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展眼已经是腊月二十七日,一夜大雪落尽,次日却是响晴。
唯恐夜长梦多,宝钗红衣妖娆,像牡丹盛开,坐上了大红的花轿,极浓的脂粉,掩盖住了她真正的表情。喜气还是多于悲伤罢?即便不能嫁入北静王府,好歹她嫁给贾雨村也是一位真正的官夫人,胜过无能的宝玉。
昨夜薛姨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明儿个也是宝玉娶亲的日子,说起来也是天缘凑巧,既然亲戚一场,咱们娘儿两个也算是复了些儿元气,我很是该亲自去道喜,也好让你姨妈瞧瞧,我女儿出息得很。”
出息么?宝钗轻叹着,眼前红通通的是盖头的颜色。
与此同时,周家小姐的花轿也出了闺门,与宝钗的花嫁队擦肩而过。
贾府已经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
贾母重重地吐出一团白气,心满意足地看着周知蓝的花轿进门,牵着厚厚红绸的宝玉,容颜如玉,气度脱俗,也让贺客连连赞叹。贾府终究后继有人了!
侧过头瞧见了王夫人一脸喜气,贾母得意。这个媳妇手段虽然循序渐进,可惜她布局这么多年,却枉费心机,王家没有教养,周知蓝也未必服她。周知蓝她已经挑选多时,模样品行无一不知,嫁给宝玉亦是难得。敏儿啊,莫要怪我,府里已经如此,至于借了玉儿的银子,那也是为了回复咱们家昔日的荣光。
贺喜声不绝于耳,拜堂过后,贾母忙携着王夫人去招呼各位诰命夫人。
忽然坐在角落里的薛姨妈笑盈盈站起身,举杯道:“宝哥儿与周家小姐天作之合,恭喜老太太和姐姐将添贵孙。”衣饰华贵,珠翠满头,好像前些日子的憔悴落魄只不过一场梦境而已,唯独眼角的纹路才能瞧出昔日的凄惨。
贾母与王夫人顿时目光一跳,贾母忙笑道:“承姨太太吉言。”
薛姨妈笑得十分灿烂,道:“本来今儿个也是宝丫头出门子的日子,只是我们小门小户的,办得也不大,宝丫头这边一出门,我也就来给宝哥儿贺喜。”
说得许多诰命夫人窃窃私语,终究不认得薛姨妈。
王夫人笑得有些勉强,本是自己中意的儿媳妇,虽是侧室,她还是想愿意的,可是如今解除了婚约,却嫁给了他人,总觉得宝钗似是红杏出墙,“那也恭喜妹妹了,我们竟是不知道的,改日必当送上一份厚礼。”
薛姨妈含蓄地道:“姐姐好意,我心领就是。宝丫头如今也是熬到头了,是正三品的淑人,家里什么都是齐备的,姑爷也十分疼她,也不差什么厚礼。”
听了这句话,别人也罢了,贾母却是一惊,暗自忖度着薛姨妈话中真意。
王夫人却知道宝钗的本事,笑道:“如此更要恭喜妹妹和宝丫头了。”
姐妹看似情深,心中早有芥蒂,不觉各自又打起了心中的算盘珠子。
正寒暄着,席间也是觥筹交错。
忽有鸳鸯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不好了,听说周家抄家了!”
众人哗然,杯盘坠地,惊叫道:“怎么可能?他们家可有贵妃娘娘!”
贾母与王夫人更是面色煞白,失声道:“说清楚些儿,怎么回事儿?”
鸳鸯小心翼翼地看着贾母震怒的神色,道:“二奶奶前脚刚出了门子,后脚就有大总管戴权传了皇上的旨意,说周贵妃失手将婉郡主推入池中,皇上雷霆大怒,又有人弹劾周大人贪污受贿,私藏饷银等等罪名,故此抄家。”
本以为与一门光鲜的人家结亲,却没想到喜事反倒成了霉运。
贾母紧紧锁住眉头,疑惑地道:“周贵妃怎能如此糊涂?周家又怎会私藏饷银?那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啊!快打发链二去打探消息。”
若是九族大罪,他们贾家也逃脱不了罪责,不由得心神慌乱起来。
隐隐的,总有一种不详的气息吸入肺腑之中。
众人眼见如此,怕因周家之故牵扯上,也没了继续坐席的心思,忙都纷纷告辞,王夫人只得挣扎着陪着笑脸一一送出去,回来到了贾母房中,立即道:“老太太这可如何是好?”
周知蓝也忙卸下钗环,去了脂粉,急急地与宝玉过来,询问缘由。
贾政贾赦等人也都得了消息,忙过来请安问事,脸上有着惊恐的神色。
贾母斥道:“怕什么?好歹,咱们家也是开国的功勋,还有林丫头如今稳稳地坐着王妃的位子,娘娘和四丫头还在宫里头呢,再加上咱们家素来安分守己,周家的事情未必能牵扯到咱们家。”
周知蓝泪水盈盈地道:“家中一直都是好好儿的,怎会惊雷突变?”
王夫人冷眼看着周知蓝,哼道:“这也要问问你们家了,好好的一件喜事,如今竟让我们贾府成了人家的笑柄了,真是倒霉。”
没了权势来帮衬宝玉入仕,王夫人对周知蓝也看不顺眼起来。
周知蓝一怔,出身周家,她亦知书达理,冷笑道:“婆婆这话说的,竟是周家连累了夫家不成?亲事是你情我愿定下来的,并非是周家一厢情愿。”
给新媳妇堵得说不出话来,王夫人更形气愤,却只得暗暗忍住。
贾母神色烦躁,道:“都别说了!”
威严犹存,震得室内静默。
贾赦唉声叹气道:“真是的,一口喜酒也吃不成。”
邢夫人有些幸灾乐祸,与赵姨娘暗暗交换了一个神色。
贾琏也打探了消息匆匆回来,身后像是有鬼来追他似的,惊慌地道:“老太太,老爷太太,大事不好了!”
贾母沉声喝道:“稳当些儿,什么大事不好了?没的晦气!”
贾琏停住脚步,嗫嚅道:“周家抄家起因,竟是藏有十万饷银之故。那笔饷银,可是咱们家送过去给周家的聘金,一枚枚一锭锭都是有印记的。”
贾母大吃一惊,死死地盯着贾琏,失声道:“你说什么?”
那笔银子,可是从黛玉那里搬回来的,怎会是饷银?
今日的事情,真是接二连三地出现,让她有些应接不暇了。
尘埃落定(一)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是贾母有史以来第一次浮现这句话。
乍闻周家被抄,便想到饷银之事必定会牵扯到贾家,贾母不免惊慌失措。急急地唤来一家老小,商议此事,欲求一线生机。
贾府上下谁有担当?无不是靠着祖荫而生,吓得贾赦面白如纸,立即道:“这可如何是好?哪里弄来的银子?竟惹上了这样的大祸。”
王夫人也无计可施,蓦地里扬声道:“老太太,若是周家说是咱们家的聘金,咱们也只好直言相告,就说这十万两白银是大姑娘家的,什么罪责也与咱们没有相干。”对,所有的事情,都是林黛玉的,和她没有相干。
贾赦抓住这句话,怒道:“问大姑娘要的银子?怎么我们大房里就没一点儿消息呢?莫非竟是二太太独自侵吞了的?”
王夫人也不理他,只看着贾母,道:“老太太?”
贾母眼望着眼前老老少少,长叹一声,道:“也只好如此了。”
想起黛玉,贾母心中也略略有些惭愧之意,可是倏忽而尽。不管如何,贾府的安危第一,她不能让贾家在自己手里断了生路。唉,敏儿啊,莫怪我用玉儿的声名体面来救贾府,不管怎么说,玉儿身份尊贵,也是有惊无险,况且贾家也是你的娘家。只能等我百年之后,再到九泉之下求得你的原谅罢!
虽然周家抄没,周知蓝十分担忧,但是贾府诸人都觉得贾家尚有元妃在宫中,依旧是皇亲国戚,再者祖上有宁荣两位国公乃是开国功勋,因此倒也不是十分担忧,只不免人心有些惶然躁动罢了。
周家的案子似乎被暮霭压下去了,贾府登时又欢欣起来,放下了心。
就在这时候,探春进京探亲的消息传进了贾府。
贾母自然十分欢喜,暗暗松了一口气,探春也算是有功于国,贾家也就更有了一份保障,那边听说探春已经回到了南安王府,这里贾母已经吩咐凤姐好生料理家中琐事,又命贾环去南安王府接探春回家叙天伦。
贾环冷冷地道:“箁晓郡主乃是女眷,我一个公子哥儿怎么去接?”
言辞间拒绝之意十分明显,冷傲的姿态睥睨着贾母,毫无尊敬之意。
贾母心中暗怒,只得温言道:“好孩子,老祖宗知道你的委屈,只是如今你是咱们家最最出息的哥儿,郡主见到了你,自然也是十分欣慰的。你们亲姐弟的,如今也该见见面了,南安太妃必定不会拒绝了你们相见的。”
贾环思索了一会儿,想起暮霭的嘱咐,半推半就地道:“也罢,我就去南安王府一趟,若是箁晓郡主不愿意回来,老太君也不可强求了。”
贾母喜上眉梢,忙点头道:“我的儿,你快去快回!”
一叠声吩咐凤姐预备了拜礼,又命人给贾环套马,处处打点妥当。
王夫人神色十分不豫,却情知贾府家底,也只得依靠探春这一点子体面了。
上上下下真正欢喜的也许就只有赵姨娘了,她手内把持着从贾府搜罗到赵家的一大半家业,自然挺直了腰杆子,也在贾母房中翘首以待,没人敢说她一个妾室不该过来,来日里,她必定会让王夫人舔她的脚趾头。
探春虽是贾府庶出,不管如今嫁给何人,终究还是郡主,贾府上下早就热闹得不堪了,原先的秋爽斋更是重新换上新的锦被缎褥,拢上火盆,房里房外摆上腊梅红梅,寒香冰蕊,处处好看精致,用足了心思打点安置。
过了大半日,探春终于姗姗而来,立在门口。
阔别一年,但见探春愈加显得削肩细腰,神采飞扬。一袭红衣穿着,衬着身畔雪花如蝶,面容如春花灿烂,双眸若秋水还清,一点聪慧要强点在眉宇间,却有着一丝风尘憔悴之意,但是不掩瑰丽,让人赞叹不绝。
贾母忙迎了上去,笑道:“郡主可回来了,让我老婆子好想念。”
携带着家中上下抢着给探春行礼,探春含笑道:“阔别久矣,可曾安好?”
落落大方,自有一种高人之上。
虽然家中因为各种琐事焦急不已,可是贾母却藏得极深,忙笑道:“一切都好,有劳郡主挂念了。”
探春目光如水,缓缓掠过众人,落在赵姨娘身上一下,然后坐在上首,气度举止高华,道:“大嫂子和兰儿怎么不见?”
贾母与王夫人一怔,随即抹泪道:“珠儿媳妇与兰儿早失踪好些日子了。”
探春惊讶地道:“竟有此事?怎么没打发人找去?”
“郡主快别提这些不如意的事儿了,既然郡主来了,明儿个须得在南安太妃跟前为咱们家美言几句才好。”贾母笑道,目光流露出一丝精明之色,“还有就是郡主也向南安太妃打探打探,周家的案子如今如何了。”
好不容易与周家结姻,谁知道竟会是个空壳子?一夕之间抄家。
探春莞尔一笑,道:“朝堂上的事情不是妇孺所能打探的,老太太让本郡主去打探,岂不是将本郡主送上了刀口上?本郡主也不敢妄自答应。”
贾母抿了抿嘴,心里有些不高兴,却也不得不对探春十分忌讳。
那探春当日里命人凿船,宝玉竟未丧命,不由得扼腕不已,如今既然来了贾家,她是要亲眼瞧着当日里瞧不起她的人,今日成为阶下囚,如何能答应贾母的这些意思?她也只装作不知道罢了,左右而言他,惹得贾母与王夫人十分不悦。
探春晚间依旧住在秋爽斋,唤来赵姨娘,细细打量了一番,不觉泪如雨下。
唬得赵姨娘忙问道:“郡主这是怎么了?哭得我心都痛了。”
回想昔日探春对待自己,可是做娘的却怎么也不能这样对待了她去。
探春哽咽道:“昔日瞧不起姨娘,如今才知道做妾之苦楚。我也枉自精明要强,才知道,原来家中并不能容我治家理事,公婆怨我出身不高,太太怨我以郡主之身夺了她的丈夫,夫婿又怨我太过要强,在那里,也不过熬日子罢了。”
说得赵姨娘也不禁伤心起来,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娘儿两个对视良久,赵姨娘才打破寂静道:“如今贾府已经大不如从前了,郡主也别回来了,不管怎么说郡主还是郡主,可别被贾府牵扯了。”
说着将贾府与周家联姻,军饷等事细细说来。
探春眼波一闪,冷笑道:“我岂能容贾府继续千秋万世?”
赵姨娘一怔,不解她话中之意,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似乎探春的到来,昭示着贾府的灭亡,这种由内而外的灭亡。
尘埃落定(二)
冬日苦短,雪梅寒香。
赵姨娘将贾府中所存的赵家卖身契尽皆找来烧掉,探春身份在,自然凌驾于贾府众人之上,她才自精明志气高,可这精明和志气早就被她所经历的一切消磨殆尽,再也没有了昔日少女憧憬。
闲暇时候,探春便将一些从南方带来北方罕见的吃食送给贾母王夫人宝玉等人,皆极精细的东西,自然是让贾母放了心,连赞她有孝心。
外面的抄家仍旧如火如荼地进行中,王家没了,史家抄了,偏偏贾环就是看着抄家灭门的年轻官员之一,他冷酷地看着这些昔日豪门今日哭爹喊娘。
贾母闻言神色十分难看,等着眼前的探春王夫人等,喝道:“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好端端的,史家是素来韬光养晦的,王家也是小心翼翼的,如何一夜之间,尽皆抄没了呢?还有,环儿知道了消息,怎么也没说一声?”
邢夫人一旁心里暗暗欢喜,却不说话。贾母与王夫人素日管家理事,不就是因为她们娘家都是官宦之家么?此时家都没了,就如同孔雀没了翎毛。
探春面色淡然,轻声细语地道:“老太君也消消气,这些事情,哪里就是自己能说得准的?所有的荣华富贵还不是皇上说了算?只要皇上想整治谁家了,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心底却藏了一种忿恨之怒,将所有累积的委屈,都记在了贾家的身上!
上一回没能弄死贾宝玉,这一回,她定然不能让贾府好过。
听到探春的话,贾母思索了一会,到底探春还是郡主,元春还是贵妃,饷银的事情也能推到黛玉头上,便心里略略放下了一些儿心,方叹道:“郡主这话说得极是的,只是我心里老不踏实了。”
王夫人手里的佛珠清脆动听,心里亦是焦急之极,却不敢露出丝毫,忙笑道:“老太太别担忧,宫里有娘娘照应呢!还有三丫头是南安王府的郡主,婉郡主的姐妹,怎么说坏事也落不到咱们的头上。如今宝玉给老太太娶了孙媳妇了,过些时候老太太也该抱上曾孙子了,可是要长大了给老太太仙桃贺寿呢!”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贾母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毅然道:“周家一家子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