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总算放下心来,忙命凤姐贾琏取钱去打点,总之不能让宝玉在牢狱中吃苦。
亦将黛玉揽入怀中,又是笑,又是哭地道:“我的玉儿,原是极聪颖的,怎么能送到那样的地方去呢?”
黛玉眼神越发清灵,看着贾母脸上的皱纹,鬓边的白发,轻声细语:“外祖母,倘若舅母一意孤行,外祖母该当如何?”
她早知王夫人不喜自己,总觉得是自己勾引坏了宝玉,可是这样的罪名,自己何其无辜要承受?
怕人说,她不敢将心事露在面上,每每亦不敢在这上头说什么,所有的,都是别人言谈取笑来的啊;
怕人言,她几乎绝足怡红院,即便是去了,或是看望宝玉一二遭儿,又或是与湘云携手,眼里心里当做知她懂她的兄长;
怕人道,每一回宝玉表露心迹,她都立刻啐了回去,不许宝玉多说一个字儿。
如今,对着晴雯指桑骂槐,自己竟成了勾引坏宝玉的狐媚子,她果然是么?
她就是那样想让自己离开,撵走了晴雯,导致晴雯猝死,园子中素与宝玉亲厚的丫鬟一个也没有了,如今也轮到自己了。
贾母闻言自是一怔,心中竟是不知道有什么滋味儿,倘若果然非得黛玉才能换宝玉平安,她也踌躇起来。
看到贾母无言,黛玉心中了然,眼眸愈加清凌凌得如同两块晶莹美玉,沁出一丝血色来,低语道:“玉儿明白了!”
贾母心中涌动出一股不安来,拉着黛玉的手,担忧地道:“玉儿,你在想什么?”
黛玉目光中有些茫然,听了贾母的话,浅浅一笑,淡然道:“玉儿何曾想什么?只是在想,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了!”
一句话,竟如同千斤之重,让贾母愣在当场,只看着黛玉蹁跹离去,背影曼妙,如同风中芙蕖。
紫鹃轻轻拍着心口,道:“幸而姑娘心神坚定,不然,还不知道落得如何呢!”
说着,不觉又滴下泪来,想起那日的惊心动魄,黛玉的簪头锋利如刀,吓得那几个婆子落荒而逃,不敢踏进潇湘馆,王夫人纵然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她便是做主将黛玉送入忠顺王府,也过不得贾母和贾政那一关。
毕竟黛玉姓林,并不是贾府的女儿,王夫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得主。
黛玉淡淡地放下手里的书卷,吩咐雪雁收拾东西,凝视着紫鹃道:“风刀霜剑严相逼,此时言之过早。”
紫鹃劝道:“等宝玉回来,太太也不会记恨着姑娘什么了,都会好起来的。”
听了这话,黛玉望着紫鹃,良久不语,半日才道:“你当真如此以为么?还是,你就觉得宝玉果然能为我遮风挡雨?”
紫鹃闻言不禁愕然,她亦算是姑娘亲如姐妹的贴心人,这几日,她竟是不知道姑娘在想些什么。
正说着,却见宝钗掀了帘子进来,面有焦急之色,见到黛玉,神色立即平静无波,含笑道:“妹妹,我来瞧你来了!”
宝钗素来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道她此来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082回 心意绝,葬花葬人
风动茜纱,波浪如海,窗外竹叶呜咽不休,似悲似泣。
黛玉并不起身,只是素手如玉,映衬得茶色愈加清澈碧绿,明眸流转处,似波光破水而出,浅浅地道:“多谢姐姐了。”
顿了顿,语音轻柔如乐:“姐姐素来是个忙人,又住得远,今儿个却是怎么有空来瞧我了?”
既然她不说,那么自己就提出来罢,总之,这个地方原是住不得的了,还怕得罪谁呢?
她有她的傲气和骨气,从来不会向谁低头,贾府亦然。
有些惊讶于黛玉此时的沉静自然,不见素日春悲秋伤的凄惶,宝钗亦浅笑道:“并没有什么事情,我是做姐姐的,自是该多来瞧瞧妹妹才是,也好瞧瞧妹妹这里缺了什么东西不缺,我好打发人送来。”
黛玉款言道谢:“很不必了,这里也住不长久,也不怕少什么东西了。”
宝钗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是了,妹妹是要嫁进忠顺王府里去的,一色都是齐备的,哪里还瞧得上我们家的东西。”
“宝姐姐,容我提醒你一句话儿,莫忘了。”黛玉眸光闪动,不紧不慢地吹着茶香,淡淡地道。
宝钗自悔失言,忙笑道:“原是妹妹的喜事儿,瞧我这记性,竟是忘记了,咱们的妈还让我送几件东西来给妹妹添妆呢!”
说着吩咐莺儿送上一个锦匣,珠宝琳琅,耀眼生辉。
黛玉看着宝钗神色平静,婉然含笑,竟是没有一丝羞愧之意,心中更冷。
瞧见黛玉目光灼然,宝钗忙摸了摸脸,笑道:“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成?妹妹瞧什么呢?”
黛玉轻轻地道:“我在想,姨妈该给姐姐添妆才是,姐姐如何来给我道喜呢?很是该我去给姐姐道喜罢?”
宝钗一愣,饶她生性机敏,竟也不解黛玉话中之意。
黛玉浅浅一笑,似秋日下一汪碧水如玉,语音更如风中碎玉:“姐姐既然忘了,做妹妹的怎么能不提醒一声儿?在北静王府中,最出挑的,可是姐姐和三妹妹,艳冠群芳。既然人家指明了是要贾府薛家最出挑的姑娘,我林黛玉是前盐课御史林如海的女儿,姓的是双木之林,不是姓贾,更不是姓薛。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嫁的人是妹妹呢?宝玉无罪,总是能清白释放,至于薛家的公子,打死人命的官司掀了出来,总是该姐姐去操心,竟是怎么有空到妹妹这里来,说上这些话呢?”
说得宝钗无言以对,半日才嗤的一声笑,款款上前,拉着黛玉的手,含笑道:“妹妹怎么说这些话?这可不是生分了么?素日里姐姐妹妹一处长大的,但凡见过的,谁不说妹妹是最出类拔萃的?如今也是不得已的法子,妹妹又是我薛家的干女儿,不就是薛家的人了么?此时怎么竟连妈也不认了?”
黛玉冷冷地抽回手,清灵双眸中浮着一层憎恶:“我原是一片坦诚,只想多个娘亲,多个姐姐,素日里也不曾有人劝过我那些话,真心实意想将你当做是我的姐姐。只是没想到,姐姐和姨妈竟是这般想着我的,素日的言语做不得真不说,如今竟要我来换你们家的平安,天底下岂有这般的母女姐妹情分?原是你们的心思掺了黑色,我又何必执念于此?”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黛玉嗓子也有些发干,端起茶碗细细的啜了两口,嗓子间终于舒服了一些,心里的沉郁也散了些。
她原是藏掖不得的人,林家的女儿不是软骨头,任由着别人算计而不懂得反击。
宝钗愕然愣在那里,脸上有一层狼狈的薄红,半日才泣道:“妹妹实在是将我们想得太龌龊了,原是瞅着忠顺王府里金尊玉贵,妹妹过去,便是正经尊贵的侧王妃,我们亦是一番子好心好意,也为妹妹有这样的人家欢喜,并不存异心。”
黛玉清眸中有些冒火,语气依旧平淡地道:“既然如宝姐姐说得如此尊贵,且又是贾府薛家的事情,宝姐姐嫁过去,也算是全了素日里的争荣夸耀之心,何乐而不为?又何必想到我一介孤女身上?”
“妹妹怎么这般说话?竟忘了素日里送妹妹的燕窝之真心实意不成?”宝钗眼里竟有些焦急了,这原是没法子的事情,忠顺王府的确是指明了要自己和探春过去的,更因自己才貌最好,才叫忠顺王府的庶郡主心里憎恨,可是忠顺王爷原是个老头子了,傅秋芳嫁过去,苦头可也没少吃,如今自己若是过去了,还有什么好处的?必定深受折挫。
百般无奈之下,又有姨妈不喜黛玉,常言她狐媚子勾引宝玉,以她代嫁入府,岂不是两全其美?
纵然是让那里发觉了不是自己,可是依着她在这般风流袅娜的姿态容貌,让忠顺王爷满意还怕没有?她原是生得我见犹怜,忠顺王爷自是只有怜爱的。以她的才情容貌,夺得宠爱还不是轻而易举?只要忠顺王爷心中大悦,她再多吹些枕头风,不但宝玉薛蟠也都放回来了,贾府薛家也更多了一座靠山。
黛玉淡淡地吩咐雪雁道:“将宝姐姐送的燕窝找出来,一并让宝姐姐带回去罢!”
她自知身子不好,不得大夫吩咐,不敢轻易吃什么补品,虽有贾母吩咐凤姐送燕窝来,大多也都是赏给了丫头婆子吃。
见黛玉如此决绝,宝钗心里也有些生气,道:“妹妹这是什么意思?竟是要与我们恩断义绝不成?”
黛玉淡启朱唇,语音如珠:“既没有恩义,又何来恩断义绝?”
说着,神色似有谴责,幽幽地道:“宝姐姐,那一年,省亲初过,我在山坡子后头葬花的时候,遇见宝玉偷读会真记,不免也瞧了几眼,事后为何香菱到那里找姐姐?果然是她无意而至的么?还是,姐姐本就是在那里?刘姥姥来那一年,我不过戏言两句,戏曲上也是有的,言谈笑语中也时常称媒婆为红娘,牵红线,也不算逾矩,别人都不在意,姐姐为何上心?姐姐劝了我一大篇的话,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姐姐也深知西厢记么?”
长叹一口气,有些疲累地道:“许多事,我不说,只是为了大家彼此的体面,可是未必就是能人瞒得过我的眼去!”
宝钗一怔,黛玉已起身,水袖拂过桌面,带得茶碗摔落,一声清脆,碧水顺着桌脚汩汩而下。
再看黛玉时,唯独曼妙背影,掩入湘帘之下,风卷帘笼,珍珠流苏谱曲如歌。
宝钗悻悻然地离去,心中却急速流转,想着如何搭救薛蟠,毕竟,他可是人命官司在身啊!
见到宝钗去了,紫鹃不由得十分担忧:“若是宝姑娘回去告诉了太太,太太岂不是更忌恨姑娘了?”
好容易事情告一段落了,非得横生枝节出来。
黛玉看着雪雁将各色书画卷起,细细地放入进京时的描金箱子,淡然地道:“我已要离开了,又何顾他们忌恨?”
紫鹃一惊:“姑娘要离开?苏州已没有人了,姑娘要到哪里去?”
家乡已经没有人了么?黛玉眼里有些怔忡,有些不甘,也有些无可奈何。
纵然是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了,可是苏州还有一所老宅子,还有几房老家人,自己还是林家未嫁的女儿,在自己家里,也算是解脱了罢?不用人指指点点,不用看人脸色度日,那也是一种轻松的幸福。
“家里没人了,可是,终究那里才是我的归宿、我的家。”心事想过,黛玉便轻挽衣袖,自个儿动手摘下墙上的书画。
在这里,她一直都明白,自己是寄人篱下,也知道,这里上上下下没有多少人尊重自己,自己仍旧是外人。
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罢,林家的女儿,纵然没本事,也饿不死。
紫鹃眼里有些焦急之色,忽而按住黛玉的素手,望着黛玉清灵高傲的眼,轻声道:“姑娘舍得宝玉么?”
手上一颤,有些凉意,却是黛玉的几滴清泪落下,一字一句地道:“紫鹃,你是贾府的家生女儿,原是外祖母亲自教养出来的,端雅聪慧,在林家里,从来没有丫鬟教主子和谁亲厚,更没有丫鬟容得主子男女不避讳坐卧一处却不说什么的。”
这一次,离别的泪,最后一次了。
心伤了,流了血,纵然愈合了,伤疤深深,磨灭不了。
紫鹃眼里有些惊骇,黛玉抬起头,已经擦掉了眼泪,缓缓地道:“紫鹃,我素来倚重你敬重你,与你亲如姐妹,倒是雪雁,我还远了她一些。有些事,不想说白了,只是要你明白,我留下何益?不留下又如何?”
语气一如既往,没有高高在上的气息,轻柔的吴侬软语,软到了人的心坎儿里。
紫鹃原是极聪敏的丫鬟,也极少出潇湘馆,只是对黛玉的终身大事极为上心,她听了这话,已明白了大半,不觉滴下泪来。
声音有些哽咽:“紫鹃自是姑娘受了不少委屈,心里也为姑娘心疼。只是,宝玉骨气虽软了些,到底并没有对不起姑娘的时候,素日里和姑娘也是最亲厚的,姑娘这一去,宝玉可怎么办?纵然是出了牢狱,只怕也是生不如死呢!”
黛玉抬手轻挽着鬓发,粉唇似蔷薇带胭色,轻笑道:“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对我而言,无依无靠的我,如同溺水的人紧抓着一根稻草,宝玉只是个疼我多些的哥哥罢了。我原是林家的女儿,并没有什么私心歹意,素日里,原都是从下人嘴里传出来的,若是有这样的心思,竟成了老太太批判凤求凰时候说的话,鬼不成鬼贼不成贼了,岂不是玷辱了我林家的门风?”
园子里只有宝玉一个男儿,纵然曾有过含羞待放的含苞心,也在这么些年的风刀霜剑中磨灭殆尽了。
一曲葬花词,葬的,不是花,是人,是心。
第082回 侧王妃,联姻意
听到黛玉要走,贾母有些伤心,王夫人心中却有些不喜。
论起模样、才情、气度、身份,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知道黛玉是府里拔尖儿的,宝钗说什么也不及她的一零儿,只是她时常纵容着宝玉胡闹,又生得如贾敏一般风流袅娜,令宝玉神魂颠倒的,连娘亲都忘了脑子后头,心中着实是不喜,可是又不想白费了这样的好人才,若是嫁得好,也能帮衬着贾府。
心里品度了些时候,方款款地对贾母道:“虽说如今宝玉的事情算是完了,不过大姑娘养在这里差不多十年了,水葱儿似的模样怪惹人怜爱的,若是走了谁心里不难怪的?抛下宝玉回来生气可怎么好?往日里只因紫鹃戏言几句,他就发疯似的,若是回来见不着大姑娘,岂不是我们毁了宝玉?”
说到这里,不免又抹泪起来,眼里心里尽是伤心难过之意。
贾母冷眉望着她,一声儿不吭气,缓缓地对紫鹃道:“你们竟是不劝着姑娘的?就算是回去了,又能去哪里?”
紫鹃淌眼抹泪地道:“奴婢都已经劝过姑娘了,姑娘执着着要回南去,竟是劝不过来。”
贾母站起身,扶着鸳鸯的手,颤巍巍地就到潇湘馆中,果见黛玉正在吩咐雪雁和王嬷嬷收东西,眼里的泪登时如清泉一般汩汩流出,道:“玉儿,玉儿,你竟真的要舍弃外祖母了么?”
黛玉微微一怔,衣带当风,飘逸绝伦,缓缓过来迎着贾母进去,扶着她坐下,又亲自倒了茶递给贾母,方道:“外祖母这话竟是让玉儿不知所措了。玉儿原是林家的女儿,如今家去,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并不曾舍弃外祖母。”
贾母哭道:“你跟着我也差不多十年了,纵然是冷心冷面的人,听到你去了,也伤心,更何况外祖母?竟是摘了心肝了!”
黛玉软语劝慰道:“外祖母儿孙满堂,人人都是极孝敬的,玉儿也将外祖母放在心坎子里,并不敢舍弃。人生总有聚散离别,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