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羽虽知他嘲讽,却也不肯抬头,“是,谢皇上理解。”
安森见她面色尴尬,便也不多说了,只道:“你先回房收拾下吧,朕在清平殿等着你,有些个事情要同你讲一讲。”
麦羽只听了前半句便赶紧点头,仓惶夺路的逃得如同兔子一般。
仅隔了一刻钟,麦羽便落落大方的出现在清平殿。安森瞧着她焕然一新的容颜,不觉又笑,“其实方才纵然你妆容驳落,却也是好看的,实在无需那般紧张。”
麦羽面色一红,随口道:“麦羽一时失仪,皇上见谅。”
安森温和一笑,也不置可否,随手拿过紫檀御案上一只黄褐色古金丝楠木匣子,“外邦新进贡一块宝石,朕一眼瞧去,便觉极是衬你,故让珠宝匠赶制成了首饰。你打开看看,可还喜欢?”
麦羽迟疑顷刻,却也伸手接过来,匣盒雕刻花纹纷繁的如意缠枝莲层次细腻光润,闻得淡淡的木香,打开匣盖,内里乌黑丝绒之上,跃然眼前的便是那硕大一粒橄榄型状的鸽血红宝石,既通体透明,又璀璨如星光,以赤金累丝间嵌极细小光润的雪白小米珠和莹透羊脂玉为链。珠链光泽莹润,吊坠璨若星子,掩映成晖,不论材质还是工艺,俱是集天地灵气,巧夺天工之作,就连那椟匣,亦是千年阴沉木所制,珍稀名贵,奢华无方。
麦羽片刻合上匣盖,委身跪礼,“多谢皇上。然而无功不受禄,麦羽实在惶恐。”
安森伸手扶起,轻叹道:“你尽心尽力,如何不是有功?”
麦羽深深垂眸,“那本是份内之事,职责所在,怎敢以此邀功?”
安森沉默片刻,“即便如此,你所做的,别人却都做不了。”安森敛目默然,长长吁了口气,唤道:“麦羽——”
麦羽听安森直唤她闺名,愕然抬起头来。安森目光晦涩怅怅,又隐带着几许急切,“其实,你若不喜欢在御前久站,以后便只需酉时来请脉便是了。另外你不是同肖尚书的女儿要好么,朕可以许她时常进宫来陪你……”
麦羽一时失语,见安森语态焦灼,赶紧道:“麦羽本该为皇上分忧,竟事事劳皇上照顾,实是羞愧难当。”
安森低眉凝视她,轻轻道:“朕不希望你是被迫留在这里。即便不是宾至如归,可多少……会觉称心些罢。”
麦羽心下惴惴,亦是有些言不由衷,“皇上盛情,麦羽受之有愧。”
安森温和笑道:“朕相信你不会令朕失望。”
麦羽也只好勉强一笑,却道:“麦羽必会尽心,却不敢要皇上允下的这许多特殊,麦羽恐会落人口舌。”她敛目望着手中木匣,“皇上……”
安森忙伸手拦下,“你若觉得是压力,不愿意特殊便罢了。可这件东西是朕特地为你定制的,你若退还,便是存心叫朕难堪了。”见她蛾眉微蹙,又道:“就当是朕犒劳你连日来的辛苦。”
”麦羽并不觉得辛苦。”她旋即回道。又沉吟须臾,终是应下:“既是却之不恭,那麦羽便谢过皇上了。”
冰心玉壶
光阴平淡如水,日子稍长,麦羽却也慢慢适应下来,白天随侍御前,晚上请脉,单调而规律。如此一转眼,便又去了数日。
这几日安森不太轻松,头疾一犯再犯,颇有反复无常之态。麦羽看在眼里,难免心情沉重,安森虽也没说什么,然而越是这般,越让她觉得难过。
心病从来要心药,麦羽虽一早断定安森必有心结,然而却也不便多问。只感慨自己作为大夫,需要了解病人;而同时亦为侍从,却是绝不能去打探皇上心事的。
尽管世人皆叹,在君王面前,纵然是再出色的名医,也无法尽施一身医术;然则于君王本身而言,普通的病症也难以得到大夫平常心的对待,以致本非疑难杂症也长久不得治,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有时跟吉如丰闲聊时,麦羽会隐晦的提起这些,希望他可以提点一二。吉如丰作为安森的心腹,自然是没人比他知道的更多。
“奴才自然会尽力为皇上排忧,”吉如丰笑呵呵道,“其实,麦姑娘的劝导才是最好不过的了。”
麦羽渐也习惯了吉如丰那永远都意味深长的讲话方式,便也不在意了,只随口敷衍道:“吉公公不是笑话我么,皇上的心思,我从何得知呢?”
当然麦羽也觉得无奈,除了自惭平庸无为之外,更觉得自己能做的实在太少,便只得在平日的事务上,琢磨着,花些心思了。
于是除了口服的药材之外,她便在平日的请脉时辰,辅以自己擅长的针灸,以多管齐下。并在原先的方子里,又加了几味宁心安神的药材,且想着这样熬制下来,每日汤药必定是好几大碗,为了方便服用,她还特意叮嘱太医院将其煎出膏,再炼制成药丸。
安森日常的茶饮,麦羽也作了调整。安森素日饮的是青茶,麦羽将青茶减至三份,再另入七份白菊,代替他平时的茶饮。白菊清头目止眩晕,与青茶二味合用,有加倍的效果。
麦羽在家的时候很少做这么细致的事情,如今却也是得心应手。这般的用心安森自然也是看在眼里,同她讲话的口气越发温和柔婉不说,更对她颇多关顾,连每日跑太医院煎药熬药的事务,也交由旁人待办了。
麦羽这日用完了晚膳,便一个人呆在在房间里细细理着银针。将那些她常用的三棱针、梅花针和毫针,一顺儿的摆了在面前,拿绵软的拭银布逐一的细细擦拭,直见着一根根的又重新焕出温润而柔和的银白色光泽,才小心的将它们放回象牙针具盒中,按上锁扣,抚着针盒表面纹刻的梅兰图饰,麦羽微叹一口气,只觉心潮涌动无可抑制,让她既是难受,却也欲罢不能。
这般痴惘的呆到时辰差不多了,麦羽方才起身,提了医药箱,匆匆往清平殿而去,既是每日请脉,她来去已是十分自然。
安森于镶金龙凤椅榻上斜斜而卧,一身月白色便服越发衬出他颀长的身形,只是脸色甚是苍白,眉头紧蹙,颇有些精神不佳。
麦羽一眼瞧见,下拜道:“皇上万安。”
“起来吧。”安森微微正起身来,含笑点头道,“你来了。”
麦羽被他笑得心中一跳,不由得两朵红霞飞上脸颊,连忙低下头去,轻声应道:“是。”
安森见她娇羞,却也不多说,只微笑首肯道:“看你每日这般尽心,朕真是很感激。”
麦羽低眉欠身道:“皇上言重了,麦羽自是不敢不尽心。”
“好了,”安森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这里没有旁人,无需恪遵礼数。”
麦羽腼腆笑笑,稍事放松,望着安森又道:“近日皇上必是劳顿,头疾频繁发作不说,连带了面色也这样不好。”
安森浅浅一笑,“许是天气炎热,人也孱弱些。还好有你的针灸,缓解不少。”
麦羽亦含羞笑一笑,遂低头自象牙盒中细择了银针,她手势极是熟练,三下五除二便在安森头部和颈部七七八八的插上了银白毫针,方才道:“皇上,今日银针仍是大约要留置一刻钟,还请皇上稍事歇息。”
安森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点了下头,又微笑看着麦羽,突然道:“麦羽,朕当日未顾你意愿将你调来此,事到如今,你是否还怨朕?”
安森问得突兀,麦羽也不禁愣了片刻,连忙道:“皇上怎还在介怀此事,麦羽实是心甘情愿的。”
安森亦只是笑,半咪着眼的样子极是慵懒,“你总是用这些话来敷衍朕。”
麦羽怔怔瞧着他撩人神情,口中道:“麦羽不敢敷衍皇上,实话罢了。”
安森侧首看着她,半晌又若有所思的远目窗外遥遥星空,笑意渐渐敛下去,声音亦是低沉下来,“朕一早便知你父亲一心要将你带离,而你自己也未必肯留……只是朕的私心里,实在是不愿意放你走,虽知是有悖你心意,但却希望你心里,不要因此记恨朕才好。”
麦羽愕然望着安森,见他眼里隐有伤感之意,不忍道:“其实……即便那时皇上恩准家父的禀奏,麦羽也不会离开。”
安森微微一怔,遂深深望向她,“为何?”
麦羽目光柔和如月,轻轻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安森含笑听着,一面颌首,眉头也慢慢舒开来,“很好,但是朕更希望听见你说后面一句。”
麦羽心头一惊,面色瞬间绯红如樱,“是……却也实在不合适了。麦羽只想着一直侍奉皇上左右,为皇上排忧解疾。”
安森定神凝视她好一会儿,方才再次展颜微笑,“心意是好的,只是这话讲的太过客套了,朕愿意和你坦诚以待,只希望你也能如此。”
麦羽点点头,有片刻欲言又止的犹豫,却终是没有忍住,问道:“其实……说到坦诚以待,麦羽尚有一事不明。”
安森温柔颌首,“但说无妨。”
麦羽小心望向安森,纵然此时他正展眉微笑,然而那眼中忧郁却亦如与生俱来一般,深切至骨,挥之不去。那样的哀愁,总会不由的让她生出心疼和怜惜来,她绕到安森正前方,暗自深吸一口气,恳切拜下,道:“心病还需心药医,麦羽实在不是称职的大夫,不知皇上为何愁苦,无法为皇上解忧。麦羽一直很想知道,皇上并非是心浮气躁之人,到底为了何事这般焦虑?”
安森眼里一瞬间竟闪过一丝无所遁形的仓惶,半晌才涩然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然而话毕,却也旋即扬起欣慰的微笑,“可是如今得你在侧,朕又觉万般庆幸。”
他其实并未回答,麦羽实是清楚。心思不由得微微转动,只觉安森高处不胜寒至此,也实是得不偿失。
安森打断她飘渺神思,微笑道:“一刻钟到了么?”
麦羽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笑,遂上前起针。空荡殿内极是安静,仿佛只闻得她的心跳声如鼓,麦羽不觉心中愉悦,不禁顽皮起来,“皇上,有一点疼可要忍住……”
安森莞尔一笑,“朕怎会怕疼。”
安森的笑容如瑰丽的魏紫牡丹,麦羽只觉无限心驰。
麦羽请脉完毕便回了自己房间。然而没过多久,安森却又从清平殿出来,独自走回到和政堂里,在那只属于他的富丽威严的金漆雕龙御座上茫然而坐,却犹显他的身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吉如丰赶紧奉上茶水,一面磨墨一面道:“奴才还以为皇上歇下了,皇上这般席不暇暖,实是辛苦。”
安森随手翻着案上折子,自嘲一般道:“辛苦倒也不至,不过是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罢了。”
吉如丰笑着打趣道:“皇上是心怀佳人不能寐吧。”
安森手势一顿,片刻侧首远目窗外满月如镜,郁郁一叹,终是无言。
吉如丰见状识趣的收了笑容,沉思片刻,方试探道:“奴才本以为,皇上想要了她,是一件太容易不过的事。”
安森本是痴痴出神,闻言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回首目有嗔色的睨了吉如丰一眼,“怎可那样鲁莽,吓到她可怎么好!”
吉如丰垂首低低一笑,“皇上赐下那般贵重之物,又许了这样多好处,莫非皇上还以为,她当真是浑然不觉么?”
“她心思自是透亮,不过是装作不知,”安森沉沉叹气,“朕并不确定她的想法。”
吉如丰敛眉而思,“其实皇上倒不如直接告知了她,也好落个明白。”
安森怅然摇头,有几分灰心丧气,“朕只怕她万一不愿,却又不得不从……又有什么意思。”
吉如丰望着安森,只掩不住的担忧,“若皇上只一时兴起,倒也罢了,然而奴才瞧着皇上那样在意她,奴才只怕皇上已是不能自已了。”
安森黯然出神良久,“你既早已看出来,何必还来问这一句。”
吉如丰摇头沉吟,“奴才万万想不到,皇上竟会动心至此,这般患得患失,实在不像皇上的作风。”
“朕也知不妥,只是……”安森欲言又止,却终是没有说下去,“吉公公,朕希望你能明白。”
吉如丰默然半晌,后断然跪下深深一福,“奴才自然明白,若皇上执意如此,奴才并无话可说。只是……恕奴才直言,奴才不知皇上这一时之快,会给未来带来多少羁绊和牵挂。而这些羁绊和牵挂,在一些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却是不宜拥有,否则,只会害人害己啊!”
安森眼中悲哀夹杂恨意,一时奔腾翻涌,煎熬交困。他全身不可遏制的发颤,左手那被狠握得将欲碎裂的玉瓷茶杯竟晃荡得洒出茶水,濡湿了一桌案的奏折,右手两指紧摁住额角,颓然埋首。许久的恍惚后,终才艰难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朕……必然小心护她。”
吉如丰怔了俄而,旋即微笑,“奴才明白了,”继而垂首道:“既然皇上心意已决,那奴才——为皇上竭诚便是了。”
吞声不言
几日后的一个上午,孟叶终于又趁得早朝的空档,将麦羽叫了至曙涵宫广场北角讲话。孟叶身着一袭深红色朝服,腰束镶象牙四色革带,煞是风仪严峻。麦羽犹记得上次见他的时候,朝服绣纹尚是桀骜猛虎,如今已换作矫健花豹。孟家这般炙手可热,连阶累任,朝中已是无人能及。
值此盛暑之时,这一身隆重雍荣轻易便能拘得人汗如雨下,孟叶却也顾不得了,急急在额上拭了一把,抱怨道:“见你越发不容易了。我求了吉公公好几次,他都推说不便,今日终是拗不过,才勉强答应通传这一声。”
麦羽琢磨着吉如丰好像并未对她提过,心下不由疑惑,却也不便在此道来,只笑笑:“那你有什么事么?”
孟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迫不及待问道:“你最近怎样了?你爹见你这几日没有去太医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方便常过来曙涵宫这边,便托我来看看,只是我也很难见到你……”孟叶的声音有几许不易察觉的滞涩,“真是担心极了。”
麦羽哭笑不得:“不过就是几日没去太医院,他却又急开了。是皇上前些日子换了小全子来做这拿药煎药的事情,便省去我这一趟了。”麦羽虽是无奈,却也有些歉疚,叹道:“本来的确该是要跟爹爹讲一声的,只是他太爱自作主张横生枝节,我怕他一旦知道,又会觉得皇上起疑心或者别的什么了。上次的事情你也知道,无端端闹这样大的乌龙,弄得我好是难堪。我实在是不敢与他多说什么了。”
孟叶自是从不质疑麦羽的话,尽管并未听得很明白,却也深以为然的点着头,“总之你没事便好了。”
“那是自然。”麦羽嫣然一笑,“也要多谢你关心了。”
孟叶亦笑:“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