”说罢一翻手掌击房门,穿门呼啸而去,那两扇木门被内力打飞,碎片四溅,支离破落。
解忧倒先替人家松了口气,就见玉英人没事人一样,携了任水晶温言说道,“夫人,时辰就要到了,你且去理理妆,我便在前堂等你,”对方才之事竟是只字不提。
“好,”水晶见他如此豁达体贴,甚是慰藉,只含笑点了点头,又道,“别忘了叫喜娘过来呢。”
玉英人答应下,又对水晶笑笑,方出门去了。
就听得任水晶舒了口气,懒懒坐下,整个人好似松下来一般,忽然开口,“出来吧。”
“恩?”解忧目瞪口呆,难道是跟我说话?转念一想只觉蹊跷,自己这般小心都被听出,适才玉大少爷人在门外,她如何能不发觉 ?那她所说之话,又有几成是留了心说与夫君听的呢?
“里面不闷吗?”水晶的声音带点调笑,“还是出来吧。”
解忧怀着对师傅的满腔惭愧,灰溜溜跳下床走了出来,整整衣服咳嗽一声,“那个~~~美女~~~”大家请注意,解忧口中的“美女”,如果天气好时,相当于“你好”,如果求人帮忙时,请理解为“请”,如果犯错误时,等同于“我错了”,是一句使用频率极高的礼貌用语~~~
“——”水晶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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