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羽一头扎进他怀里,轻轻舒出一口气,片刻又推开他,“快去上朝吧,我在家等你。”
复生
曙光城的夜晚从来朦胧而阴沉,这一夜偏又下起了细若游丝的冬雨,绵绵密密的落在大理石地面,瞬间却无声无息的销匿而去。此时正是四更天,夜黑雨紧,万籁俱寂,然而曙涵宫的东庑房门却轻轻打开了,从里头出来的人正是首领太监吉如丰。他随即小心掩好门,看一看四周,便兀自匆匆往曙翠园里去了。
深夜的曙翠园并无半点灯火,吉如丰惟有摸黑而行。然而他似乎是走得极熟了,一路的小径溪流,假山怪石,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皆是极顺利的绕开,径直走入曙翠园偏角处一座古朴小阁楼中。那阁楼起名朝露阁,已有好些年头,原是修建给散步之人歇脚用的,地方虽然不大,然而毕竟是给皇室中人使用,却也不失舒适精致。后来先皇顺元帝扩建曙翠园,却嫌其不够大气,遂另择地方修筑更为奢华的休憩楼亭,于是便将此朝露阁废弃不用了。
吉如丰推开里间木门,屋里有熹微灯光,椅榻上却坐着一位年轻男子,正就着桌案上幽暗飘摇的烛火,专注的翻阅着什么。
吉如丰关好门便即刻转身跪下,“皇上。”
那男子抬起头来,湛蓝深邃的眼眸在萤萤烛火下闪着难以捉摸的光芒,眉目如画,玉颜仙姿。不是旁人,却正是东曙国举国上下皆以为已不在人世的皇帝——安森。
安森掩卷颌首,“起来吧。”他伸手接过吉如丰递来的案卷,一边翻一边问:“东北又有什么新情况么?”
吉如丰垂首道:“奴才今日听四王说,二皇子打算割据东北,自立为君。”
安森缓缓翻阅的手势顿了一瞬,不觉微微蹙眉,“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究竟是谁在给他出主意?”
吉如丰叹道:“四王也一早在追查是否乃朝中奸细作祟,若奸细真在朝中,此人为一己私欲,竟不惜分裂国家,实在是……”
安森闭目须臾,“朝中有奸细是毋庸置疑的,并且……必是手握重要兵权的大将重臣。在将此人查出之前,谁都逃脱不了嫌疑。”他顿一顿,又吩咐道:“你明日将罗冰、杜克,还有老四,都带过来,朕有要事交代。”
吉如丰又惊又喜,连忙道:“皇上独善潜修多日,一则养伤,二则观势,如今情势逐渐明朗,总算熬到出关这一日了。”
安森抬首望着阁楼狭小的里间四壁,轻轻道:“伤势早已无妨,若不是突然出了北弥国这事,须作按兵不动之策,本也是早该出来的。事到如今,朕已经看明白了,是时候反击了。”安森微微敛眸,感慨道:“吉公公,从头至尾,最该感谢的人便是你。”
吉如丰忙欠身道:“皇上当真折煞奴才了!且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皇上待奴才恩重如山,如今一朝有难,奴才出此微薄之力,自是万死不辞。”
安森微微一笑,点头道:“有你在,朕很放心。”
吉如丰谦卑低头,片刻想到什么,又道:“皇上不当政才这点日子,便相继惹来南北二国觊觎,陷平民于动荡之中。如今黎民百姓,无不怀念皇上手中的太平盛世。皇上此番复出,必是民心所向。”
安森颌首道:“好了,朕心里大致有数,你且先下去吧,明日记得叫上那三人过来,千万要避开旁人耳目。”
吉如丰却并未立刻应了,只迟疑着道:“皇上,奴才有些担心,四王……会自有打算哪。”
安森侧目见吉如丰一脸欲言又止,不觉奇道:“什么打算?”
吉如丰深深低头,“恕奴才直言,此一时彼一时。皇上和四王固然手足情深,然而隔阂与芥蒂毕竟也不少,加上人心之变,很难说清。奴才只望皇上万事小心。”
安森狐疑的看着他,“此一时彼一时?吉公公,你在暗示朕什么?”
吉如丰犹豫了好一阵子,几番权衡,终还是忍住了,只强笑道:“其实奴才也只是将心中忧虑道出罢了,具体的……倒也说不上来。”
安森沉吟片刻,轻叹道:“朕明白你的顾虑。当年之事老四虽有怨言,但他心里实也清楚,朕根本无从选择。”安森若有所思的吁了一口气,顿了顿又道:“然而纵然如此,此次佐远山之事,他到底也还是站在朕这一边的。老四是顾全大局之人,朕尚且放下心结,相信他也不会再作什么计较。”
吉如丰怔了一怔,只得勉强陪笑附和道:“是,四王当日倾力为皇上斩除祸乱,的确是不赏之功。如此,奴才明日告知四王便是。”
安诺初闻吉如丰道出此事,不由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心中霎时涌上许多情绪和念头,一时竟也分不清是喜是悲。半晌,他稍事正神,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细细说来。”
吉如丰小心觑着安诺的神色,复又微微垂首,“是。殿下知道,皇上一直视佐远山为大患,多年来为此焦虑不已。佐远山摩拳擦掌,一心要与皇上拼个鱼死网破,皇上纵然运筹帷幄,设计应对,却也不止一次提起,说并无十足把握。奴才虽然愚钝,帮不上什么忙,可皇上若真有个万一,奴才哪怕不惜一切,也要设法保全皇上性命。所以,佐远山离开之后,奴才便立刻前去,送皇上服下假死药一剂。如此,便可将垂危的元气持续数日,且体征表象却是气息全无,形貌僵冷,与死亡无二。”
安诺有所触动,不觉抚案叹道:“佐远山也并非是不拘小节之人,可惜十年养晦,一朝得手,难免有些飘飘然,才至此百密一疏。”
吉如丰和颜微笑中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自信,“奴才存心瞒天过海,自是也作了周全的准备,佐远山即便要查,奴才也有旁的法子。”
安诺沉思着道:“所以后来你又偷梁换柱,以一具假的棺柩下葬,也无人发现。”
吉如丰点头承认:“其实当日奴才心里也没底,只因那一剑伤着了根本,而假死药又并非万能,若一下子过去了,再如何的神药也是无力回天。也亏得皇上是习武之人,功底极好,才得以多延些时日。”吉如丰慢慢低下头去,却露出些许疲惫之色,“这些日子以来,皇上不仅养伤养元,更要避人耳目,以防叛党余孽知皇上尚在人世,会前来暗算,故此事直至今日,都只有奴才一人知道。”
安诺大致明白了,恍然道:“的确,皇兄多年来铁腕治国,恨他入骨的人绝不止一个佐远山。即便佐远山已除,那段日子朝中大乱,也正是叛党余孽、乱臣贼子蠢蠢欲动之时。若给他们知道昔日威震四海的皇上如今命悬一线,毫无反抗之力,必会有人前来加害。如此,便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再要了他的命。所以,倒不如在暗中以逸待劳,养精蓄锐,既不会有性命之虞,又可看清许多事,之后再一并发作,方好一击即溃。”
吉如丰缓缓微笑,“殿下睿智。其实约在一月前,皇上便已安好,却又恰逢北弥国来犯之事。皇上得知之后,只说此事必然另有隐情,须暗中观察一段时日,不便在此时作轻举妄动。”
安诺已弄清此事来龙去脉,便一声冷笑道:“皇兄一如既往的周密谨慎,还连带了身边的人,都快成精了。”他瞥一眼吉如丰,遂道:“此事我知道了,即刻过去便是了。”
随后安诺便带了罗冰和杜克前往曙翠园的朝露阁。虽然事先也听吉如丰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但推开门真切的见到安森好端端坐着,罗冰和杜克还是一时惊怔得说不出话来,直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几乎连滚带爬的扑到地上,连连跪拜道:“苍天庇佑,皇上万安!”
安诺亦有些怔怔。虽然十年不见,那一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安诺也并不觉得有多么陌生。然而纵然容颜未改,那眉梢眼角却俱已积淀出深郁冷峻之色,目光沉沉,不怒自威。当年积虑谋位之时,举手投足都还略显生涩的青稚少年,如今,已然蜕变成了成熟且完美的帝王。
安诺收回神思,却也跟着跪下,“皇上万安。”
安森目光扫过他们三人,有意无意的在安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抬手道:“都起来吧。此事的前因后果,吉公公应该跟你们讲清楚了,朕也不再多说。”
罗冰连忙道:“皇上无恙,实乃臣民之幸,社稷之福。”
安森轻点一下头,接着道:“朕今日召你们前来,暂不言其他,只为此次北弥国来犯之事。朕观察多日,知朝中必有内应,一直在暗中操纵此事,才令东北之战如此溃不成军,沦陷在即!”
安诺也道:“臣弟一直追查此事,苦无头绪,还请皇上指点赐教。”
安森看他一眼,微微凝神,“敢做这件事的人,必然有足够的手段隐瞒,自是不会被轻易查出来。”他正了正身子,沉声道:“所以,朕打算亲征东北。一则鼓舞士气,二则深入了解情况,探听虚实。届时,你们三个也要跟着。”
三人闻言都有些意外,安森却也不多作解释,只紧接着交代了好些出征的准备事项,并要求三人全力准备,尽快出发。三人自是领命欲告退,安森扬手准了罗冰和杜克退下,却叫住了安诺。
兄弟
安诺瞥着罗冰和杜克躬着身子退出去,这才转过身来,淡淡一笑:“皇兄还真是别来无恙。”
安森指一指身旁的木椅,“坐下说话吧。”他神色稍事柔缓,又问道:“这些年在外头,一切都还好吧?”
安诺也不与他客气,便随手拉过木椅坐下,懒懒道:“托皇兄的福,一切都好。”
安森反而含了几分笑意,“当年误会,你还在耿耿于怀么?”
安诺听他这样说,也不觉扬眉一莞,“说起当年误会,可当真是教人无名火起。从皇兄当年剑指帝位的那一刻起,小弟便诚心诚意的支持你,后来又全心全力的辅佐你。可也万万没想到,你竟会那般猜忌我,叫我如何不生气?”
安森点头微笑,“当年之事,你从头到尾都参与了,若你真起异心,这中间有多少的机会,何需要等到后来呢?这个中情由,朕都明白。”
安诺亦无谓的一笑,“皇兄心思素来难以捉摸,我也是过了很久,才明白皇兄误会是假,借题发挥、要我暗中在外备防才是真。可是皇兄,若我一直不开窍,或者干脆背叛你,你可有想过退路么?”
安森只依旧笑意浅浅,“若是这点默契都没有,也枉费你我身上的同样血脉了。”他片刻微微正色,沉吟着继续道:“当年离间你我之人,正是佐远山的心腹。佐远山遁逃之后音信全无,朕遍寻不着,正在担忧,这才想到将计就计,将你放逐在外。一则乱他视听,二来……也作万一之防。”安森隐隐透出几分无奈和黯然,叹道:“四弟,为了大局,朕不得不这样做。本也打算着,处理完佐远山便立刻将你寻回,却不曾想到,朕与他的这一对峙,竟会长达十年之久!别说你,就连母亲和妹妹,不也因为此事,避身在外这些年么?”
安诺沉默了许久,闻得安森言辞恳切,他反倒觉得有些无话可说了。只好问道:“那母亲和妹妹现在在哪里?”
安森慢慢摇着头道:“现在暂不告诉你,等我们从东北回来,自会有人将她们带回宫来,各归其位。”他言至此,也不觉喟叹:“如此,也总算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了。”
安诺还想再说什么,安森却敛了敛神色,只道:“好了,家事固然亲切,然而当下迫在眉睫的,还是国事。”
安诺长吁一口气,点头笑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劳心。小弟愚钝,时常都六神无主,‘为君难’一说,我也算真切体会到了。我没有一日不盼着你儿子快些长大,好让我早日撂掉这沉重挑子。”
安森眸光忽地闪跳一下,有几分微微的怅然失神,安诺见状也识趣的收口不提,却听见安森道:“你倒也不用太过谦虚,朕听吉公公说了,说你做得极好,只是对朝中诸臣了解尚且不够,难免不会影响某些事情的判断。不过,已经极为难得了。”
安诺轻轻摇头,沉思着道:“此次北弥国之事,那老二竟想在东北割据为王,意欲分裂东曙国,当真是教人恼怒。”
安森闭目道:“老二自己是绝不可能想出这招的,必是有朝中奸佞,内呼外应,勾结一气。”
安诺眉间有些薄薄的倦意,叹道:“我自是知道有内应,可已经查了这么些日子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安森凝神思忖道:“这也是朕必须等到出兵之日才能现身的缘故。北弥国早已与我国签订和平协议,如今骤然来犯,自是盯朕不在的空子。在此关键当口,若朕贸然出来,那奸细必会变更计划。那我们,还如何能打他个措手不及呢?”
安诺缓缓点头表示赞同,亦道:“皇兄放心。这期间的安排部署,皇兄尽管交代,小弟出面去办便是。”
安森颌首平静一笑,却转而道:“其实此番迎战,朕打算还用一人做将领。”
安诺诧异:“谁?”
安森缓缓道:“孟万里之子——孟叶。”
安诺不觉蹙眉,恨道:“孟万里那个家伙,当真是嚣张过头,好几次的当众顶撞我!我真是忍无可忍,真想削了他那爵位,好给他个教训!”
安森轻轻摇头,“切不可这般沉不住气。孟万里揽权跋扈,结党营私,朕也已忍他很久。这般无法无天,若只是削爵,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安诺听出他话中隐意,吃惊道:“皇兄难道是想……”
安森也不多说,只摆手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待你们大致准备妥当,便带孟叶来见朕,然后直到出兵之前,都将他软禁起来,切不可让他出去走漏了消息。”
安诺点头应了,又琢磨着道:“不过孟万里那儿子倒是个简单的人,有勇无谋,便于使唤。若委以此任,他也应该会欣然前往。而且……”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问道:“莫非皇兄认为,北弥国来犯之事与孟万里有关?”
安森不置可否,慢条斯理道:“倘若如此,有他儿子冲锋在前,那孟万里或多或少的,也难免不会束手束脚吧。”
安诺若有所思道:“可是东北局势的倾颓极是微妙,孟万里纵然统帅三军,却也不是能任意调兵遣将的。”
安森微笑清冷,“你可知早在两年前,孟万里便打算与兵部肖尚书结为亲家,两人串通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孟万里在朝势力绝不容小觑,朝中或明或暗的,他的党羽已接近半数了。另外,其中有没有驻守东北的将领们,此时也并不