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凡正要开口,就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起,雪雁大声地笑道:“宝姑娘和三姑娘怎么来了?我们姑娘还没起呢!”
黛玉一惊,徐若凡已经闪身进了里间茜纱屏内,黛玉亦扯下一幅红纱覆在长刀之上。
略略收拾了些,便见宝钗已与探春笑吟吟地进来了,含笑道:“雪雁才说你没起来,这可不就是已经起来了?”
黛玉轻缓一笑,慢条斯理地坐在妆台边对镜梳妆,淡淡地笑道:“三妹妹和宝姐姐怎么过来了?倒是稀客。”
宝钗道:“妹妹时常也不出去,外头的事情难怪妹妹不知道,原是有一件大事,竟是和徐将军有些瓜葛,家里人又都不好说什么,因此老太太吩咐我们来告诉妹妹一声儿,好叫妹妹自个儿心里也拿个主意。”
听了宝钗这话,黛玉又瞧见探春眼中竟有一丝担忧之色,宝钗眼里却是十分平淡,便柔缓一笑,如春风中一支兰草,飘逸无伦,淡淡地笑道:“这些事情,倒是如何来跟我说了?我竟是不知道有什么大事,竟让未出阁的女儿家也拿主意了。”
只是,心中却在思量,徐若凡在自己这里,不过就是受伤罢了,外头又能有什么事情,巴巴儿地让贾母吩咐探春过来?
第084回 心有千千结
见到黛玉如此淡然无波,神情越发如玉,散出淡淡微光,柔得让人叹息,又忽视不了她眼中的那一点清傲之气。
宝钗脸上有些担忧,轻柔缓慢地道:“妹妹如今只住在潇湘馆,竟是不知道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听说徐将军出城迎接苍匈太子公主回来的路上遇到袭击,虽说苍匈太子公主已平安抵京,但是徐将军却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眼神深不见底,脸色平缓,似是焦急之极,倒是真心为黛玉焦急。
听了这话,黛玉心中已颇有些察觉,原来他竟是迎接苍匈的太子公主路上遇袭,他征战多年,战功赫赫,周边小国对他皆是闻之色变,想必历来的仇敌亦是不少,难得他出了京城,又有苍匈的太子公主为累赘,自是难免有人动手。
“姐姐这话却是差了,这些事情,为何却来过跟我说?倒是失了大家彼此的身份。他的下落如何,我深居闺中,也是无可奈何。他若是在世尚可,倘若果然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也是我的命罢了。望门寡虽凄楚,可也未必没有。”黛玉垂眉吹着茶碗里的茶水,清清淡淡地说来,似是毫不在意,可也是郑重昭示了自己的心意,绝了他们的想头。
倘若徐将军死,毕竟尚未成婚,纵然是皇上指婚,他们也必定会逼着自己另嫁他人,为贾府攀附高门。
宝钗脸上有些讶异,探春忙道:“姐姐这是什么话?姐姐原是好人,徐将军也必定能得上天庇佑的。”
心里也有些叹息,黛玉这样清灵纯澈的女子,却偏生长在这样污浊的府邸中,将她的锋芒竟是渐渐磨尽。
黛玉抬眸看着探春,依然神采飞扬,可是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怜悯之意,不由得轻柔一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端看他的命罢了。妹妹今儿个来,只是告诉我这件事情?”
探春忙笑道:“这倒不是,老太太正打发外头的人也帮衬着找徐将军呢,哪里反能来这里告诉姐姐?”
说着取出一张泥金礼单来,道:“徐将军府的聘礼,前几日送过来了,这是清单,还请姐姐过目。”
黛玉素手接过,并未看,便放在桌上,慢慢地品着香茗,望着窗外掠影。
宝钗坐下后,方笑吟吟地道:“听说徐将军草莽出身,八年战功,功高盖世,皇上宠幸得紧,想来家资饶富,只是偏生瞧着这聘礼单子,倒是并没有什么稀罕之物,想必家底还是有些寒薄的,还是有些让人诧异的。”
黛玉凝注着宝钗依然沉静自若的脸庞,一袭半新不旧的玫瑰紫比甲,衬着桃红薄袄儿,葱黄棉裙,弯弯的新月髻更显得端庄,新兰花绽放鬓边,仿佛那如同芒刺一般的话不是从她口内吐出,便只盈盈一笑:“士农工商,自古如是,他虽草莽出,可如今也是镇国大将军,英雄不问出处,自是无可诧异。”
黛玉话语锋利如芒,尖利之处,原是从不让人,倒是让宝钗硬生生地挤出了一抹笑。
宝钗自进贾府至今为止,自诩公府千金,处处循规蹈矩,唯恐旁人提起她商贾身份,虽未有瞧不起商贾的心意,可是在她心中,商贾之富,原是旁人可比,更何况,她也并不以商贾为耻,当日兰言劝解黛玉话语之时,亦曾说过,不能读书明理,辅国治民,竟是不如耕种买卖。
但是她心意是一回事,贾府的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又是一回事,贾府又是极体面的权贵豪门,来往的皆是高门贵胄,她自是生恐别人瞧不起她,故而绝口从不在贾府提及自己家中生意上的事情,便是夏金桂如此,她也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如今她微带讽刺徐将军草莽出身的话,竟是惹得黛玉亦讽刺她至此,毫不相让。
探春见状,忙对黛玉笑道:“如今这清单姐姐暂且瞧着,也好想想姐姐嫁过去,该得一些什么东西,老祖宗外面好预备。”
黛玉听了这话,低头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如今三妹妹跟着凤姐姐料理事务,越发长进精明了些。回头告诉外祖母和凤姐姐一声儿,二万嫁妆已足矣,过去了,自有徐家预备家常东西。余下十四万两八千八百八十八两白银换作银票,留下三千给凤姐姐张罗这些大小出阁琐事,余者便与我做嫁金便罢了。”
林家的女儿出嫁,不求什么风光奢侈,如此银钱置办嫁妆岂不是暴殄天物?莫若日后随身,散与贫民也结个善缘。
探春听了不禁微有些苦笑,道:“倒是也就老祖宗知道姐姐罢了,竟是想到了一块子去了。”
叹了口气,吩咐侍书捧来一个锦盒,款款地道:“这里头共是十四万两五千八百八十八两白银的银票,老祖宗吩咐外头,从账上支取了的,给姐姐随身。徐将军府虽说是位高权重,可是光指望着徐将军那一点子俸禄,竟是甚为贫寒,府中奴才走在街上,与一般平民百姓竟无异处。老祖宗的意思,姐姐嫁过去了,也莫委屈着自己。”
接过锦盒,黛玉眼中不禁滴下泪来,原是对贾母微有些寒心,可是却也深知,阖府上下,也唯独贾母疼自己一些儿罢了。
拭了泪,黛玉方道:“按理,在这里也长了近十年,银钱又不过都是身外之物,我原是不该张口要这些嫁妆钱。可是,我林家的女儿,不是给人指手划脚说我吃用皆是贾府供奉,毁未来徐将军府中声名体面。我用的是林家的钱,并不曾沾贾府的一文半个,倘若外祖母心里体谅,原是我的福分,倘若不谅解,那也只能如此了。”
“老祖宗心里爱姐姐的,哪里有不体谅的份儿呢?”探春忙款言劝解,“这些年,我也是如今才知道姐姐竟是身携巨金而来,可恨竟是上头没说,家下的丫头婆子言三语四,让姐姐生了许多的闷气,多了许多的烦恼。”
想起外头说徐将军生死不知的事情,不免又安慰道:“姐姐只管放心罢,徐将军顶天立地,还没娶姐姐过门呢,哪里能舍得让自个儿出事?姐姐和徐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总是会喜结良缘,早生贵子。”
说得黛玉越发红了脸,想起徐若凡就在内室,不觉嗔道:“偏生就是你牙尖嘴利,素日里的话,尽叫你说去了!”
探春陪着黛玉说笑了一番,倒也解了些黛玉的烦闷,黛玉心里又担忧着徐若凡受伤发热的事儿,因道:“我这几日弹琴倒是伤了手,奶娘的意思,如今又是秋深露重的,怕冷不防倒是着了凉,又受了寒发热就不好了。因此妹妹回去告诉凤姐姐一声儿,请大夫配些皮外伤受寒发热的药好预备着,也好减了些奶娘的担忧之心。”
探春忙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王嬷嬷担忧着姐姐也是该的,我回去告诉凤姐姐就是。”
因此便约着宝钗出来,黛玉起身相送,不妨宝钗眼尖,瞧见墙角里放着红纱罩着的长刀,惊道:“这是什么东西?倒是长刀的模样!妹妹这里都是女人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凶器?”
黛玉毕竟是自幼男儿教养,倒也临危不乱,淡淡地道:“原是我房中的东西,外人一概不得说什么。就是猫儿狗儿,那也是潇湘馆里的,外人也得忌讳着些,自有我来处置,藏着长刀又如何?难不成竟是不曾放着的?”
探春听到黛玉如此说,亦是有些怔忡,倒是没有多嘴说什么。
王嬷嬷正好带着丫鬟们送上黛玉的早膳,听了这话,方款言笑道:“宝姑娘原是不知道的,书香清贵之家,家大业大,人又生得太干净了,唯恐撞见了什么花神,因此但凡我们这样的人家,总是房里悬挂着刀剑镇压邪气入侵。偏生这长刀又是太锋锐,唯恐悬不起来,所以我们姑娘暂且放在了角落里。”
听到王嬷嬷这么一番话娓娓道来,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儿可让人挑刺儿之处,宝钗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含笑道:“这个规矩倒是新奇,原是没听过的,竟是我孤陋寡闻了,妹妹也别恼,姐姐也不是有心的。”
略说了两句,便与探春一同去了,只是路上又不免回头瞧了两眼。
细雨霏霏,掩去了两人的背影曼妙,黛玉方略略松了一口气。
王嬷嬷见黛玉呆坐在窗边,细细安慰了几句,方吩咐雪雁扶着黛玉进屋,又亲自将早膳送进卧室屏风外的桌子上,取出四色清淡小菜,另外是香油莼齑、干炒鸡丝、羊尾笋条、牛肉馅儿的包子,以及一大碗碧莹莹热腾腾的碧粳米粥。
黛玉眉头一皱,脸上有些不喜,淡淡地道:“这么点子东西够做什么的?吩咐厨房里的婆子,就说我手上伤着了,有些牛肉的东西吃不得,想喝极新鲜的鱼汤,让他们去弄极新鲜的墨鱼熬了汤送来,再吩咐她们整治些对伤口好的东西来。”
又想着徐若凡毕竟是个大男人,哪里如自己这般日日吃一点猫儿食似的?故黛玉又吩咐多预备些早膳来。
外头厨房里虽心里有些讶异,只当黛玉又耍小性子,嫌之前的饭菜不合胃口,虽不耐烦,也只得依言做好送过来。
黛玉跟前只留着王嬷嬷和雪雁春纤服侍,轻挽水袖,亲自盛了一碗香浓的鲜鱼汤,递给王嬷嬷扶出来已经坐下的徐若凡。
对她的细心和体贴,徐若凡心中自是感激不已,喝着香浓的鱼汤,香在嘴里,润在心中。
黛玉虽装作平静无波,可是毕竟是未曾出阁的女儿家,到底还是羞得了不得,只得闷闷喝了两口鱼汤,便放下碗不吃了。
徐若凡即使是发着烧,可是神色却是极其平静,似乎没有一丝不适,只是伸手替她张罗盛汤,问道:“怎么不多吃一些?你也受了伤,多吃些身子才会好,你这样的胃口,连小鸟都不如。”
一句话出,黛玉眼中竟是扑簌簌地落下泪来,柔肠百转,竟是打了一千个结,愈加抽抽噎噎哭个不住。
第084回 柔肠百转
见到黛玉哭泣,徐若凡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却不妨触动伤处,双眉微皱,却不露丝毫痛楚之色。
“好好的,怎么哭了?”大手也是忙忙地给黛玉擦拭脸蛋,只是用力不当,未免擦红了黛玉雪嫩的小脸。
徐若凡一时倒是忘记了男女授受不亲,黛玉也未想起来,只是心中那一股暖流竟是暖彻了心肺,半日才渐渐止了哭声,方抽抽噎噎地道:“自从六岁到这里,不吃饭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劝过我一回,也没有人在意我是不是吃饭。”
小时候,她不爱吃饭,总是父母哄着自己吃,没有一顿落下的。自从来了这里,饮食风俗大异,十顿饭中,她常常都是五顿不去吃,也从来没有人在意,只顾着吃自己的。哪里如徐若凡这般,见自己吃得少,还要劝着自己多吃的?这一生,在贾府中,从未有过如此温暖人心的话,怎能让她不伤心难过?
也许,她不去吃饭的时候,心里期盼着的,就是能有一个亲人在意她,能来劝着她去吃饭,给自己一点温暖。
听到黛玉软软甜甜的话,徐若凡心中蓦地涌出一股心疼,原来,她哭的,却是因为这个。
在贾府中,她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竟会因为他一句不经意的话,哭得这样?
“乖,别哭了,等你到了咱们自己家中,天天都看着你吃饭!”徐若凡轻拍着她的肩背,惹得黛玉登时红了脸,忙往后退,却不妨她是坐着的,几乎不曾仰倒,却给徐若凡伸手捞住了她柔软的身子。
黛玉心里越发羞涩起来,垂眸正好看到徐若凡身后地上似红花绽放,滴了数滴鲜血,不觉惊慌起来。
王嬷嬷忙过来扶着黛玉,又忙扶着徐若凡去屏风后歇息,将他伤处又重新收拾了一番。
雪雁和春纤原不是多嘴之人,自是将血滴等都收拾妥当了。
待得王嬷嬷出来,黛玉脸上仍旧有些羞色,只是低语问道:“可好些了?”
王嬷嬷忙道:“姑娘放心,将军并没有什么大碍的,只是受了伤,发了热,又不妨伤口破了,已经收拾妥当了。虽说三姑娘答应了告诉链二奶奶,只是谁知道什么时候送来?我竟是亲自去药房那里让他们配些药熬了,服侍将军吃了才好。”
黛玉沉吟片刻,吩咐雪雁取些碎银与她,道:“那药房里配药的,原是贾菱,最贪喝酒,给他些酒钱,弄些最好的药。”
王嬷嬷答应了,自去料理。
这边黛玉也是饮食无心,吩咐人撤下了,只留下了鲜鱼汤温热着,好等徐若凡好些了再喝。
重新换了衣裳,黛玉缓缓步出房门,站在屋檐下,静立半晌,打量着外面的绵绵秋雨,竟似丝线一般,扯不断,如乱麻。
突然一阵秋风透骨,不觉心头堵着,黛玉只管依着门咳嗽起来,声声轻,却撕心裂肺,只咳得面红耳赤,腮上压倒桃花。
唬得雪雁和春纤忙出来责备道:“姑娘这是做什么?竟是不爱惜自己身子了,出了门,也不加件衣裳!”
黛玉伸手摸了摸脸,也觉得有些烫手,咳嗽了一阵方道:“原是旧疾了,不过就是咳嗽一阵罢了。”
雪雁扶着黛玉进屋,才冷笑道:“姑娘倒是旧疾,偏生也没人留意。那宝姑娘旧疾犯了,也不过就是咳嗽几声,忙得府中翻天覆地似的配什么劳什子冷香丸!我原说这地方住不得了,幸而该走了,好歹再住个把月罢了。”
春纤见黛玉面若桃花,越发红得似沁出血来,心里只是十分担忧:“姑娘倒是只顾着别人了,如今病了,很是该找大夫来瞧瞧!我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