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只说,“这是我们一位师兄于数年前亲自带人开凿修造的,那菩萨像的每一寸线条,都是师兄他亲自描摹出的……”
秘色的心内只觉得既悲且苦,原来玉山果然一直隐身于敦煌,更是一直便就隐身于莫高窟中……本以为他毅然出家乃是为了忘记自己,却没想到他遁入空门竟然还在将对她的思念凝聚在画笔之中、刀工之下……
如果说世间的僧人是靠着日服一日的诵经参禅修炼自己的境界,而玉山则是靠着一刀一笔的消磨来对抗他心底的思念!
可是这又哪里是借着神佛的力量逃避红尘的痛楚,反倒分明是地狱淬火,反倒是将那深挚的思念一刀一刀地深深刻入了他的灵魂深处啊!
心头思念不但未能稍解,灵魂深处早已刀痕遍布!不思量自难忘,轻轻牵动便已然是血肉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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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玉山……
秘色仰首望着那神态栩栩如生的菩萨造像,望着洞窟藻井与四壁遍布的漫天白莲与翠衣飞天,不由得心醉神迷……
虽然依然并未知晓玉山这些年中究竟还曾经为自己做过什么,但是仅仅从眼前之事便可窥见,玉山为了自己曾经受了多少的相思煎熬,经历过多少孤独之中的默默忍受。
秘色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当年躲去契丹草原的三年。虽然也是在隐忍着思念,虽然也独自啃噬着孤独,但是毕竟身边还有耶律亿的深情,毕竟还有米馨儿的友谊啊……而玉山呢,那个曾经口不能言、腿不能行的孩子,陪伴着他的只有青灯古佛与木鱼经书。
当然,还有这片当年曾经是一片寂寂山崖的洞窟,他一点点地将泥土挖去,一点点地用泥为胎、以木为骨塑造出这一尊等身的菩萨造像,再一笔一笔描摹出她的容颜——想来,玉山在描摹造像的五官之时,定然会时常地停下笔来,将心思细细沉入他的记忆,努力搜寻她面貌上的每一个细节吧……
当金色的阳光透过洞门照射进洞窟中的幽暗,定然会有一束最为亮丽的光线同时停留在他绝世的容颜与造像的面容上吧?那一刻他一定静静凝眸,停住刀笔,深深地望着光晕之中氤氲朦胧的面容,微微地心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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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色已经不敢再多想下去了,仰高头,尽力望向洞窟的莲花藻井,看一朵一朵莲花翻卷潋滟着开满半壁的天空。每一朵都像是一个白衣回眸的眼神,每一瓣都全然化作清澈眼波一转。
恍有风来,垂落莲花瓣瓣,缤纷如雨,飘飞若梦。花雨飘摇中,隐隐见得他眉间那一点朱砂殷红,染红了瓣瓣落花,将朵朵白莲化为殷殷的红莲,带着挚着的心,带着炽热的情,翻卷流荡,氤氲飞升……
秘色忽地只觉眼前一阵晕眩,身子向旁边踉跄着几乎栽倒,幸被同来的宫奴扶住,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却仍旧无法压抑腹中的一阵翻搅,忙举起衣袖捂住了口,几声清呕之声幽然在洞中回荡。
瓣瓣轻舞的莲花,仿似被这阵声响所引,聚拢飘摇而来,在洞窟中幽暗的光晕中,飞旋曼转,竟似乎聚成一朵花苞的模样,将开未开,光华隐然!
洞中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明明是幻想之中的莲花飞旋,竟然在人们的眼中清晰地凝集成一朵将要初绽的莲花,娇嫩圣洁着聚拢在秘色的腹部……
那应知的僧人不由得上前虔诚合十,“此洞窟,真乃‘涌莲初地’啊!此乃大吉之相!”
秘色则努力平复着腹中一阵阵上涌的呕意,心下涌起战栗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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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色的身影终带着沉重缓缓离去。
在她衣袂起处,在她身前左右,似乎一直飘飞着瓣瓣的莲花,朵朵娇颜,瓣瓣羞红,随着她的每个顿步而聚拢成为莲初之态。真叫个:衣袂莲华,地涌莲初。
在秘色的背后,在那恰好能够将身影完美掩住的洞窟幽影中,一个玄黑的身影呆呆凝立。如果不是仔细地去看向那里,他玄黑的袍子会将他整个身形完全藏入暗影,只是他湛蓝的眼眸时时潋滟起的微波,才暴露了他的行止,宣告了天地之间他的存在……
望着秘色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夕阳天地间,脑海中依然震惊地回荡着秘色之前在洞窟之中的几次微呕……他的心忽如一夜间刮过北风的草原,霎时寒凉。
不是没有过小小的侥幸与期盼,不是没有过想回到她身边的渴望,可是所有所有的梦想、所有所有的努力,都因了秘色那小小的轻呕而全部地打破!
他——回不去了;那扇曾经永远为他所打开的那扇门,砰然地死死关上,再无一丝缝隙留下……
原来这就是上天的注定啊……
上天注定让他这样离去,上天注定让玉山来接替他的存在吧……否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返回她身边的路途堵死,让他再也回不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明明这是上天已然决定好的结局,又为何还要在思路边缘留下一丝亮光?诱惑着他像投火的飞蛾一般,一再朝向亮光而去,却又一次次重重撞在堵住路的巨石之上?!
上天,你何其残酷啊!
如果真的注定好了这个结局,又何必让我活着回来,又何必让我以为尚留有一丝希望?当我真的朝向那希望在努力,你再残忍地将那线希望全然掐断,让悬在半空的我,猛然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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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天意若此,我又何必还要在此地空空等待?这份等待既然注定了毫无结果,又何必再给秘色,再给玉山带来无穷无尽的怅惘?
不如离开,不如归去,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他们两个,将这一世情缘留给他们两个……
只要,再不让秘色悲伤,再不让她坠入悲伤的渊薮……
即便,即便她可能初初无法接受玉山,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最好的理由,她一定能够接受;即便玉山从此恢复玉山的身份,秘色也一定能够接受……
如果,那一个理由还不够,那么就让自己再帮他们一把吧……
只要确定了自己的死讯,只要找到了自己的尸体,那么一切便可尘埃落定……
内因与外因同时发挥着作用,秘色她,一定可以接受玉山,一定可以重新走向本该属于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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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十 敦煌 40、等闲离别易销魂【倒数】
那黑衣人,自然便是艾山了。
心意已定,虽然心下痛楚万端,但是一股明亮的勇气已经从心底腾然而起,再无犹豫,再无胆怯。这是上天注定了要让自己去走的路,那么便该执着地去走,履行完自己的命运和职责,让秘色和玉山能够清净地享受他们的命运。
只是,有一个人,让艾山无法释怀,想来便是微微的酸、万般的不舍。
艾山的心下低低呐喊,“霁月,我的霁月,你还刚刚这么小,父汗却要不得不离开你的身边……虽然,父汗相信,你的叔叔一定会比父汗做得更好,只是,只是——只是父汗却又怎么能真的舍得离开你,怎么能忍受再也看不见你娇嫩可爱的笑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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燠热寂静的午后,整个城中所有的居民都已经沉入深深的梦乡,用以躲避泼天一般倾泻而下的暑热。有的干脆掘地为涵洞,避开火一般燃烧的阳光。
宫城之内的宫奴们也都捡着阴凉的地方躲热去了,不得不当值的宫奴们,也都在一边忙着职责一边恹恹地打着瞌睡。
艾山站在霁月的窗前,望着小小的霁月躺在藤编的摇篮中,静静地安睡着。白白的藕节一般的小胳膊安适地向两侧平摊而开,小小的红唇微微地撅起……
摇篮旁边,一个中年的宫奴背对着窗坐着,一边给霁月打着扇子,一边“捣蒜”着上半身,打着瞌睡。
一切,都是这般地宁静与祥和,仿佛这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景致,仿佛——所有的风波浪涌都早已远离,再不会来……
艾山痴痴地望着霁月甜美的睡颜,耳畔又仿佛回响起霁月嫩嫩的嗓音叫起的“啪——啪……”。不知道秘色曾否听到过霁月这样的轻唤,不知道秘色有没有猜到霁月在呼唤着什么……
“霁月——我的小霁月啊……”,艾山不由得心涌浓重悲凉,“你是在喊着爸爸啊……只是不知道,未来当你能够清晰地喊出这个称呼的时候,能够应答你的,是不是便已经不会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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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地,竟然有一丝微微的风从窗前吹过,轻轻地卷过睡意恹恹的叶子,发出轻轻的沙沙之声。
不知道,是那声响吵了小霁月的好梦,还是那吹拂着幼嫩皮肤的清风让小霁月困扰,小小的他翻了个身,面朝向窗子的方向,小小的红唇鼓鼓地嘟囔了一声,“啪——啪……”
声音极轻极轻,就像一片花瓣轻轻地飘落到地面,却引发了艾山心底汹涌的狂潮!
该怎么舍得离去?
该怎么忍受那再也见不到这幼小生命的每个分秒?!
艾山用手指紧紧地扣住窗棂,指甲几乎刺入窗棂,直接泛起绝望的青白之色。
真想,就在这里,就这般守着霁月,站到天荒地老,站到河川干涸……
可是,上天却已然不许。霁月微微的翻身让藤制的摇篮轻轻地摇晃了起来,惊动了摇篮边打瞌睡的宫奴,她猛然坐直了身子,本能地望向周围,只需要一个转身便能发现艾山的身影!
——终究,必须要离去的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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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住心痛,毅然转身。
玄黑的衣袂无声的飘入艳阳下的光灿,一天一地的阳光都没能融化这一缕玄黑,都没能——温暖他孤寂的心……
轻车熟路,绕出宫墙隐秘处的一个角门。艾山的心情还沉湎于可能从此一去便是永诀的悲伤之中,却没成想迎面便望见一个白衣的身影,负手立于门前!
一个黑衣,一个白衣,却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却有着——一模一样的身量。
一模一样的湛蓝眸子,荡漾起一模一样的潋滟深情,同样悲喜交集,同样印满挣扎——玉山咬住牙关,抑制住心头的激动,“哥,你终于肯见我了,是吗?”
艾山蓝眸一黯,“不……玉山,我宁愿再不见你,宁愿——就此离去……”
玉山面上愀然一恸,眉间的那一抹朱砂殷红艳如滴血,“你怎么能——这般狠心?”
艾山痛得仰高头颅,使劲吸入更多的空气,“想怪,就怪我吧……只是我心意已决,谁都改变不了我,谁都改变不了我要离开的决定!玉山,就算你是我双生的弟弟,就算这么多年来你暗暗地为我付出太多,但是你也依然没有资格阻止我!我要为自己而活,我再不想活在沉重的责任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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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静静地望着艾山的激动,一言不发,只是用自己湛蓝的眸子定定地凝注着艾山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湛蓝眸子……
终于,艾山的激动渐渐地平息了下来;终于,艾山在玉山的湛蓝凝视之下,再也没有了吼叫的力气。
玉山轻轻地说,“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以为,我真的会被你吓住,真的会相信你所说的一切吗?别忘了,我们是双生的兄弟,我们心意相通,好多时候其实语言对于我们都是多余的……你的心思,你的秘密,这个世间还会有谁比我更能了解吗?”
艾山一愣,定定地望着自己那相同容貌的而弟弟,定定地望住他森寒的湛蓝眼眸,定定地望住他绝美的面颊上渐渐笼罩起来的霜白怒意。
玉山却没再说话,只是猛然走向前,当着一天一地倾泻燃烧的阳光,当着亘古天地幽幽大漠,轻轻地揭开艾山玄黑斗篷风帽的一角,更近地、更深刻地望了望艾山的面容,微微摇头。
玉山忽来的举动,虽然轻柔,虽然无害,却引得艾山反而心下一片惊跳!
却已经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呆呆地凝望着自己的弟弟,凝望着那个绝美如玉、华彩隐然的绝世少年……
他——什么时候已经偷偷长大了?
他——什么时候偷偷地将自己隐藏在璞玉之中的光华,丝丝地释放了出来?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看似清风明月,却实则携夹着万钧压力,让人不能不甘心臣服,再无半点的抵抗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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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山在心底,幽幽地笑了。
这般的玉山,对于他来说,既是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
这是玉山自从身体恢复之后,兄弟二人之间的第一次正面相见。其实,艾山都并未知道玉山真的已经恢复了身体,但是出于双生子的直觉,他却已经早已经感知到了这一切,所以更在之前与秘色初到敦煌之时,便已经将这样的猜测告诉给了秘色……
这该是意料之中,却根本应该是在情理之外——当年,从黠戛斯归来,玉山身体的突然残疾,让心有愧疚的乌介可汗遍访天下名医以求诊治,所有的药物都曾经尝试过,所有的医家流派学说都曾经运用过,却一直没有任何起色。所以,从正常的情理来说,玉山那时候几乎已经注定沉疴身残了……
这般的玉山,又是让艾山骄傲又欣慰的……
他那种浑然天成的领袖气质,不同于乌介可汗的狂狷,也不同于艾山自己的狂躁,而是一种温润内敛却又光华不容忽视的魅力。
举手投足,轻柔若莲;却又带着催眠一般的魔力,让人们甘愿放弃抵抗,甘愿终生相随……
这样的玉山,该是天生的王者吧。魅力倾城,手段倾城,将秘色、霁月,连同整个回鹘交托给玉山,足该让自己安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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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山笼起眼眸,柔柔望向玉山,湛蓝地轻笑,“玉山……这么多年来,哥哥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对吗?”
玉山叹息着点头。
艾山又是一笑,“玉山……这个世界上,其实,就算是父汗与母亲,就算是秘色与霁月,都没有你我之间这般地亲近,对吗?”
玉山凝望着哥哥,感受着两个人完全相同的血液流通,缓缓颔首。
艾山湛蓝的眸子里荡漾起幽幽的清波,“所以,弟弟,如果哥哥我此番郑重地求你,你定然不忍拒绝的,对吗?”
玉山眸子里浓雾骤起,“你到底,要干什么?!”
艾山望住玉山,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