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了人生了最真的演习。”肖海说,“班长,事情是你不对,但是你要知道,该来的你拦不住,就像你要跑,指挥官拦不住一样;不该来的拽也拽不来……”他忽然停下了近似於低语的念叨,抬头看天,雨水里似乎有什麽声音在响,一向敏感的射击手忽然来了精神,先踢吴小京,再吼大家:“大家尽快!如果被直升机扫到,就真的要光荣了!”
康源体力不错,拼了命推著筏子向前,苏朝宇快速挥动已经快失去感觉的腿脚,田小萌把最後半针镇定剂注射在明星身体里,王若谷让悲痛变成了挥桨的全部力量,这只简易的军用充气皮筏子,在迪卡斯和布津交界的海域里,以悲壮地姿势,在风雨雷电中朝北,朝北,缓缓前行。
当直升机的螺旋桨声出现的时候,发烧的苏朝宇觉得浑身绞痛。他艰难抬头,渐渐停止的雨里,一架军用直升机鹰一样扑过来,不断降低高度。大家都有些力竭,却没有人停止逃离危险,大无畏的精神在关键时刻永远比不上求生的意识,明知道自己带伤在冰水里和直升飞机赛跑是荒唐可笑的徒劳,但是在康源低沈有力的号子里,所有人都在努力。
直升飞机用调戏猎物的姿势逡巡了几圈,终於在一处相对平静的海面上空停定,苏朝宇在绝望里叫停:“把齐音中将的军服脱下来扔了。明星的铭牌,肖海,你的荣誉章,统统扔掉。”
这是最後的挣扎,苏朝宇希望他们可以伪装平民,来不及做任何心理安慰,一道强光袭来,他们几乎是同时闭上眼睛。苏朝宇觉得有些蹊跷:如果要射杀,何必看清了再打?他在浑身令人迷蒙的热度里勉强睁开眼睛,最简装备的一架共轴双旋翼直升机正在缓缓降低高度,同时软梯和救生索从天而降,五、六个救生网包纷纷坠落。如果说一切发生地就像一个太过完美的电视剧,那麽能判定真实程度的,只有那个正在舱口向点亮信号灯的琥珀色头发、琥珀色眸子的长官了。
“9月29日凌晨4点41分,特别行动队小分队获救。”程亦涵收到了凌寒的即时通讯,匆匆地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一句子,然後放心地喝了一大口热咖啡。
雨渐渐停止,风却诡异地越刮越大,任海鹏凭著技术和胆量把飞机停得尽可能低,江扬在红外扫描定位了苏朝宇他们之後,已经命令该区域的边防警退後一海里,此时,他算准了这次营救已经在布津国境线内,因此直接打开了对地的扩音机指挥。康源用安全锁把齐音中将绑在背上,艰难地爬进机舱,人已经僵了,凌寒带来的医疗小分队只有5个人上飞机,便立刻开始分头忙碌。“我很好……”康源哆嗦著说话,同时摆摆手,指了指昏迷多时的齐音中将,“你们管他,管他……”
凌寒已经顺著绳索溜了下去,几下游到了筏子周围,不由分说捞住田小萌的腰。她还担心地瞧著就剩一口气的明星,於是不管不顾地敲打凌寒的身体:“狗!谁来抱抱明星!”
“有人抱,你跟我。”凌寒虽然身体显得单薄,但是关键时刻的力气却巨大,他把田小萌拖下筏子,强行塞进一件救生衣里,又把安全锁挂在自己身上,开始攀爬软梯。“我能爬……”始终坚强面对血色的女医生终於在凌寒怀里哭了,“谁救救明星……我不是兽医……”
“没关系。”凌寒的声音有莫名的镇定作用,“抓紧,上了飞机,你能救很多很多人的性命。”
王若谷背著明星上来以後,剩下的队员都有自主安全攀爬的能力,吴小京和苏朝宇垫後,廖十杰他们刚进入机舱,任海鹏的飞机却忽然失去了刚才的镇定,狠狠一抖动,往北走了一段。别看空中只是一颤,苏朝宇和吴小京就眼看著救生索离自己远去。吴小京拖著他的班长追绳索而去,任海鹏从驾驶室里回头吼:“风大,停不住了,快!”
江扬从扩音器里命令:“苏朝宇用软梯,吴小京用绳索,尽快!”
海风打著旋而来,暗色渐褪,江扬能从灯光里清晰地看见苏朝宇海蓝色的头发和苍白的面孔,说不出是担心还是愤怒,他只想尽快把这个让人几乎用掉所有耐心和脾气的小兵像钓鱼一样拽上来,放在案板上狠狠地拍碎脊骨,拷问他到底想不想生死相随,到底珍不珍视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爱──
到底,你是爱我更多,还是爱自由自在更多?
吴小京刚离开海面不到2米,就扑通一声跌了回去,呛了一口水才浮上来:“安全锁掉了。”
苏朝宇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把自己的给他挂上,又把绳索在他腰上打了个完美的水手扣,粗喘著说:“爬上去跟江扬说,飞机拉高,把我拽上去。”吴小京皱眉,知道苏朝宇的肩伤已经影响活动,於是拼了命拿出最快的速度来,苏朝宇艰难地游回软梯上,用令人担心的姿势爬了一步,又爬一步。
江扬已经穿好了贴身的保暖衬,准备下去接苏朝宇,任海鹏奋力控制著飞机的姿态,一字一顿地吼:“江扬小朋友,你要干什麽?”
凌寒抢先,指指齐音:“你去搞定那个老家夥。”
“我的人!”江扬先是探身把吴小京拉了一把,丢在舱板上,然後愤怒地瞪著凌寒,三下两下套上野战服。
虽然直升机是救援专用的共轴双旋翼军用机型,最擅长低空悬停,但是海面的风实在让人恼火,任海鹏技术再好也扭不过天气,飞机忽然失去了平衡,他无奈之下只能拉高,然後忽然做了个可以保持姿势的侧转弯。整舱的人都东倒西歪,江扬第一时间抓起扩音器探头。空荡荡的软梯被刮得乱飞,海蓝色头发的小兵,早已经在海风掀起的小浪花里不见身影。
“返航。我下去了。”江扬平静地说著,就好像他要和谁出去喝个下午茶再被司机送回来一样,话音未落,人已按照标准姿势跃下。
若不是凌寒悄无声息且很有先见之明地把安全扣锁在了江扬的军皮带上,这个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就不会像现在一样悬在海面上空五米飘摇,而是会像炮弹一样直直插入海里去。虽然探测过这片海域里没有浅礁,凌寒仍然觉得後怕,目测江扬准备好了,才松开了机舱里的安全锁,然後关门:“最快速度,返航!”
“喂!”吴小京跳起来,“你就不管了?”
“喂什麽喂?”凌寒边给肖海快速揉搓著手臂边瞪吴小京,“不想你班长和指挥官盖国旗,就飞回去开船来接!老大在海军陆战队里武装泅渡的时候,你还在体校里用後空翻追女孩子呢!”
任海鹏已经从暴怒里回过神来,当著所有人的面数落他们神一样的“长官小朋友”,飞机先随风加速,又急转而行,直奔东鸦岛。
仍然暗沈的天色里,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像一条鱼,灵巧地扑向在不远处挣扎的那一抹海蓝色。“对不起,长官。”这是苏朝宇在吐了一口冰冷的海水後,跟江扬说的第一句话。
23(归来)
9月29日凌晨5时22分。
风停雨住。天还没有亮起来,但昨夜黑沈的天幕已经渐渐褪去了颜色,天海相接的远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汹涌了一夜的大海正按照潮汐的规律,不慌不忙地退下去。凌寒把雨披丢在甲板,从容地把著方向盘,肩膀上别著通讯器,他歪著头跟任海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晨风吹干了他的头发,若是穿了能随风鼓荡的白衬衫,他就会像极了看日出的贵公子。
江扬靠著船舷坐在甲板上,满脸疲惫,他在海里就扔掉了笨重的野战服,现在上身只剩一件无袖的迷彩T恤,透湿地贴在线条优美的肌肉上,凌寒带来的干衣服丢在脚边,他却没有心思去换,只是愣愣地瞧著身旁浑浑沈沈躺著的苏朝宇。
整个布津帝国最勇敢的小兵此刻已经被剥掉了湿漉漉的野战服,裹在隔水保暖的睡袋里昏睡,发著烧却仍然脸色惨白,他的外伤很重,失血又多,体力透支以後,整个人显得相当凄惨,甚至有种不知道什麽时候就会危及生命的幻觉。江扬轻抚他额前海蓝色的发丝,觉得整个心都像被鞭子抽一样的疼著。相较而言,这些日子只能靠止疼药压制的胃痛和整夜未眠的疲惫都完全不值一提。
小艇灵巧地乘风破浪,朝阳在远处的海平面慢慢升起,小岛哨所的白房子已经被映照成淡淡的金色,凌寒甚至能看到任海鹏站在沙滩上,姿态随意而挺拔,影子修长,一直折进温柔的海水里。
他没有回头,却叹了口气,对江扬幽幽地说:“江扬,黎明前寒气最重,你好歹换身衣服,回去的事比这里更多,万一你也倒了,亦涵撑不住的。我爹要是知道了,又得念叨上好长时间。”
江扬一句话也没有,他低头轻轻舔了舔苏朝宇干裂的嘴唇,他的情人却没有丝毫的回应,他只能沈沈地叹了口气,隔了片刻才说:“上岸以後立刻安排返航,你通知小梁他们整队,我们接了他们,就回基地去。”
凌寒减速打轮,按照岛上信号兵的旗语慢慢靠岸,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整个海面上都有金色的光随著波涛上下翻滚,远处的迪卡斯已经褪成一个黑色的淡影。轰炸已经停止,隔著这样远,那些巡航的飞机看起来就像是早起觅食的鸟。临时港口的停靠处,有士兵帮他们抛锚,凌寒转身走到江扬面前,伏下身子抢先扛走苏朝宇,扬眉笑道:“下面的事情交给医务人员,在你通过小寒哥哥的休息度测试之前,禁止探视。”说完他长身一跃,竟然背著苏朝宇跳到沙滩上去了。
江扬追之不及,只能无可奈何地笑了。
他的手机响起来,军部的群发消息:“协助纳斯帝国对迪卡斯联合王国进行武力维和行动无限期推迟,各单位24小时待命。”
程亦涵的消息紧随其後:“7点30分军部特别会议,请以网络方式参与,务必务必。”
9月29日7时45分,特别行动队的英雄们被抬上返程的飞机,凌寒带来的医疗小队队员们分成8组,每组4个人照顾一名队员。江扬已经占据了运输机机翼旁边的小隔舱,穿著野战裤和长靴,上身却是无可挑剔的军常服,他在电脑旁正襟危坐,听著军部会议上的各种明枪暗箭,却很难专心,只低著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齐音中将的被救援意味著著特别行动队赴迪卡斯的行动不可能是秘密。
但同时,齐音中将的归来或许是另一个更好的转机。
要怎麽和彭燕戎上将沟通,齐音中将醒过来以後,会不会协助?
罗灿的事情怎麽样了?
苏朝宇还好吗?
朝宇,我的朝宇,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城市,你,到底经历了什麽?
会议间隙,江扬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忍不住站起来,假装去倒咖啡,可是却不小心走了出去。
宽敞的外舱非常安静,王若谷、廖十杰、康源、肖海、吴小京、田小萌还有明星都躺在床位上补眠,齐音中将在另一间隔离舱内,但苏朝宇竟也不在这里。
凌寒坐在角落细嚼慢咽地吃一只火腿煎蛋三明治,起司煎得焦黄,蛋却很嫩,火腿很香,上面撒了番茄豆酱,手边还有一只纸盒的牛奶,看上去十分悠闲。他看到江扬,便指了指身後的服务舱舱门,并且递过一只热热的肉松面包。
江扬一面吃一面挑帘望进去,他的朝宇裹在睡袋里,挨著窗睡著,阳光亲吻著他海蓝色的短发和皱紧的眉头。江扬长长叹了口气,说:“我挪过来陪他。”
苏朝宇觉得温暖。
嘀嗒,嘀嗒。
暮秋午後,灿烂千阳,海水一波一波拍著沙滩,他躺在皮筏子上随意地翻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旧小说,男女主角在战场相遇,然後别离,她“怀著爱和凄楚”望著他,祝福他,後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觉得有个柔软的地方被针狠狠刺了一下,痛得竟有种落泪的冲动,於是放任自己沈入冰凉的海水,一串串的气泡升腾起来,他透过泳镜看看小小的寄居蟹艰难地爬过海底粗砾的沙滩,牡蛎紧紧地附著在岩石上,平静执著而又绝望地紧紧附著,他忍不住轻轻地抚摸它光洁的外壳,它不为所动。
是谁在水面上叫他的名字,声音焦虑,苏朝宇像矫健的鲨鱼一般窜出水面,然後被紧紧抱住,满眼是和阳光一样灿烂的紫罗兰。罗灿放开他,游到皮艇旁边捡起那本书,翻了几页,愤愤地说呸。
他只是笑,游过去抢回来:“名著哪,还是图书馆的公物,你给我小心。”
罗灿一猛子扎到水下用头去撞他,得逞之後一面逃走一面笑:“酸的,我不喜欢。”
嘀嗒,嘀嗒。
阳光灿烂,水花晶莹,没有庄奕没有暮宇没有江扬的两年,一面尽力平静,一面年少轻狂。许多年後想起来,都如那个暮秋的下午,太绚烂太精致,仿佛水底的气泡,莹莹易碎。
他的弟弟,他有一头紫罗兰色短发的弟弟,他笑起来会像一只吃饱了的猫的弟弟,他眼角微微上吊的弟弟,此刻,到底在哪里?
嘀嗒,嘀嗒。
苏朝宇在茫然的天地狠命奔跑,风里,他海蓝色长发像昂然的旗帜,他拼命的跑,可是罗灿的背影却越来越远,天蓝色的彼岸那麽远那麽近,他伸出双手,却只能握住虚空。天空不断地压下来,大地不断地缩小,天边的那一缕微明的光渐渐暗淡,他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挣扎著扶著什麽东西站起来。
嘀嗒,嘀嗒。
冰冷的铜质的把手,他的心怦怦乱跳,用尽全力地握住,然後深呼吸。打开门,他影子一样的孪生弟弟,已经不在那里。
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个下午那个房间,他一次又一次地关上门又打开,可是他的弟弟,却再也没有回来。
嘀嗒,嘀嗒。
苏朝宇跑出去,悠长的街道上,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茫然没有表情的脸如幽灵般飘过,他奔跑,他呼喊,他寻找,他失望,他绝望。
嘀嗒,嘀嗒。
大颗的汗珠沿著额头滚下来,为什麽没有粘住他飞扬的发丝?是什麽时候,那飘逸的长发变成了整齐的短发,是什麽时候,他再一次失去了弟弟?极夜的黑遮住了天空,淹没了大地,所有能带来些许慰藉的温情被这黑暗飞快吞噬,彻骨的寒冷蔓延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