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豪气,只有在心中那一点隐藏的血脉中滚动,而却成为一生孤寂。
沙场上的事情是雄浑的,让人触目惊心的,可是京城里的事情,却是平静如水,底下暗潮汹涌,明枪暗箭,数不胜数,让人防不胜防。
不过黛玉却不怎么想说,沉默良久,才道:“你走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徐若凡亲了她手一下,道:“什么事情都不重要,只要你平安就好。”
话说到这里,手背上就被黛玉拍了一下,
娇颜带笑,黛玉嗔道:“才回来,你就这样不正经!我跟你说要紧事情呢!”
“好,好,好,娘子请说。”徐若凡俊朗的脸上带了一点淘气的笑。
心里有些疼,看出了她眼底的寂寞与萧条。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的,从小男儿教养的她,当然与一般女子不同。
一般女子志在青云路,而她却有齐天之志,治国之才,只是用琴棋书画来包裹着,让人只见她的温柔如诗,却瞧不见她眼底深处的那一抹鸿鹄之志。
可是,她不会知道的。
身为一个丈夫,她的男人,怎么愿意娇小美丽的妻子去面对风沙?
她的才智当然是亘古未有,可是,她身子弱,又是女子,却也是事实。
没有一个丈夫愿意自己的妻子去挡风挡雨啊!
揉散了她披泻而下的长发,徐若凡手上更紧了紧,听她叙说着别来之事。
紫晓先生的事情,林青珏的身世,暮霭的身世,连同穆德的身世,一环连着一环,一扣接着一扣,这样的匪夷所思,却又这样的合情合理。
吴侬软语,轻柔婉转,宛如玉珠落入翠盘,动听之极。
徐若凡眯眼听着,神色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可心中却已经是翻江倒海。
黛玉说完,有些儿咳嗽,喘了一口气,静静地凝视着徐若凡。
这样的事情,他一定也接受不了罢?
从小颠沛流离,现在却忽然得知自己竟是极显赫的出身,也许会是堂堂忠顺老王爷的儿子,这种事情让人哭笑不得,可也让人很难接受。
徐若凡手上紧了紧,搂着黛玉,轻声道:“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沙场点兵杀敌,他可以面无惧色,此时,却面色惨淡,有些不敢置信。
黛玉苦笑道:“何尝是你?当日里,我也唬了好大一跳的。”纤手在他肌肉纠结的手臂上画着圈,叹道:“虽说你有绿影镯,本是祖上所传,婆婆留给你的,可是到底,光凭着一只镯子,又不能确定什么。偏偏紫晓先生又是极断然绿影镯本是王妃所有,若是按着年纪,你确实是与铁蛋十分相合。”
徐若凡沉默着,半日才轻道:“这些事情,等我见过皇上再说罢。”
没有什么信与不信,倘若知道自己并非孤儿,他自然欢喜。
可是这是皇家的事情,是皇家的血脉,却是要小心翼翼,十分确定才好。
“哦。”共话大半夜,黛玉眼底有些倦色,咕哝道:“皇上说,你若是先进京了,就吩咐人给他送个消息,你们见见。对了,若凡,你也要见见我的哥哥呢。哥哥和爹爹十分相似,我有哥哥了呢,还有嫂嫂和侄子。”
李纨和贾兰,不对,哥哥说,等过了这件事情,就要请暮霭为兰儿更名。
贾这个姓氏,再也不能冠在兰儿的名字上。
徐若凡轻拍着黛玉的背,柔声道:“先歇着罢,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他的声音,似藏着一抹雄浑,可是却并不锋锐,让黛玉平静入睡。
香甜一觉,清晨起来,黛玉便摸着旁边,手下一空,不由得坐起身。
只见枕畔早凉,只有微微凹下去的枕头,告诉她昨夜不是梦境。
一缕梅香吸入肺腑,徐若凡神清气爽地走进来,道:“娘子睡饱了?”
黛玉睡后芙颊生晕,宛若明珠生光,笑道:“你怎么这么早?”
迅速地起身梳洗,他身上带有一种黄沙的味道,蕴含着一缕爽然的松香。
徐若凡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含笑道:“来,娘子,我替你画眉。”
轻轻两笔,描出蹙然双眉,一缕淡淡颦纹浮现,似含羞涩。
一头乌压压的青丝,只用一支碧玉簪子并一支红梅松松挽就。
耳上各缀着一个粉色珍珠耳环,更衬得她灵眸如泉,粉唇如樱。
身上只穿着一件银红狐皮小袄儿,罩着杏黄色镶嵌白色狐狸风毛儿的坎肩儿,翠绿色的曳地长裙绣着一枝冷傲红梅,虬枝如画,行动处风流袅娜。
素颜本比梅花清妍,纵然是寻常打扮,也显得如雨后新兰,清新妩媚。
再加上眉宇间那一点寂寥的傲然,让徐若凡心中微微一热,满腔柔情汹涌而出,伸手欲抚去她眉尖的那一抹不得志的冷然。
黛玉揽镜自照,相思后相逢,愁色微减,喜色顿生,更觉风华绝代。
“若凡,倒是没想到,几个月不见,你画眉的功夫大有长进。”
语音柔媚娇俏,脆声玲珑,落地有声。
徐若凡低头在她唇上印上一吻,笑道:“一生一世,也只为娘子画眉。”
指尖凝香,画眉生蹙,愈加清新可喜,妩媚万千。
这就是他的娘子,一辈子都看不腻。
她的才华令人折腰,她的气度更让人倾慕,她不让男儿的英气啊,让他叹气,有些心疼。也许,带着她走出四方小天地,她会更让他爱恋不已。
李婆夫妇欲带着下人来拜见徐若凡。
徐若凡轻笑道:“罢了,大军未至,我人先回来,纵然我不怕什么,可到底要给皇上三分规矩,哪里能这么大张旗鼓?只你们几个知道就是了。”
李婆只得答应了,又问道:“要打发人去告诉皇上一声儿么?”
黛玉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那就去告诉一声儿罢。”
很多事情,早些了结,岂不是早了好?
夫妻两个便在房中泼墨,抖不尽相思缠绵意。
强强联手(三)
唯心而已
黛玉挥洒出第一笔墨,轻叹道:“若凡,为何女子不能上战场呢?”
雪雁送上茶点来,黛玉继而又轻叹着落下第二笔,“若是女子也能学习木兰从军,我现在也不用呆在闺房中泼墨作画兼等候别人了。”
这个别人,非别人,哥哥与暮霭也。
已经打发人去告诉他们了,想必已经急急地赶回来了罢?
不过暮霭还未下朝,只怕得晚些才能到。
听到黛玉三声叹息后,连雪雁也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夫人又犯牛性子了。都说夫人最是温柔和顺的人,我瞧最是执拗不回头的犟驴子。”
室内随着雪雁这句话,静默了一下。
徐若凡唇边噙着一抹笑,并不答话,知道黛玉在钻牛角尖。
他笔下不停,挥洒自如,并不因纵横沙场数月,就生疏了才艺。
黛玉掷下手中的笔,侧头打量着徐若凡挺拔粗犷的身形,那专注的神情,最是让人敬佩,她爱他,也爱他笔下雄浑的力道。
“娘子什么时候也有我这么大的力气了,想必皇上就答应你指点沙场了。”
徐若凡头没抬,却已经看破了黛玉的心思。
黛玉沉着脸道:“这根本就不可能的啊!男人女人天生上力道就不同。”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大男人,能容忍自己惊世骇俗的各种想法,已经让她很开心了,上战场?还记得她连他的长刀头拖不动呢!
可是,她就是真的想去看看啊。
知道娘子心里恼了,徐若凡拈起画好的画作放在她跟前,笑道:“玉儿!”
“哼!”黛玉嘟囔着小嘴,很是不开心。
可是当她看到面前的画作时,却不由自主地被震撼住了。
这是一幅笔致雄浑苍劲的击鼓作战图,执着长刀的将军,击鼓的鼓手,蓄势待发的兵士,浑身充满了野狼一般的力道,肌肉都似迸破铠甲,带着雄浑的力道迸发出来,黄沙弥漫人影迷蒙,一点残阳似血,在他们身后化作光环,仿佛他们都已经活生生地将这一场战前场景呈现在每个人的面前。
将士脸上的风霜,鼓手脸上的豪迈,带着悲怆的激情和昂扬,有着一鼓作气的傲然和勇气。栩栩如生的人物,震慑人心的景物,逼真得让人喘不过一口气来。隐隐约约,似乎已经听到了雄浑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黄沙迷雾中的一切,低沉的鼓声,又好似东海波浪滔天,击打礁石。
黛玉忘形地凝视着眼前的画作,这种霸王拔山的气魄,叱咤风云的睥睨,是她永远都想不到的气势和场景。她一直都知道他是雄浑有力的,可是却没有想到,历经一场战事归来,他竟豪迈至此,狂放至此,震慑人心!
黛玉回眸看着正在吃茶的徐若凡,不禁呢喃道:“这才是真正的你罢?”
徐若凡脸上有些愕然,没有听懂她细弱的话中之意。
“是我的不是罢?是我太骄傲了,我总觉得天下都在我心中。”黛玉抚摸着那画作,依然有些不敢置信,这才是真正的男儿胸襟罢?
“是的,是我太骄傲了,总是清高地俯瞰世事,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庸俗不堪的,只有我自己才是出淤泥而不染。可是,是我太矫揉造作,我才是真正不堪的人啊!我是最没有资格骄傲的人。”黛玉静默着,呢喃着,有些傻傻的。
徐若凡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娘子,你再看这幅画,我都跟这幅画吃醋了。我还是我,画还是画,怎么就只有你傻傻的?”
随笔涂鸦的一幅画而已,倘若娘子傻了,他可就得不偿失了。
黛玉眼角忽而沁出一点晶莹之意来,叹道:“是我太坐井观天了。”
抬起水盈盈的双眸,凝望着徐若凡,轻声道:“人人都夸赞我生在钟灵毓秀之地,芙蓉天生,秀色夺人,也都夸赞我满腹经纶,锦绣文章信手拈来,又都夸赞我虚怀若谷,世外仙姝,不爱荣华富贵,冷眼笑看人生。”
徐若凡自问极懂得她性情,可是听了她这话,不由得有些疑惑,点头道:“这些话,我都知道,人人夸赞娘子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呢!”
低头在黛玉额上印下一吻,笑道:“我娘子可是举世无双的,该夸赞。”
“不……”黛玉轻轻地摇了摇头,挥洒下泪珠无数,落在画纸上,浸透了那墨迹斑斑,可那苍劲的力道深透纸背,依然清晰无比。“是我错了,是我犯了文人最容易犯的臭脾气。其实,我是完全没有资格骄傲的。”
以往还好,可是今日,看到他的画,雄浑震撼人心,也让她看到了不足。
她的不足。
文人,尤其是江南的文人,瞧不起武夫的粗莽,瞧不起暴发户的穷酸,这种骄傲,如影随形,从小就已经浸入到了她的骨子里。这种骄傲,最容易让文人迷失了本性,只依着自己的身份和骄傲去做事。
说得徐若凡咳嗽了一声,有些笑意地道:“娘子这话说得为夫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这画,还是以前的画,我还是以前的我,并没有丝毫改变。”
黛玉扯着他衣袖,指着画道:“不,这幅画,真实得让人感动。你的力道依然磅礴大气,可是你自己没发觉么?以往的残荷听雨,唯美,磅礴,可是,却怎么也比不上眼前这幅画的真实,这种气势,这种真实,抓得这样贴切。”
自以为懂得很多,其实,她完全不懂,什么才是真实。
徐若凡轻轻一笑,扶了扶她发上有些歪斜的碧玉簪子,道:“这些,不过都是唯心而已,用心画的罢了。若是论起功力笔锋转折走势,都不如娘子你。”
“唯心而已?”黛玉慢慢地咀嚼这句话,随即苦笑了一声,道:“是啊,唯心而已。往日,我也常常说,不论做人做事,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唯心而已。可是,我却是头一个玷辱了这句话。我又算什么精通琴棋书画呢?”
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将黛玉一生的骄傲摧残殆尽。
亏得她还一直很骄傲地看待着红尘俗世,清高地数落着别人的庸俗。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面目可憎啊!
她总是将所有的事情,围绕着自己理所当然地去想。
她总是认为,自己与世俗的女子不同,自己高人一等。
其实,其实,最最肤浅,最最庸俗的人,是她,而不是别人。
她枉自父母教养,枉自浸润书香多年。
她总是不自量力地想做任何一件事情,没有翅膀却想着去飞,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由着自己的性子走,让每一个包容着自己的任性和高洁。
殊不知,她最应该羞愧。
看着黛玉一脸的黯然,让她的清丽失色,让人心生怜惜。
徐若凡不由自主地扬高了眉头,双手握着她的香肩,轻声道:“到底怎么了?若是我这画惹恼了你,我这就去烧了它!”
伸手抓起桌子上的画作,双掌一撮,化作无数碎裂的蝴蝶蹁跹。
黛玉泪水盈盈地望着徐若凡,有些虚弱地道:“烧了毁了又如何?我还是我。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在人眼里是世外仙姝,可在我心里,只怕连少烧火丫头都不如。是我白白辜负了父母的教养,辜负了上天赐予我的灵秀。”
徐若凡心中一动,长叹了一声,搂着她在怀里,轻声道:“你年纪还轻,历练太少,总是经历了世事,才会懂得更多。你现在,已经做到了很多人所不能做到的慧性灵心。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儿,很值得让我骄傲。”
黛玉摇摇头,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唯心而已,做到这一点,她自以为做到了,其实,没有。
就如同那画作,就算功力再深又如何?
她画的,只是肤浅的东西,并没有挥洒出真正的意境和心意。
心自在,人随意,画便逍遥,真切。
徐若凡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柔声劝慰道:“一幅画便让你钻牛角尖,着实是让为夫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人人都是长着一双眼,他们不用嘴巴说,都看到了你的美好,所以才会夸赞你。并不像你自己说的,你自己面目可憎。你是这样的清灵,像美玉一般无暇,是你对自己苛刻了。”
真是有些后悔画这一幅画。
她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这么沉重的打击,让她萎靡不振。
可是,人么,总是要往前走的,不能裹足不前,不能固步自封。
她这一份清灵,是不蒙尘的珍珠,不管在哪里,总是炫目夺人。
可是她有骄傲的心性,骨子里也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骄傲,这种心性,会成为她本性的刁蛮,虽然不会刺人,但是还会是伤到她自己。
他知道,她有一腔鸿鹄之志,可是她到底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那种杀人见血的场景,本就不应该她去的,便是去了,也只是累赘而已。
他不忍心在她的兴致上泼一桶冷水,可是却也要让她知道,何谓量力而行。
人生在世,总是要量力而行。
婴儿还没学会爬,又怎么会学会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